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云窈哑然道。
她凑近一瞧,玉符上刻有“顾钦”二字,许是年代久远,字迹有些斑驳。
云窈将玉符塞入袖中,心道,若能把它带出幻影,届时再琢磨也不迟。
梯田之下,作妇人打扮的花九正提着食篮往回赶。身后紧跟着一位道士,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师弟”。
云窈跃至树上,隐去自己身形。
她见笑笑蹦着去够食篮,遭花九打趣道:“哪里来的小馋猫,去,先净手。”
这时,小道士从天而降,将笑笑拉至身后:“妖孽,快快现出原形!”
兰花精并不善战,花九登时摔了个趔趄。
笑笑不管不顾地挣脱,哭喊着奔了过去:“娘――”
小道士摔出一张符,将花九定在原地,又朝笑笑斥道:“妖如何能是你娘亲!”
很显然,他不似正统修士那般研习过各族由来,只当非人族类俱是妖。
而花九在他眼中,更是以孩童为食的恶妖。
笑笑见娘亲身上长出青绿花茎,非但不惧怕,反倒哀求小道士:“我娘不是妖,她是兰花精怪,求道长放了她吧。”
花九嘴角溢出鲜血,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
云窈心下一紧,却发觉并非是十五的情绪波动,想来那时她并不在此地,只好长吁一声,静观其变。
小道士见笑笑哭嚎不止,故作板正的面上出现松动,终是撕去了花九身上的符纸。
花九感激地点点头,解释道:“六年前,我在扬江边捡到这个孩子,原也只是不想她冻死,不知不觉竟放在身边养了好些年。”
笑笑紧紧搂住娘亲,闷声恳求:“娘和姨姨不曾害过人,家中也只有我一个食荤腥,道长不要抓我娘。”
花精与人族做母女,闻所未闻。
小道士自然不信,却也无法痛下杀手。
见状,花九提议:“我知道长不会信这一面之词,索性我们母女俩借住在庄内,道长得空时过来看看,时间久了自然会有答案。”
倒不失为一个办法,更何况山庄主人并未出钱雇他,小道士颔首:“我会再来的。”
就这样,他由半月来一次,变为三五日来一次,而后几乎日日都要来。
每回还拎着笑笑爱吃的板栗烧鸡。
云窈知道,他爱上花九了。
正如她听过的皮影戏――
男子眼神无时不刻在跟随女子,当女子回头,他又很快偏过头去,状似无事发生,羞意却攀上耳尖,红如二月花。
当云窈再次以花十五的身份出现,花九拉着她的手,含羞带怯:“十五,这是、这是你姐夫。”
小道士涨红了脸,平日里伶俐的嘴偏偏发不出声音。
云窈点头问好,又遭笑笑抱住大腿:“小姨,我好想你,你在族中过得好么?”
花九将女儿牵走,小道士这才出言解释:“笑笑如今已是大姑娘,我同你姐姐想把她带去镇上生活。人族不能离群而居,笑笑也终归要谈婚论嫁,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们。”
原来这便是姐妹二人分开的理由。
花十五回了适宜精怪修养的山谷,花九则随小道士迁去镇上。
云窈透过幻影,见到花九日渐暗淡的命星,她喉头微哽,抬手摸上眼眶,依旧是干涩一片。
眼前景象再次变幻,这一回,云窈来到一处院落中。
她化为皮影人偶,贴上檐下灯笼。
屋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是笑笑照着书籍在学打算盘。花九则站在窗前煨汤,容貌不曾更改,瞧上去倒像是笑笑的长姊。
“为何阿升还未回来。”花九心下不安,却还是换上笑脸,盛出一碗汤,柔柔道,“笑笑先喝,不必等你爹。”
却听院门上悬的风铃晃了晃,花九喜上眉梢,踩着小碎步往外走去。
院中没有她的丈夫容升,却有一个身穿天越宗长袍的老道。
“就是你这精怪勾引贫道小徒?”
老道眼毒,一眼辨出花九并非妖族。
花九登时心生希冀,盼他念在自己不曾行恶的份上高抬贵手:“花九见过道……长……”
一柄画着符文的长剑捅穿胸腔,带出一簇芽黄花瓣。
知这花精必死无疑,老道震袍离开,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幻影出现波动,意味着笑笑的执念将要形成。云窈变回原本面貌,朝花九问道:“我该如何做?”
“姑娘……”花九拢了拢胸腔中不断涌出的花叶,生怕自己这番模样太可怖,“能否、能否替我理一理头发。”
云窈依言将花九鬓角的碎发拨开,语带哀伤:“和平日里一样美。”
花九放了心,朝屋中唤道:“笑笑~”
“嗯?”笑笑趿拉着绣鞋跑了出来,“可是爹爹带好吃的回来了!”
却见花九虚弱地倚在云窈身上。
花九安抚地拍拍女儿,道:“为娘本想等你及笄后再离开,只可惜镇上灵气稀薄,身为花精,娘不得不离开你回谷中去修养。”
笑笑鼻头通红,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娘,你尽管去,女儿已经十三岁了,能顾好自己。待娘身子好了,记得回来看我便是。”
云窈忽然忆起花九曾说过的话,她说笑笑这孩子逢人便笑,不哭不闹。
“好孩子。”花九衣裙下的身躯正在消散,她勉力说道,“为娘只盼你平安度过此生,若见了你爹,告诉他,好好活下……”
话音未落,花九消散成万千星光,最后化为一枚不起眼的兰花印记,附在笑笑耳后。
下一秒,云窈遭幻影挤开,回到破庙之中。
她喉头发紧,缓缓道:“笑笑,你后来过得好吗?”
老妪一怔,旋即重重点了点头。
“十五岁那年,我遇到一个不错的男子,与他成了婚。待第一个孩子出生,爹爹才离开我们往南行去,说是要见见娘亲生活过的地方。后来我又有了女儿、孙儿,这一辈子称得上是平安顺遂。”
只可惜,再未见过娘亲。
晚年时,老妪曾同夫君提起过此事,二人远赴千里求神拜佛寻仙,俱是无疾而终。
弥留之际,她想,若是成了鬼魂,会否比凡人要容易寻得精怪消息。
于是,老妪变为一道怨魂,日日徘徊在城东破庙。
只因此处常有外乡人躲雨,她盼着能从行人口中听到未名山谷的消息,听那个永远不会变老的女人,再柔声唤自己一回“笑笑”。
云窈于老妪而言,犹如上天垂怜而施下的神迹,她魂态波动,颤声道:“仙人可知我娘亲去了何处?”
云窈变出一面小镜:“可见过这枚印记?”
因是魂态,老妪耳后的兰花印记泛起幽光,反倒比生前好辨认。
“她果真……”老妪会意,“原来她一直都在。”
她早该想到,娘亲那么爱自己,若还活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看她。
云窈犹豫一番,问:“我此番探你的执念,是为收集世间的感人故事,日后制成皮影戏。你希望我在戏中,为你和花九编一个母女团圆的好结局么?”
老妪释怀地摇摇头:“不能相守的确可惜,却因如此,世人方能领会一个精怪的勇气和爱意。是爹娘让我知晓,世间有能超越血缘和族类的爱,我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结局。”
语罢,老妪朝云窈一揖,继而魂态变淡,往生去了。
云窈在名簿上记下“花九与笑笑”,正欲放入芥子袋,却见玉符自袖中掉落,撞击在石板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啪嗒”声。
这东西,竟跟出来了?
第3章 仙京城(一)
玉符变美男
离了幻影,玉符一扫先前的黯淡,发出莹润白光。
云窈试探着伸出食指,玉符登时如嗷嗷待哺的婴孩般舔舐着她的仙力。
如此看来,要么是修士丢失的法器,要么其中滋养着玉灵。
她曲指掸了掸:“有人吗?”
玉符毫无波澜。
云窈尚还惦记着那个令她心生熟悉的山庄,于是摘叶为剑,飞至上空。
另一手点开通灵石,给讼雀留音道:“今日遇见一桩怪事,我从怨魂的记忆幻影中带出来一块玉符。”
讼雀似是得闲,很快答复她:“怎么会?除非有帝江之力或是缈姬之力,否则劈不开时空。”
“应当没有那么玄乎。”云窈依稀记得掌管空间的帝江之女缈姬已经陨落,“但的确与我有缘。”
闻言,讼雀很是兴奋:“我懂了!若男子路遇来历不明的法宝,里头定有一个白胡子老翁,待他诚心感动老翁,当能习绝世功法让从前低看他的人颜面扫地!”
这不是她曾写过的武侠戏文?
“呃。”云窈向天翻了个白眼,“若女子路遇来历不明的法宝,里头则有一个温柔可亲富可敌国的绝世美男。”
左右四下无人,她凑上前极快地“啵”了一下,玉符依旧毫无变化。
讼雀又送信来问:“你可有按照戏文里那般擦一擦,亲一亲,或是滴一滴血?”
云窈面色微红,赖账道:“我岂会如此幼稚。”
“那算了。”讼雀顿觉惋惜,“待你回九重天,拿去找扶渊仙君看看。唉,仙君今日去西海赴宴,穿了一身淡蓝色长袍,啧啧啧,美煞我也。”
“某些人,成日仙君长仙君短。”
“你!”讼雀恼羞成怒,率先断了通灵石。
云窈噗嗤笑出声,却见前方山头有座茅草屋,于是收剑落了下去。
方才她循着仙京飞了一圈,不曾看到熟悉的庄子,便决意先找处干净地方歇息。
自记事起,云窈便已是皮影人偶,躺在镶着红珠的宝奁中,听老皮影师哼着新作的戏。倘若她真去过那间庄子,怕也是几百年前的事。
早知如此,应当找笑笑打听打听。
茅草屋似是猎户的居所,一榻一桌一椅,外加几张破旧渔网。地方不大,胜在干净。
云窈将玉符随意扔在榻上,又自芥子袋中翻出打磨好的牛皮。如今有了仙力,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她却还是习惯用从老师傅处偷学的法子雕刻人偶。
不过半盏茶时间,便描摹完孩童时期的笑笑,云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极善丹青。
她满意地点点头,感叹几百年的熏陶终究是起了效。
待描图完毕,才开始雕刻,然而猎户的小桌缺了条腿儿,云窈担心将笑笑弄花,便欲将梨木板搬去榻上。
这一回头可不得了。
原先玉符所在的地方,竟躺了位黑袍男子。
红唇乌发,鼻梁高耸,即便双目紧闭也藏不住一身贵气。
云窈可耻地咽了咽口水,头回庆幸自己少了爱魄,否则心下震天响,怪羞人的。
她凑近闻了闻,此人身上既有妖气又有仙气,只能断定他不是人,却也猜不出身份。
保不齐是位随主人参加过仙妖大战的玉灵?因身负重伤而陷入长眠,直至那一日遇到真命天女......
“呸呸呸!”云窈收回眼神,心道自己果真戏文听多了。
倒也不怪她,任谁听了几百年爱恨情仇,也会如此爱胡乱猜想。
云窈不善疗愈,只能晾着玉灵。她捞起破网往池塘走去,决定今夜吃鱼。
此间调料不多,却胜在肉质鲜美。不多时,馥郁的食物香气便充盈了小小空间。
榻上那位亦是闻到鱼香,倏地睁开双目。
漆黑的瞳孔好似神仙点墨,光是被盯着就能感受到威压,精致的面庞在这双美目的带动下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凌厉。
男子坐起身,方要开口,却感觉腰间有什么东西坠了下去。
是......是他的中裤。
动静惊动了云窈,她这才察觉玉灵已醒。可自己好歹是九重天上的小仙,没道理如此迟钝,莫非这家伙实力在她之上?
顾钦亦在打量眼前的女子。
只见她身量纤细,面容娇怯,一双杏眼正巴巴望着自己。然而目中并无迷恋,反倒是盛满好奇,好似遇见了什么有趣的物件。
他眉头微拧,轻斥道:“放肆。”
说完又生出疑惑,他是谁他在哪他为何会用这种语气?
平白被“灵仆”以下犯上了的云窈:“......”
顾钦不自在地别过眼:“这是何处?”
“仙京城南,氓山。”
“……”
他意识到自己记忆少得可怜,纵使问了,也不知所以然。
云窈隔空抓过玉符:“顾钦是你的名字?”
“或许吧。”他略带戒备地看向云窈,“你是什么东西?”
“?”
他改口道:“没有妖气,也不像人,你是什么……族类。”
这下轮到云窈讶异了:“我怎会不像人!”
她明明模仿了许久,连几时嗤笑几时耻笑都练得炉火纯青。
顾钦却似不喜旁人反问,不耐烦道:“人族不会这般好看。”
云窈火气顿消:“你要这么说,我的确不是人。”
“……”
意识到说错了话,顾钦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他低咳一声,转移话题:“腰带呢?”
云窈心虚地指向木门,墨黑色腰带正悬在上头飞舞得欢快。
“门栓坏了,找不到趁手的东西,只好......你放心,我绝对没有趁人之危!”
越说头埋得越低,竟有些底气不足。
见她面露窘迫,顾钦心下舒坦不少。他慢悠悠地系好腰带,抄起玉符:“你自何处找到的。”
云窈掐头去尾说了一遍,果不其然,顾钦道:“绝无可能。”
幻影飘渺如烟,更没有实体,而玉符却的的确确存在。想必问题并不在于地点,而是在于取得它的人。
顾钦上下打量她一番,深沉的眸子染上几分正色。
云窈被看得头皮发麻,只好举起鱼:“吃吗?”
此时鱼皮烤得微微焦脆,屋中香气更盛。顾钦便没客气,斯文地接了过去。
见他气度不凡,云窈心中疑惑更深:“你多大了?可还记得从前的主人?突破到哪个境?”
顾钦抬了抬眼,并不理她,只慢条斯理地嚼完口中的肉:“再来一串。”
当她是丫鬟吗?
云窈拳头一紧:“这山头似是荒废了,我只捉到三条。”
顾钦见外头树木苍翠,灵气亦是纯净,面露诧异。
云窈懒得解释:“你自己去捉不就知道了。”
她声音清甜暖糯,即便是带了脾气也很难让人计较。
顾钦并未在意,他半阖双目,眉心显现出红色纹路。强大的意识笼罩住小山,果真见鱼塘毫无生息。
望着他又妖又邪的脸,云窈这才觉出灵仆的好。哪像自己,压根儿不敢动用太多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