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吾离火,天地尽燃,焚化冥晦,不可阻拦――”
顾钦额间火纹显现,似一点星光,燎烧这虚无黑空。
二人得以下沉,云窈先是听见一阵风声,如石子穿破窗纸那般发出“嗤”响,紧接着是流水、鸟啼。
双脚很快踩上青石板,顾钦反握住云窈,将人往怀中推了推。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肌肤虽未相触,淡雅的松木香却霸道地充盈了她的鼻间。
随之而来的是一丝光亮,黯色得以消融,如斑驳墙屑簌簌下坠。
云窈睁眼,发觉自己正处于一条长街之上。
檐下张灯结彩,往来行人皆身着盛装,喧闹声不绝于耳,一派喜气洋洋。
顾钦不知何时换了身月牙色长衫,眉目清隽,发黑如墨。如此静静立着,宛若一块天然无雕雕琢的美玉。
云窈轻扯他领口,将人微微拉近,果真在他眸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为何不是柳茗烟的身子了。”她垂首打量起身上的鹅黄裙衫,布料算不得好,花色倒是深得她心。
一旁的顾钦却抿嘴看向别处,心下如擂鼓般急促。
他四处环视一番,有了猜测:“这是梦魇织造出来的幻境,能重现人心深处最为怀念的记忆。好让他们主动沉溺,成为幻境中的养料。”
巧了。
云窈不知自己有没有过去,而顾钦干脆失了记忆。梦魇探寻不出欲念,是以二人皆能保持清明。
可是,她问:“这是谁的记忆?”
一时相顾无言。
云窈既承了柳茗烟的身份,只能等着大师姐来救,便提议道:“闲着也是闲着,转转?”
顾钦并无异议,于是穿过拥挤人潮,往街边走去。
道两旁店肆林立,胭脂铺、首饰铺、包子铺,云窈抻着脖子一家一家看过去。
途径成衣铺时,东家竟主动追了出来,眼角笑得堆起了三道褶,朝前方吆喝:“客官留步,客官留步。”
云窈应声回头,眼中带有一丝困惑。
东家却熟稔地招招手:“您二位上回订的布料,今日进到货了,那成色那手感,啧啧啧包您满意。”
见他赞不绝口,云窈朝顾钦努努嘴,示意跟上。
鬓边斑白的绣娘抱出来两块鲜红的布,云窈上手摸了摸,料子的确上成。
她不解道:“这颜色怕是太艳了些。”
“怎么会。”绣娘朝她挤挤眼,笑得合不拢嘴,“嫁衣自然是越红越好,多喜庆。”
末了还同顾钦搭话,“小郎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钦面无表情,只眸子动了动,闪烁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云窈连忙大笑两声,将东家与绣娘的视线重又吸引回来:“料子不错,非常好。”
见她称赞,东家这才擦了擦额间虚汗,后怕道:“不瞒您说,我这小店来过不少……私定终身的有情人。眼看着到了量体裁衣的日子,愣是找不找人。”
“可不是么。”绣娘接话,“我们东家今晨儿就在门口等着,生怕您二位不来呢。”
竟还有这层缘故。
云窈不信自己与人成过婚,便假借翻看布料,倚身问顾钦:“可有记起些什么?”
顾钦哼了一声,低眉看向她,言语中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我看是你记起不少。”
“……”
平白被酸了一句,云窈无辜地眨眨眼。
猝不及防间,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她已经蹲在了峒河边,身侧是抱臂而站的顾钦。
云窈头尚且晕着,便腆着脸扶上他的腿,借力站了起来。
顾钦:“……”
不远处聚了一群长壬宗弟子,有医修手持瓷瓶,正给误入幻境的人逐个分发凝神丹。
宋长湄主动上前要了一颗,在女修艳羡的眼神中朝云窈走来,神情颇不自在。
他道:“既是柳姑娘的师妹,便也是我的师妹。待服过凝神丹,不如先回客栈歇息,我会入幻境亲自将茗香带回来。”
三言两语,便从“柳姑娘”成了“茗香”,心思昭然若揭。要不是云窈知晓蓝桉的存在,定会对他客气一些。
不料,顾钦仗着旁人看不见他,抬手将凝神丹碾成齑粉,末了还嚣张地吹口气,粉末糊了宋长湄一脸。
“……”
宋长湄只当是妖风太大,转身欲再取一颗来,云窈急忙挽留道:“宋师兄,我无碍的,你们先忙吧。”
一声师兄,入耳甚是熨帖。他不再强求,噙着笑回了同门身边。
待人走远,云窈抬肘戳戳顾钦,柳眉倒竖:“你做什么!”
“看不惯。”
倒是答得爽快。
云窈语滞,转头看向席地而坐的同门:“大师姐下去了?”
幻境当真不简单,问心宗弟子惨白着一张脸,宛若血气被掏空:“下、下去了,是师姐把我救回来的,眼下还在找其他几位师兄妹。”
她于心不忍,将人搀去就近的客栈歇息。
到此时,柳茗烟便算是功成身退。云窈不再受限,于是化为原形攀上顾钦肩头,道:“走,我们去瞧瞧柳茗香。”
幻境之于高阶修士尚且不足为患,于顾钦而言,自然亦是。
熟悉的下坠感散去,这回来到了一处小村庄。
云窈闻见一股浓烈的魔气,当即打了个喷嚏。顾钦遂伸指捻住人偶,另一手扯开领口,将她塞了进去。
鼻间登时萦绕了一股熟悉的松木香。
她默默伸出头,带有几分真意道:“谢谢。”
顾钦不答,心下却轰隆作响。可怜云窈如今是张薄薄的皮影人偶,落在她耳中不外乎惊雷阵阵。
云窈:“......”
跳这般快,他可是做了什么坏事?
*
暮色渐浓,红日映照在村头的湖面上,如浮光跃金。
按说到了用膳时间,村中正当热闹不过。二人转悠了片刻,见不少农舍敞着门,而桌上油灯几近枯竭。
顾钦道:“村民不像是舍得日日烧油灯,想来方点上灯便出了事。”
云窈“嗯”了声:“你再往前走走,那股味儿越来越重了,村民兴许被关在某处。”
“O@――”
几步外的茅草屋中传来动静,像是长袍在地上拖行。
第13章 问心宗(五)
情敌见情敌
顾钦快步走了过去,见一位生着狐狸耳朵的小少年匍匐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滑入颈间。
袍子底下还藏了位小姑娘,约莫六七岁,面黄肌瘦。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溜溜地转着,好似全然不知危险降临。
云窈歪头打量半晌,迟疑道:“我怎么觉着,这小狐狸崽子长得像是蓝桉?”
问心宗所见的蓝桉约莫在凡人的弱冠之龄,眼前的小狐妖却至多十一二,五官依稀有几分相似,倒也不好断定。
这时,小狐妖警惕地竖起双耳。听闻屋外有东西靠近,他当机立断,抱起女童翻滚两下,将身形掩于草垛之中。
浓稠魔气渗出地面,状如炉上煮沸的黑血,咕咕冒泡,连带着腥味翻涌。
它逐渐凝成八尺高的红影,环视一圈,不见那两条漏网小鱼,抬掌便将就近的农舍掀翻。
一时瓦砾齐飞。
好在茅屋较寻常屋舍低了不少,纵然掌风掠过,也不过是吹起几根没压实的干草。红影折腾了半晌,泄气似的落回地面,如一滩水渍般消融在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轻声道:“蓝桉哥哥,我们没事了。”
云窈挑了挑不存在的眉:“还真是他!这小姑娘不会是柳茗香吧?”
可大师姐生得英姿飒爽,与眼前的小豆芽无半点相似之处。
“是她。”顾钦下巴一扬,示意道,“后颈有块拇指大的胎记。”
“有么?”云窈半个身子探出衣襟外,好奇地往前倾去,果真在小豆芽枯黄的发间瞥到一个红色云状胎记。
她收回眼,却见顾钦自然而然地反掌横于胸前,以免她一不留神跌落下来。
云窈忽地意识到,二人虽相识不久,行起事来格外默契。
就好像……共事多年的老友。
如此想着,她打趣道:“你我若是去当捕快,指不定能混个黑白双煞的名头。”
顾钦凉凉应了句:“你觉得好听么?”
“……”
*
此间危机解除,小蓝桉牵着小茗香往村外逃去。
顾钦负手在树间行走,追随着两道身影翻过山丘。底下那身影不过米粒大,令人想起搬食的蚍蜉。
小虽小,却不知疲倦。
行了一个时辰,依稀能见到镇上的朦胧灯火。小蓝桉倏然松开手,将小茗香往前一推:“你走吧。”
“你不和我一起吗?”纯净的眸子中满是疑惑。
小蓝桉的茸耳登时耷拉下来:“我是妖,不能和你一起走。”
“可是你救了我。”小茗香理所当然道,“你是好妖。”
闻言,小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好活着,我走了。”
旋即化为一头黄白相间的幼狐,几个跳跃消失在林间。
小茗香默默立在原地,如一尊石像,面上挂着与年岁不相符的沉静。
她怔愣了许久,逐渐意识到等不来蓝桉,这才抬脚离去。
方走出一丈远,身后响起肉垫踩过落枝的清脆声,小茗香一贯表情淡淡的脸霎时变得鲜活。
转身回眸,果真见到熟悉的小狐狸,他笑盈盈道:“我想了想,还是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不料小茗香面上的喜悦消失殆尽,重又恢复以往的清冷。她唤出蓝双,顷刻间变回大师姐的模样,一字一句道:“你不配,扮作他。”
剑气横肆,幻境在青绿光芒中碎裂。
*
直至回到房中,云窈仍一言不发。
原来这便是蓝桉与茗香的初遇,或许,茗香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这才做了修士。
可后来,为何会闹到以命易命的地步?
当她第八回 长叹,顾钦忍无可忍,将冒着热气的红豆糕塞入她口中。
忽闻楼下起了争执,云窈素来爱凑热闹,叼着糕点一溜烟跑去窗边,竟见到一陌生女子拦着柳茗香。
方才,大师姐将余下两位师弟搀了回来,后脚又取上辟邪符挨家挨户送了过去。云窈本想跟着,却被勒令留在房中歇息。
这般善良的大师姐,岂会轻易同人起争执,定然是旁人有意刁难!
云窈心中的那杆秤,不管不顾地向柳茗香倾斜。
她摸不准这是原身还是自己的情绪,总归看戏重要,转头将咬了半口的红豆糕放回顾钦手中,兴冲冲地往下跑。
顾钦好笑地摇摇头,将糕点放回碟上,竟是半点脾气都无。
他不禁好奇,自己是原本就如此有耐性,还是独独对云窈有耐性?
为何总觉得某些人,愈来愈习惯使唤他了?
楼下,柳茗香立于阶前,冷声道:“让开。”
拦着她的人,身着一袭粉衣,其上绣了大片梅花,非但不落俗,反倒显得娇俏美丽。
是丹心派的校服。
那弟子摸着断成两截的臂钏,心疼得直抽气:“好你个鲁莽村妇,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首饰,竟被你撞断了。”
“……”柳茗香道,“姑娘,方才是你主动撞上我。”
云窈与师弟结伴下楼,正巧撞上这一幕。师弟闻言,扬声笑骂:“哪里来的戏班子,破锣嗓要响过天去。”
女子怒目圆睁,一手去够腰间长鞭。
柳茗香原是不想与她争,倘若将自家师弟师妹牵扯进来,事情便不一样了。于是拔剑出鞘,将女子方挥舞出去的长鞭斩成几段。
末了径直踩了过去,温声哄云窈:“可休息好了?”
云窈乖巧地点点头:“方才也去探过茗韵和名扬,都好着呢。”
说罢,几人便欲上楼。
连连折损两件中品法器,丹心派女子面色发青,指着柳茗香破口大骂――
“大宗门皆是你们这般蛮梗吗!同为修士,为何独独轻贱我,莫不是欺我飞星派人微言轻。诸位评评理,此女一言不合拔剑伤人,名动泽州的问心宗便是如此德性!”
问心宗三人:“……”
单论口舌之争,未必会输,可要论信口雌黄,只能甘拜下风。
云窈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正欲捋起长袖理论一番,却见围观看戏的人群皆息了声。
身量高挑的女子缓步下楼,身上带着一股芳草香,闻之顿觉安宁。她容貌虽显寡淡,却在眼尾描摹了桃粉色胭脂,宛如一朵冷艳牡丹。
“颂芳,发生何事了。”
原来那弟子名唤颂芳,她捧着断鞭告状道:“莲舟师姐,你看!”
不料柳茗香脸色大变:“你身上为何会有这味道。”
“哦?”莲舟抬手拨了拨额发,举手投足间有股奇异的魅力,她柔柔道:“这不过是寻常梳头水的香气,姑娘若是喜欢,送你一瓶可好?”
趁无人注意,云窈悄然往后退了两步,朝立在柜台前翻看菜单的顾钦招招手。
“那味道闻着甚是熟悉,你可有什么头绪?”
顾钦睨她一眼:“你脑子里成日装的都是什么,为何从不记事。”
“......有话直说。”
有屁快放。
“是蓝桉的味道。”他言简意赅道。
“嗷――”云窈猛地一拍桌,“他化为幼狐的时候我闻见过,当时只道是林间飘来的野花香呢。”
柳茗香亦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不欲打草惊蛇,于是主动让步:“方才是我冲动了。”
一场闹剧便被暂时压了下来。
然而,看柳茗香神情凝重,想来还有旁的打算。
于是云窈道:“今晚我们跟踪她。”
顾钦已经习惯她时时将自己列入阵营,甚至,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愉悦。于是大发善心提点道:“你可是觉得那莲舟样貌平平,却叫人移不开眼?”
“?”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仿佛听见自己喂养了十余年的爱犬突然口吐人言,“方才我遭人奚落,你竟顾着品鉴美人。”
顾钦掀了掀眼皮:“她用了狐妖血炼香,于常人有魅惑的效力,方才某些人不是闻得欢畅?”
“这样啊。”
云窈讪讪笑了一声,“是我低估你的品性了。”
“……”
*
事关蓝桉,柳茗香定会暗中查探。于是云窈画了张听音符贴于门上,如此一来,柳茗香若是走出房间,他二人能及时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