他怯懦。
他怕得到的结果他承受不了。
为此,他不得不一遍一遍解释向李昭解释,解释他的无奈,他的身不由已。
“昭昭,那时候新帝初践祚,正值用人之际……”
“够了。”李昭打断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说这些,没意思。”
李昭撇过脸,默默拿起紫砂壶手柄。
这一刻,她颇有些闲情地想,如果她此时声泪俱下,诉说她曾过的多惨,说黔州生活有多苦,说自己公主之身,冬天没有炭火,吃的是冷食,要自己去河边洗衣服。
不知他如何反应?
他会后悔吗,后悔把她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里,后悔那一封决然的休书。
但李昭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后悔的。
夫妻三载,她太了解他了。
他或许会心疼,会发怒,会把当初怠慢她的人一一揪出来惩处,但如果重来一次,让他在她与锦绣前程之间再选择一次,她一定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她从来知道他的抱负。
在无数个陪他挑灯夜读的夜里,她曾解过他的字,时晏时晏,应时而生,河清海晏。他的宿命,或许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是她自己不自量力,企图让一个满眼山河的郎君陪她花前月下,最后终得一场空。
窗外雨下大了,淅淅沥沥。李昭静默站着,一声不吭,谢时晏失神地盯着眼前的书本,却半天没有翻一页。
一会儿,响起“咚咚”到敲门声,云蕙来了。
她道:“殿下,有武国公府的帖子,您要不要看看。”
武国公府,其先祖曾跟太宗皇帝打天下,后被封为超一品公爵,世代罔替。其后代子孙也争气,大多靠科举入朝堂,其枝繁叶茂,就算在当初废太子案中
,也安然度过,未曾动摇根基。
李昭有些奇怪,她和国公府并无交情,当初她年纪小又地位尊崇,母后把她娇养在深闺里,后来成婚,她一门心思都围绕谢时晏转,根本没有时间参加后宅妇人的交际,国公府怎么会给她递帖子?
可烫金的雕花帖子确实明明白白写着“玉真居士”四个大字,还有国公府的烙印。
李昭不明所以,拿起来一读,原来是国公府老太太七十大寿,邀请她前去做客。
“这――”李昭犹豫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谢时晏。
谢时晏心中暗忖,国公夫人他曾见过,不是那等尖酸刻薄、目光短浅的愚妇。若能打好关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庇护李昭一二,他也能放宽心。
六年前的事,让谢时晏深刻认识到他的弱小,他们夫妻二人在京中孤立无援,不得以,才落得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下场。当年的错,不能再犯了。
心思百转,谢时晏扬眉笑道,“无碍,你放心去,我派几个好手跟着。”
“前几天新到了一批彩绢,让府里裁缝为你裁衣,你穿的过于素净,不知道的,还当我苛待了你。”
谢时晏难的开了次玩笑,李昭却不接茬,她指了指请柬上的四个大字――“玉真居士。”
“我如今这个身份,怕不好太过张扬。”
上一次是皇后家宴,已经够出风头,如今老太太寿宴,主家以居士之名邀请,她怎么能穿红戴绿,宣兵夺主。
谢时晏眼眸微暗,他们谁都知道,所谓“居士”、所谓“带发修行”、只是个幌子而已,那是她身上的枷锁,困了她六年,从黔州到皇城,即使他如今身在高位,也无法帮她脱下。
究其原因,只因那地位最高之人的一句话罢了。
谢时晏冷冷盯着请柬上刺眼的字,他想,总有一天,他要彻底摘掉这个称谓,他要他的妻重新披上嫁衣嫁给他,她是公主殿下,是丞相夫人,唯独不能是这所谓的居士!
总有一天。
李昭也想到了这一层。她听说过这位国公夫人,面上慈眉善目,却把诺大一个国公府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厉害角色。
去,为她在京城获得一个助力,不去,可能得罪一个敌人,她没有理由拒绝。
她看了眼时间,正月二十三,还有一段时间准备。
她高声招呼云蕙进来,“云蕙,研墨。”
人到七十古来稀,七十是喜寿,她别无长物,唯有抄几卷经书,聊表心意。
谢时晏却制止道:“不用她,我今天给你做书童。”
你――?
李昭眼里满是怀疑,她可从没见过谢时晏研墨,她认识他时,他就是一字千金的状元郎,谁敢让他研墨?
谢时晏笑了,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怎么?昭昭不要小看我,我可不是只会读书写字的书呆子,论研墨,我不比云蕙那丫头差。”
说罢,他起身,把李昭按在梨花椅上。一手扶住砚台,一手捏起墨条,骨节分明的手匀速移动,一会儿,墨香四溢,细腻的墨汁流淌出来。
“瞧瞧,可还入得公主殿下的眼?”
李昭执起笔,蘸上墨汁,却迟迟没有落下。
忽然,她有些生气道,“原来你会研墨。”
“我从来没说我不会。”
“那你――”
李昭说不下去了,她深呼一口气,笔尖落下,往事不再提。
她不言,谢时晏却知道她什么意思。
当初在书房,她夜夜陪他挑灯读书,他嫌千升碍眼,便找个研墨不细腻的由头,打发走了千升,房里只剩下两人,李昭便自觉成了他的小书童。
她自幼金尊玉贵,哪里做过这等粗活,他想帮她,可她那副笨拙却认真的样子又实在有趣,一天又一天,她竟也磨的有模有样。
后来这便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只要他拿起笔,身边一定有她研墨。
三年间,她陪着他读完了诸子百家,陪他读完了通史二十四册,甚至陪他读完了野史杂谈、民间话本。等他真的封侯拜相,朱批百官奏折时,却只剩他一个人了。
世事无常。
谢时晏很少想起过去。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能掌控的当下和能把握的将来,即使在李昭不在的六年里,他用繁忙的政事,用成山的奏折麻痹自己,强迫自己不去回想。
不管是甜蜜还是苦涩,往事难追,思念徒劳无功。
可自从重逢后,他又不能自抑地回忆起点点滴滴,那些他自以为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如昨日般清晰。
他从未忘记。
第19章 母子
谢时晏敛眸,压住万千思绪。
雨水滴答滴答,案几上的鎏金香兽向上轻烟袅袅,模糊了两人的容颜。
李昭这一坐,就到了傍晚。
泛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铺满簪花小楷,她揉揉泛酸的手腕,看了一眼正在泣泪的蜡烛。
“酉时了。”谢时晏抽出她的笔,衣袖翻飞,上前轻轻挑了挑灯芯。
他温声道:“安歇吧,还有几天时间,不在于一时。”
李昭吹吹纸上半干的墨迹,小心地一点一点卷起来,微微笑,“是不早了,今天多谢你。”
谢时晏苦笑,“你要真有心谢我,就不要跟我这么生疏。”
明明人就在眼前,明明她就在朝他笑,但谢时晏总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一层东西,她在里面,他在外面,他用尽力气,却什么都触碰不到。
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最终只是克制地落在了她的肩膀,手下触感温热――李昭明显瑟缩了一下。
谢是晏嘴角微微下沉,他动了动唇,却只道,“你去里间休息,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
借着养伤的机会,谢时晏理直气壮地赖在李昭院子里,所幸院落够大,李昭住里侧间,谢时晏住外间,中间只隔一扇门,卧榻间,甚至能听见彼此的浅声噫语。
每到早晨鸡鸣时分,谢时晏就已穿戴妥帖。李昭其实也醒了,她觉浅,但她总要再躺一会儿,听着外面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直到声音完全消失,她才会从枕头上起来梳妆。
如此,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
晚上,李昭梳洗过后,云蕙敲开她的门,为她端上一碗散发着苦味的小盅。
“殿下,别忘了今日的汤药。”
云蕙还未到跟前,李昭秀丽的眉毛已经拧成了一团。她颇有些嫌弃地看着那小小一盅汤水,苦着脸道,“今天就算了罢,太晚了,明天再喝。”
她现在闻到药味儿就直恶心,自从上次发病,谢时晏不知发什么疯,日日汤药不断,一日三餐,四顿汤药,就算在黔州也不带这样磨人的。
白天的捏着鼻子也就灌进去了,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可晚上这一盅不知是什么药材,苦中夹杂着酸,酸里还有涩,最后到嘴里又仿佛成了辛,那滋味,一言难尽。
这时候云蕙却不听她的,她一叉腰,扬起眉毛:“这可不行!明天是明天的,今天是今天的,今天不能喝明天的,明天也不能喝今天的,大夫交代过,一天一副,不能变。”
李昭被她一套“今天明天”弄的头晕,说话间烫金的小瓷碗已经到了手边,她无奈接过,垂下眼皮,“其实我现在,喝什么药都没用。”
没等云蕙跳脚,她继续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早些年伤了根本,救不回来的,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就凭一口气活着,这口气散了,我也能解脱了。”
“你别怕。”
她拉起云蕙的手,把头靠在她的肩膀,轻声说:“我这口气现在足着呢,安儿还小,我舍不下他,还有你,跟着我这么多年,生生耽误成一个老姑娘,我要看着安儿成家立业,看你嫁人生子,如此,我才能安心……”
云蕙眼眶蓦然红了,声音都带着哭腔,“你不喝便不喝,非要说这些混账话做什么,这不是戳我心窝子嘛!奴婢不嫁人,一辈子不嫁人,就伺候公主!还有,还有小郎君,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可太皮实了,就咱们来京这段日子,估计那边得闹翻天!”
似乎想到那个场景,云蕙破涕为笑,“要没有您,谁镇得住这个混世魔王?快别说这样的话了,我不爱听。”
李昭也笑了,怅然道,“也不知安儿在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听夫子的话。我们走时他换最后一颗乳牙,也不好好吃东西,可别饿瘦了。”
“走得匆忙,今年冬天都没来得及给他备棉衣,只匆匆在把上年的衣裳塞了点棉花,可他今年长了不少,袖子和裤腿短了,他肯定不舒服。”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李昭这是母行千里,她更忧心地厉害。
怕他冷了,怕他饿了,怕他受伤,怕他生病,进京两月有余,加上路上的几个月脚程,她们母子竟分离将要小半年,她想他。
云蕙灵光一闪,忽然道:“我最近走在街上,经常见到胡商。”
年关时节,加上皇帝大费周章地朝觐,这时候来的外邦使臣不少,如她们在驿站见的龟兹使臣,亦如街市上忽然多起来的胡商。
胡人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世代逐水草而居,生活十分奔波,久而久之,就出现那么一批人:他们成群结队,绕过重山叠嶂,沙漠戈壁,把北方的马匹和骆驼运往四方,换取香料、黄金等物,回程又把丝绸、香料倒卖回去,赚取差价――这些人被称之为胡商。
他们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山河大川,凡人迹罕至处,皆有胡商,这是坊间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云蕙解释道:“算算时间,他们到了回去的时候,如果路经黔州,可否让他们捎带点东西。”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李昭,他们在黔州的时候,经常见到翘着胡子、脑袋缠头巾的胡商,可惜他们嘴里呜哩哇啦的话,她听不懂。
云蕙道,“我也听不懂,不过我听说每个队伍里都有一个会讲官话的通事,更厉害的会好几个番国的语言,待我明天去问问,说不定就成了呢。”
她知道公主多想念小郎君,前几天她还看她偷偷缝制毡帽,那大小,一看就是给小郎君的,还有小衣小鞋,上好的布料,密密麻麻的针脚,却只能留在京城吃灰。
其实最保险的办法是求求相爷,利用官设驿站,不仅快,而且确保能送到,但公主把小郎君看的比命还重,再三叮嘱不许暴露小郎君的存在,尤其对相爷。
虽然在她看来,这个秘密满不了多久,毕竟两人都……那样了,估计离重修旧好不远,但在此之前,她绝不违背公主的话,一定守口如瓶。
临了,那盅药还是灌进了李昭的嘴里,李昭苦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就连最喜欢的如意糕也不能缓解半分,她擦擦眼角的泪水,双手捂住心口:“这究竟是什么药材,味道竟这样怪异。”
云蕙轻拍她的背,“我也不晓得,听乔府医说是个顶顶珍贵的药,世间难求!”
“熬药的时候我掀开看来,有点像牡丹,唉,也不对,比牡丹花瓣更细、更长,也更稀疏。刚熬的时候是赤红色的,熬后来才没了颜色。”
李昭低声道,“天山红莲。”
“什么?”
李昭摇摇头,正色道,“没事,你记住,在外不要提起这件事情。”
云蕙懵懵懂懂点头,她不如公主聪明,但她足够听话。李昭躺下,盯着头顶的帷帐,心思百转。
她从没见过天山红莲,只在父皇的口中听说过,据说好多年才开一次花,有花无叶,味幽香,珍稀无比。
她问,“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吗?死人吃了真的可以活过来吗?老人吃了真的可以变年轻吗?”
父皇哈哈一笑,把年幼的她抱在腿上,“那都是骗人的,昭昭,你要记住,人是很脆弱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只有蠢人和快死的人才寄希望于所谓的神药。”
她想起来,初进京时龟兹贡品失窃,李奉礼说最后找到了,却唯独少了几株药材;她又想起,圣上病的很重,要靠神药吊命。
贡品里的药材现在找到了吗?是不是如她想的一般,就是这所谓的天山红莲。
伴随窗外滴滴答答的雨滴声,李昭心里乱成一团麻,直到深夜,才意识逐渐模糊。
***
黔州边境,一队胡商人马正在城门前,和守卫纠缠。
缠着头巾的胡商头领气势汹汹,嘴里乌拉乌拉说着听不懂的话,手上拿着一个烫金册子,指着上面的红印,简直要摔到守卫脸上。
一旁身着汉服的通事翻译道:“大人,您看我们这通关文牒上写的清清楚楚,予以方便放行。上面还有圣上亲盖的宝玺印章,您把我们拦在这儿算个什么事儿啊!”
守卫不耐道:“今天太晚了,城门已经下钥,等天亮开城门。”
守卫心里直骂娘,这么晚给他们找茬,旁人早就开干了,偏偏是这群胡商!这些商贩每次途径黔州,刺史夫人都要买好多东西,甚至一度成为刺史府的座上宾,他们开罪不起。
通事又说了,“哎呦,哪里还来得及,我们紧赶慢赶,还不一定赶得上朝觐。圣上在京城觐见万国来使,耽误了朝贺,你能担待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