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难得没有出言奚落,主动转移话题:“北月国的庄子,我似是有些印象。庄子里应当有条长河,河中有不少肥硕鳜鱼。”
因是正事,云窈热意渐消:“为何你独独记得鱼?”
“不清楚。”他顿了顿,补充道,“兴许吃过不少。”
此言一出,令云窈忆起猎户小屋中,他自然而然灭了篝火的事。明明记不起前事,那动作却似做过千百遍,成了下意识的举动。
可是与她有何关联?
云窈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不成,我同你前主人是对恩爱夫妻,时常差遣于你,才叫你如此熟练。”
“……”
他不觉得自己像是能被轻易差遣的人。
“说不通。”倒是云窈率先否决。
九重天上不乏俊俏男仙心悦自己,可云窈无动于衷,想来有无爱魄都眼高于顶。凡间怎会有更甚者,能将仙族都比了下去。
她于是又道:“那人既要能教你丹青,又要和当年的仙妖大战扯上关系,难不成是陨落的仙族?那我又为何成了皮影人偶,说不通说不通。”
顾钦:“也许我是归隐山林的世外高人,而你是个租客。因着租客把庄子弄得乌烟瘴气,我才需亲自动手。”
“......”
越说越离谱,云窈翻翻白眼,“你是玉灵,我不是;我是主人,你不是;哪有灵仆独自归隐的道理?保不齐根本没有劳什子前主人,从始至终,你便只有我这一个主人。”
旁人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倒好,一句话提了三回“主人”。
顾钦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薄唇紧抿,幽蓝色火焰凝聚在指尖,顷刻将木桌碾成齑粉。
云窈痛呼:“要赔钱的!”
下一秒,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无形屏障缚于云窈唇上。
噤声咒。
云窈:?
是他太强,还是她太弱。
再者,有灵仆走火入魔攻击主人的先例么?
下一秒,干净修长的手拨开纱帘,露出顾钦盛气凌人的脸,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灵仆,更非玉灵。”
云窈眼睛瞪得浑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却碍于被噤声,恨恨磨牙不得发泄。
这副模样意外取悦了顾钦,无名火像被一瓢春雨浇熄,顿时消散无踪。
他解了咒,不自觉放轻声音:“我会证明给你看。”
云窈原是要兴师问罪,见他好声好气地......哄着,一时被美色冲昏了头,大方道:“算了,不和你计较。”
本也不是她的错。
三界各族,纷争战乱,俱是从古籍中学的。云窈只是一介小仙,写写戏文,做做人偶,哪知下界的弯弯绕绕。
再说顾钦,寄玉而生,不得离她百步,条条都符合灵仆的概念。
唯一的不同,便是他有些过于强了。
拿咒术来说,修为高的那方,能自然而然对修为低的一方形成压制,是以云窈虽身为仙子,却无法靠蛮力破顾钦设下的咒。
奇也怪也。
他性格亦是过分桀骜,纵剑灵一辈时常出强者,认主后依然温顺。顾钦反倒像是天生的上位者,打小俾睨惯了,容不得旁人放肆。
真是狗脾气。
云窈心下腹诽,嘴上却绕过话题。
她指着那日自员外夫人身上取出来的黑青妖气问道:“这黑气白日里还与妖气分庭抗礼,眼下却几乎将青色吞噬。看来神秘人便是以此操控小妖,也难怪画皮妖吸食完精气还骨瘦如柴。”
不知为何,顾钦对黑气生出一股厌恶感,抗拒地往后退了退。
二人一时大眼瞪小眼,在彼此眸中见到三个字:要查吗?
云窈有些犹豫。
按理说,凡间有异象,庇佑一方的主仙自会察觉。再不济,还有逢乱必出的仙门。
如今城中一派繁荣景象,又听闻大国师师从息尘道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来那人手段极为高明。
见她犹豫,顾钦道:“你若实在怕,便化出原形躲起来。”
“我不是怕......”
两人僵持一会儿,云窈松口:“你若实在想去,那便约法三章。”
顾钦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第一,大难临头不得自己躲进玉符。
第二,便是不拿我当主人,也该将我视作同伴,不得对我使用咒术。
第三,日后想到了再补充罢。”
“好。”顾钦敷衍地应了声,催促道,“动身吧。”
正欲躺下歇息,是以腰正悬在半空的云窈:“......”
拉磨的驴尚且还能歇歇,怎么她一天到晚奔波个不停?
第7章 仙京城(五)
夜访女首辅
顾钦面露嫌弃:“你我本就不必进食就寝,莫要惫懒。”
“谁惫懒了。”云窈小声辩驳道:“不必和无法,可有天壤之别。再者说,便是不忙活这些事,我也有旁的要事……”
顾钦懒得听她碎碎念,当即弯身,如提拉稚童那般,两手嵌住她的胳膊往上提,将人轻易捞下榻来。
云窈不满地挣了挣。
他却只松开左手,另一只,仍牢牢握住云窈上臂,生怕一不留神人又躺回去。
男子的手掌很是宽厚,还发着热,与面上的冷峻迥然不同。隔着薄衫,温度严丝密合地贴上她的肌肤,是一种不曾体会过的触感。
顾钦似也意识到了,手上力气渐松,好似摸着什么金贵物件,半分力气也不敢用。
该死的沉默!
云窈假意抬手去撩额发,二人顿时分开。顾钦不自在地四下张望,绷着嗓子道:“我在门外等你。”
“……”
绣鞋一蹬便好,何须一前一后地出去。
夜已深,外头伸手不见五指,于他二人却是极好的屏障。
否则,旁人怕是要瞧见两张羞如红虾的脸。
云窈发现,顾钦不仅是狗脾气,鼻子也十分灵。就这样闻着味儿一直走,最终停在了皇城的玄武门。
她起手捏诀,双瞳化为冰蓝色,果真见上空悬着一团流动的灰雾。
“奇怪,有天子龙气坐镇,仙族来了也不便硬闯,这邪祟怎么就能混进去?”
顾钦额间又浮现一道火纹,却比上回要精纯许多。他用意识探了探,答道:“应该有东西压制龙气。”
为仙者,受天道制约,不便闯入干涉天子居所。
为魂者,受龙气压制,不一小心便要灰飞烟灭。
是以云窈的两重身份,皆不适合夜探皇宫。顾钦倒不受限制,只可惜无法独自行动。
两人斟酌一番,达成共识,决定从长计议。
来时走得急,如今得闲,才发觉今夜是上弦月,弯弯一轮挂在天上,皎洁明亮。
云窈提议悠悠走回去,顺道查查神秘人是否在宫外还设有据点。
行过两条长街,因是夜深,窗扉紧闭,静得只余二人呼吸声。
她思忖着寻些话题,却见远处来了一队人马。皆身着绛红色飞鱼服,头戴纱帽,想来是夜间巡逻的皇城守卫。
顾钦下意识将她护在身侧,二人与马匹擦肩而过。
不料有人勒马掉头,喊道:“姑娘――”
这声音甚是耳熟,云窈应声回头,见有过一面之缘的昭王爷正骑在高马之上,嘴角噙着温和笑意。
“想不到这么快又遇见姑娘。”
昭王气色好大,比先前的温润模样多了几分帝王家的锐气,他翻身下马,朝一旁的顾钦颔首示意。
“原来是王爷。”云窈道,“你这官袍也是红的,是以方才没辨出。”
“不知城东一行,姑娘可有收获?”
提及此事,云窈对他观感愈佳,又思及黑气,便径直问:“皇宫之中,可有异象?”
闻言,昭王略作思忖,诚实地摇摇头。
云窈了然,仍是道了谢。
顾钦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无火气地说:“他既是王爷,怎会轻易同你推心置腹。”
可云窈辨人并非靠的直觉,而是她百年来日日对镜琢磨,久而久之,眼力自然刁钻。
方才昭王爷瞳孔不曾变化,语气亦是稀松平常,极大可能没有撒谎。
好在昭王性子温和,心无芥蒂地解释道:“实不相瞒,本王去年领兵出塞,不日前刚回到仙京,是以宫中之事一概不知。不过,本王有一老友,官拜首辅,成日出入皇宫,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不知王爷可方便引荐?”
“那是自然。”
于是三人身披月色来到城北季府。
首辅乃是权臣,可府邸并不大。梅雨时分浸坏的白墙,也不见修缮,任由青黑霉迹渗下。
如此清廉,兴许是位好官。
在书房等了约莫一刻钟,年轻首辅虚披外袍赶了过来。应是睡梦中遭人叫醒,眼尾泛红,活像一只无害的小兔。
然一眼,云窈便看出他,应当说是她,这位季首辅乃是女子。
云窈略感意外:“你们建荣朝,女子也能做官?”
若仔细听,她语中赞扬之意远远高于讶异。
不料首辅脸色大变,一扫先前的脆弱模样,转身抽出紫檀博古架上的软剑,欲杀云窈灭口。
顾钦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移至云窈身前,将人牢牢护在身后。他胸口亮起奇异蓝光,轻易将剑身吞噬至无物。
此刻妖力占了上风,他周身倾泻出肃杀之气,漆黑的瞳中泛起光点,微微倒吊,恍似迎战状态的凶兽。
云窈因在身后,不知顾钦的变化,只极快地扯了扯他袖口,低声道:“他们皆是凡人,不可杀。”
昭王虽为武将,终究是凡人。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紧接着便反应过来,却已被顾钦一行的神秘力量所化解。
而季显因着颇得圣宠,诸多重要场合俱少不了她,是以旁观过多次大国师所谓的仙法。慢慢从惊奇不已到习以为常,此刻也勉强能维持住面上淡定。
四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昭王侧过身,安抚地拍拍季显,转头同云窈道:“难怪那日姑娘能轻易伤了刘统领,叫一个八尺壮汉卧床躺了半月有余。”
提及他人糗事,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暂被搁下。
季显似是也认得刘统领,一时没绷住,背过身笑得前仰后合。
云窈:“……”
她下手有那么重吗?兴许是刘统领身子骨太弱吧。
因着心虚,她故意躲开顾钦询问的眼神,拉着季显说话。
“我二人乃是修士,下山历练时途径仙京。你放心,我们只在意城中异象,不会干涉凡人生死,亦不会将你的事情透露出去。”
力量悬殊,也由不得季显不信。她很快权衡利弊,面上堆起和煦的笑:“我该如何帮你们?”
与聪明人相交果真是爽快。
云窈取出琉璃瓶,其中黑气已经完全吞噬妖气,正在瓶中跳窜撞击。
“仙京城中有人用黑气操纵小妖行恶,所求为财。我们循着它去了玄武门,因着天道限制,不好硬闯,不知首辅大人可否将宫中情形告知一二?”
季显沉吟片刻,道:“圣上龙体康健,又有大国师护着,想来无恙。我乃外臣,对后宫并不知情,剩下的便是两位皇子与内侍。”
身为臣子,不便议论皇家,是以季显顿了顿,面露犹疑。
昭王接话道:“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成日只会贪睡,不像能与虎谋皮之辈。”
斜斜倚在墙边的顾钦忽地出声:“那大国师呢?”
*
“大人,贵客到了。”
季显应声开门,见云窈身着一袭桂子绿刻丝秋衫,脖间镶了圈上乘貂毛,白绒绒一团,衬得小脸愈发玲珑可爱。
云窈极快入戏,柔柔道:“见过表兄。”
季显面色一红,僵硬地“嗯”了声,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倒是一旁的昭王见她难得露出此种表情,笑意渐浓,目光竟是一瞬都不曾移开。
今夜设有宫宴,明为赏月,实则是替皇子相看适婚贵女,是以广邀臣子携女眷入宫。
几人商议一番,决意让云窈扮作季显表妹。待入了宫,以云窈顾钦二人的能力,自能想法子探查。
其实梳妆那会儿,云窈也提议顾钦扮作女子。他又不受龙气影响,施个障眼法即是,不料他死活不同意,仿佛受了天大的屈辱。
直至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云窈仍是心道可惜。
季显对她有些好奇,眼神几度瞥了过来,又很快垂眸掩饰过去。云窈忍俊不禁:“你想问什么?”
“你当真把刘统领打得卧床不起?”
“......”云窈点点头,“他是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我便用树籽伤了他的膝窝。你不知道,他当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要多虔诚有多虔诚。”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季显恍惚地想,自己有多少年不曾摘下面具,与旁人这般毫无芥蒂的闲谈?
却听云窈问:“难不成他也轻薄过你?”
“他不好男风。”季显摇头,“我家道中落,上京赶考时就带了一位丫鬟。彼时姓刘的正在城门口巡逻,见我的丫鬟容貌姣好,便拦住调笑了一番。可惜我不会武,只能生生忍了下去。”
“你现在已是万人之上,他见了还不得点头哈腰,可见会文也是顶了不起。”
三言两语,竟让季显埋在心底的自责消散不少。
谈笑间,马车到了宫门口。
季显率先利落地跳下马车,云窈则被婢女搀着踩上马扎,而后才缓步下来。
赴宴之人众多,首辅大人又不曾婚娶,不少同僚携爱女前来攀谈。
云窈全程低垂着头,错步跟在“表兄”身后,听季显准确叫出每一位官员的名字,还接下各式各样的话茬。
这左右逢源,果真也不如想象中容易。
因是雅宴,筵席安排在亭中,女子坐左列,男子则坐右列,中间隔着层可有可无的纱帘,平添了几分朦胧美。
云窈与季显分开,由婢女领去入座。
她将玉符佩戴在腰侧,方便顾钦放出神识探查四周。
天子被拥簇着上了座,皇后坐于下首,并未邀其他妃嫔。
云窈离得远,恰好方便她打量。
只见天子生了张宽厚方脸,两颊生肉,乃大善之相。许是保养得当,面色红润,只眼尾生了几道细纹。
看来,黑气并未近天子的身。
酒过三巡,众人移步至园中赏月。四下摆满了菊花,其中点缀着几盏宫灯,在夜间颇为别致。
云窈闪身消失在廊下,朝东向的开元塔赶去。
天子重国师,为其破例,在皇宫之中开辟一处荷塘。荷塘足足有三亩大,开元塔便坐落于塘心,统共三层,以真金塑顶,赠予国师为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