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褪下长袖,将左手掩住,朝大国师道:“天灾是你,砸庙是你,差遣妖族的也是你。”
凡城中有异议者,皆死于非命,是以不曾走漏半点风声。
久而久之,余下的百姓淡忘了最初的情形,只道仙京有位大国师,佑南国风调雨顺。
云窈声音愈发冰冷:“将你害到这步田地的,依然是你。”
只可惜她并未探到神秘人的踪迹,好在帝君已得知,后面的事也无须她一个皮影仙忧心。
待绑好大国师,顾钦将季显三人的记忆抹去。
于季显而言,上一秒且在同云窈说话,下一秒却手持软剑立在车厢中。
云窈呢?
季显跳下马车,见一白发男子在地上狼狈蠕动,素来处变不惊的首辅大人,此刻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出来:“大国师?”
云窈长话短说,问季显:“大人可想要个立功的好机会?”
季显会意:“此话怎讲。”
估摸着今夜帝君会托梦天子,大国师气数已尽,云窈便道:“大人将他与金像一并带走,明日上朝再向圣上陈情,可坐收渔翁之利。”
顾钦抬手施了个真言诀:“他一日内会口吐真言,带回你们季府慢慢问罢。”
两队人马就此分道扬镳。
回客栈的路上,云窈难得一言不发。顾钦瞥了她几回,忍不住问道:“你……今日不似平日里聒噪。”
“聒噪?”云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聒噪?我怎会聒噪?你觉得我聒噪?”
“……”这并非重点。
顾钦忽然忆起那樽金像,又见云窈的衣袖拉至指下,肌肤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他当即掀开一看,只见烫伤蔓延至了肘部,白瓷般的肌肤黑一块白一块,犹如被火烧去半边的素笺。
心没来由的一痛,他眼神晦涩地看向云窈:“没什么要说的吗?”
不知为何,顾钦这副样子令她有些怕,仿佛自己做了错事还被主人家逮个正着。云窈没骨气地缩了缩脖子,干笑两声:“这伤口,似乎不能自愈。”
顾钦耐心耗尽,伸臂轻搂住云窈,下一瞬,二人回到房中。
他口中念诀,将伤势转移至自己身上。而后释放出妖力,灼伤感两息间消散。
云窈看直了眼,伸手将他袖口推起,见伤处果真痊愈如初,咋舌道:“我原以为那妖气是伤你之人留下的,原来竟是你自己的力量。如此说来,你竟是半仙半妖?”
说话间,清浅的呼吸抚上他的肌肤,犹如一支柔软的白羽,在心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
顾钦呼吸渐重,慌乱抽回手,语气生硬道:“我去看看那几道残魂。”
“……”云窈,“什么狗脾气。”
*
第二日,天子率领百官前去灵文庙烧香,迎灵文帝君金像归位。
而后下令革除国师一职,永不再立。
据说,那日天子于庙前恸哭,状如稚儿。其心感动上苍,摆驾回宫时,一片七彩祥云竟伴着龙撵同行。百姓见之,无不道天佑我南国。
听闻这些时,云窈二人已离开南国往北行去。
红廖果真神通广大,非但打听到庄子的确在北月境内,还绘了张地图,能一路指引他们到洛歌城的康田郡。
云窈也终于得闲忙碌自己的事,便将聚星罗盘持在手上,边行边探。
越往北,罗盘反应越大。
二人循着指针到了一片山雾之前。
袅袅雾气似是凭空而起,如一片倾倒下来的浮云,又如雪崩时腾起的茫茫白气。
顾钦用意识探了探:“是修士布下的雾障。”
“莫不是到了问心宗的地界?”云窈好奇地钻了进去,下一瞬,又回到原来立着的地方。
果真是仙门手笔。
雾障是为防凡人误闯,旁的人若想进,用飞的便是。
云窈在山雾另一面缓缓落下,只见宗门建于岭上,满山苍翠间点缀着绿瓦红墙,几处有白雾升腾,分不清是烟是云。
主峰则坐落在最为巍峨的东书山,山上垂下锁链,悬挂着升降装置,方便尚不会御剑的弟子出行。
她二人不请自来,于半山腰见到守门弟子。
云窈将从大国师塔中顺来的禁书递了过去,一见上头的问心宗禁印,弟子赶忙用玉牌传音,紧接着,唤来两位师弟为二人引路。
身量较高的弟子好奇地问:“您二位是什么关系?”
她原想答是兄妹,不料另一位弟子抢先道:“才子配佳人,俊郎配美人,自然是两情相悦的道侣了。二位,不知在下分析的可对?”
“哈哈。”
云窈僵硬地笑笑,负手暗戳顾钦,示意他出言解释。不料他面露不耐,竟偏过头去,当作无事发生。
“......”
她决定了,约法三章第三条:灵仆若闹脾气,关小黑屋。
修为高又如何,还不是被她压一头!
当然,云窈不敢当面说出来,只好先在心里头过过瘾。
待到了宗主殿,仙侍颇为和气地将二人奉为上宾。
只见主座上是一位不惑之龄的女子,乌黑长发高高盘起,干净利落,想来这便是问心宗宗主柳扶音。
听闻她灵根杂乱,直至二十又二方达炼气,却不知遇到何种机缘,短短几年内接连破镜直逼元婴。
因是奇才,连九重天上也有所耳闻。
云窈借用了散修身份,是以微微弯身,行礼道:“见过柳宗主。”
柳扶音容貌清冷,性子却平易近人。她招呼二人落座,温声问起:“不知道友自何处得来此书。”
“南国皇宫中有一开元塔,我见上头有贵宗禁印,便自作主张将书带了出来。”
云窈又借机问起宗门近况,“我与……夫君四处夜猎,追一怨魂到了附近,不知宗内可有异样?”
柳扶音似是并不知情,道:“东书山禁制重重,想来是无碍的。”
这番话很是谦逊。
实则,问心宗乃泽渊第三宗,魑魅魍魉皆不敢犯,便是高阶妖魔来了,也难落个全须全尾。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怨魂本就身在山中。
第10章 问心宗(二)
俊俏男狐妖
一番寒暄后,柳扶音邀二人住下,道是新入门弟子不日便要下山历练,届时可以做个伴儿。
住处被安排在迎客峰,因着将二人当成道侣,遂只打扫出来一间房。
云窈瘫坐在美人榻上,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余光无意中瞥见顾钦脸上泛起可疑的红。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上前探了探:“可是病了?”
顾钦前额发烫,一对耳尖尖如滴血一般。因着云窈靠近,连带着女子特有的馨香钻入鼻尖,而温软的手心正贴于自己面上……
他只觉热意攀升,微红的脸涨成熟虾色。
顾钦想,他也许真的病了。
“难不成感染风寒了?”云窈目露担忧,“不如今日先好好歇息,来,我扶你去榻上躺着。”
顾钦喉头动了动,欲解释只有凡人才会伤风。可低头对上一双郁郁秋水般的眸子,其中倒映着两个自己……
话到嘴边,化为一声低低的回应。他当真借着云窈的力靠坐在榻上,腰间还被贴心地塞了个软垫。
顾钦不愿承认,被她的眼神一瞬不动地追随,心中竟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却不知云窈在想,生病了的顾钦简直乖巧得不像话,要是能多病几日便好了。
她浅浅唾弃自己两声,又斟了一杯凉茶看着顾钦喝下。见他面上红色渐消,心下感叹身子骨着实硬朗啊。
这时,通灵石亮了亮,云窈点开一看,居然是灵文帝君。
她忍不住紧咬下唇,如临大敌般将通灵石扔得老远。难不成自己偷偷下界被发现了?抑或是和大国师打斗那会儿动静闹大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云窈默念几遍,勉强积攒了些勇气,闭目一点――
男子略带痞气的声音传出:“窈妹,近日怎么没在讼雀身边见到你。”
灵文帝君乃文职,却成日里勾着一抹戏谑的笑,同他述职时,毫无温度的眸子直直盯着,好似一言不合便要拔扇将人送去天外。
倒是扶渊仙君,虽为武职却生得文质彬彬,处事待人从不摆半点架子,即便是对云窈此等小仙也不吝相帮。殊不知,他一柄长枪连天都能捅破个窟窿。
如此相悖的两人,却是至交好友,准确地说,是酒友。于是一来二去,她与帝君也交换了联系铭文。
云窈为难地捧着通灵石,斟酌着如何回信才能有三分敬意七分自然。
她并未察觉顾钦兀自起了身,在床前静静立着。可云窈始终低垂着头,未匀他半分视线,俊美的脸一时乌云密布。
“小仙近日忙着编戏文,不大出门,多谢帝君挂念,愿帝君诸事顺遂。”云窈满意地点下送信。
所幸帝君亦是大忙人,等了半晌,通灵石不再亮起。
她揩了揩不存在的虚汗,心情转好。却见顾钦正倚在对面的藤椅上,见她望过来,眼皮轻轻一掀,似是在控诉些什么。
云窈对待患疾之人分外耐心,温声道:“可是有话要说?”
他面色愈黑,闭了闭眼,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早日解决怨魂的事,出发去北月。”
“……”预备好好歇一日的云窈。
二人跟随罗盘指引来到一处小院,似也是问心宗弟子歇息的地方,与旁的屋舍并无不同。
顾钦轻轻嗅了嗅:“至少五十年无人居住了。”
云窈信得过他的狗鼻子,便放心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虽无人居住,但想必常有人来打扫,窗明几净,院前还种了几丛山茶花。
花色如雪,被绿叶拥簇着,正开得圆润饱满。只是孤寂的小院配上一片白,平添几分悲凉感,倒更像是在无声祭奠。
绕至院后,见不大的地方插了两棵杏树,地上不见落叶,独独立了座坟冢,碑上书“爱徒柳茗香之墓”。
原来这间院子是宗主弟子的旧居。
“想必是位讨人喜欢的女子。”云窈变出一枝白花放至坟前,“应当有不少人挂念她,时常来探看。”
顾钦试着推了推木门,内里并未上闩,当即应声而开。云窈从他身后探头,见屋中竟还保留着主人生前的样子。
被褥齐齐整整地叠着,一柄长剑挂于墙上,不见梳妆台,倒有一桌剑谱,似乎是个醉心修行的剑修。
忽闻窗外“啪嗒”一响,是有人不慎踩上小石子的声音。顾钦反应极快,不过二三息便捉了个书生打扮的狐妖回来。
狐妖面容清秀,瞧着不经打,头顶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正因不安而疯狂抖动。他戒备道:“你们是谁?”
听狐妖的语气,倒好像他才是这间小院的主人。
云窈悄然看了眼罗盘,上面浮现一行字:应亡于建川三年。
这个“应”字颇有灵性,是应该?抑或是应当?
狐妖并非魂体,浑身上下也闻不见丝毫妖气,除去头上难以掩藏的绒耳,倒更像是修为不高的小弟子。
莫非他七十年前便命数已尽,却又莫名活了过来,才教罗盘认成了怨魂。
云窈秀气的鼻头微微皱起,道:“你执念太重,我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我岂会有执念,我、我没有执念。”狐妖声音发颤,气势却不输,“你们莫要再来,小心我告去柳宗主面前。”
顾钦面色不善地睨他一眼,任由妖气涌出。狐妖在血脉压制下息了声,不着痕迹地往云窈身后躲去。
云窈戳戳顾钦小臂,示意他莫要欺凌弱小,又转头问狐妖: “你和柳姑娘什么关系?”
狐妖小脸一垮,清凉的眸子登时泛红,操着浓重的鼻音道:“是我害了她。”
怎么会!
云窈与顾钦相视一眼,心道,柳宗主便是再慈悲,也不至于让杀死爱徒的凶手留在山中,还允他徘徊在柳茗香的小院里。
她欲再追问两句,狐妖却化为魂态,原地消失。
“……”溜得真快。
大抵是云窈身侧便有位半仙半妖,是以见了半魂半人的狐妖,勉强能维持镇静。
因着身份特殊,二人只好先回房中,再寻别的法子说动他。不想通灵石又亮了,是帝君的回信。
云窈头皮一紧,犹豫着要不要点开。顾钦却猛的拍了拍她,指着玉符道:“上回那几缕残魂修养得不错,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哦?”她还不曾入过玉符中的世界,一时将回信抛之脑后,“那敢情好呀。”
顾钦握住她轻轻一带,再睁眼便是广袤无垠的玉中世界。
脚下泛着浅金色,不似沙砾,却有光泽流动,叫人想起波光粼粼的湖面。而天上一片红粉,似是日出时分的云霞,光彩夺目又充满生机。
仅仅是伫立在这里,便足矣令人心生宁静。
“别傻愣着。”顾钦催促道,语气一贯的不耐。
“……”
看来有些狗脾气,连玉符也没法儿洗涤。
明明四下长得一样,顾钦却带着她左拐右拐,约莫半盏茶后,到了一块凸起的“小沙丘”跟前。
顾钦扒拉两下将残魂取了出来,果真比那日多了几分生气。
云窈嘴一抽:“你就这样埋着他们?”
“不是埋。”顾钦将残魂又放了回去,不忘细致地做个标记,他道,“玉符中很是空旷,总不能成日让你来抓,更何况,如此‘孵’出来事半功倍。”
开元塔中拘了不少妖与兽,大多都救不活,是以顾钦只带回来三妖一兽。
妖魂稀薄,不大辨得出族类,灵兽残魂倒是圆滚滚,一日比一日鼓涨起来。
云窈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见这灵兽仅巴掌大,长睫如霜,肉爪粉嫩,还有两只尖尖的绒毛耳朵。
她嘟囔道:“好似在哪儿见过。”
女子脸上露出温柔之色,杏仁眼中仿佛氤氲着一汪池水。顾钦的神情也跟着软了几分,他听见自己道:“你若喜欢,养在身边便是。”
“再说吧。”云窈瘪瘪嘴,“万一它有主人呢。”
顾钦转念一想:“你若想要狐狸放下戒备,倒不如带他见见这几缕残魂。”
“你的意思是――”云窈眼睛一亮,“让他知道我们救了他的同族,以此证明我们并非坏人。”
“嗯。”
云窈直觉此路行得通,火急火燎地出了玉中世界,直奔小院而去。
被远远抛在身后的顾钦:“......”
好在他瞥见那块扰人的石头,因被主人忘得精光而随意搁在桌上,心情莫名缓和几分。既如此,那他勉为其难跟过去罢。
*
小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