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意已决?”柳扶音问。
柳茗香怔愣半晌,深觉愧对师恩,竟是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也罢。”柳扶音自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世间之事,讲求缘法。既是你欠了他,为师也不阻拦。这瓶返命丹,能保你剔除金丹后再勉力活一阵子。”
随即招了招手,示意院中候着的小弟子入内。
众人皆挂念大师姐,如今见她呼吸微弱而艰难,面上隐隐透出一股青灰之色,俱是鼻头一酸。
云窈来得最晚,她晃了晃空无一物的食盒:“晚膳已经送去了。”
闻言,柳茗香眸中有了一丝神采,她艰难道:“蓝桉......可还好?”
“只是身子虚弱了些,其他都好。”云窈在床尾坐下,抬手掖了掖被角,“那只狐妖,师姐你作何打算?”
柳茗香并未隐瞒:“我想把金丹换给他。”
不待师妹质疑,她接着道,“我生在罗叶村,六岁那年魔族过境,掳了一些妖族和村民。我们被当成口粮,关在长满魔藤的山窟。那时蓝桉尚有妖力在身,本可以独自逃走,是村民托他将我一并带出去。”
“然后呢?”
“然后他心软了,走出洞口又折返回来救我,为此还折损了他母亲的遗物。”
柳茗香的命,是蓝桉救的。既是天意指引二人重遇,她便顺命而为。
“可是。”云窈手指拨弄着纱帘,迟疑道,“万一、万一你救了他,他还去做傻事呢?你不会后悔吗?”
柳茗香吃力地抬起手,轻点了点她额头,语带宠溺道:“傻师妹,那是他自己的人生,我无权也无意干涉。”
云窈一时绕不过弯来,清亮的眸子中闪烁着好奇,宛如一个渴学的孩童。
“我虽心悦蓝桉,却也爱我的师门与同宗。”
柳茗香语重心长道,“易丹一事,并非冲动,也不仅仅是为了感情。倘若他不曾冒着生命危险救下我,我如今只会尽力而已。”
“所以阿烟,有朝一日遇上心仪的男子,也万不可因他失去你自己。”
云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道,所以师姐到底是爱还是不爱蓝桉呢?
顾钦掐掐她脸上的软肉,云窈唇角被迫提起,露出一个滑稽的笑。他道:“何必分个一清二楚,她终归是要易丹的。”
“说的也是。”云窈绽颜一笑,“看不出来,你倒是个豁达性子。”
“走吧,带你看个东西。”
-
问心宗后山有一处灵境,散养着不少开了智的灵兽。
云窈随顾钦在半人粗的枝干上坐下,见草丛里躺了几只白毛小兽,似猫似虎,正大敞肚皮晒着日头。
身量最小的那位,尾尖绒毛略带薄红,在调皮地四处挥舞。
她歪头打量半晌,惊讶道:“这不是玉符里的那只?”
云窈起了心思逗弄,仗着身前有树叶遮挡,捏起一颗树果朝它扔去。
小兽屁股被打了个正着,“蹭”地坐起身,漂亮的蓝瞳倒竖起,昭示着主人的怒意。不料它瞥见脚边的树果,竟伸爪抓过,复又闲适地咀嚼起来,哪还有半点脾气。
云窈眼中登时冒起红心,她晃晃顾钦的胳膊,语带激动:“你看它!你看它!”
顾钦任她抓着,喉间溢出懒洋洋的笑意:“你再大点儿声,仔细将它引过来。”
不料一语成谶。
小兽警觉地竖起耳朵,而后撒欢子跑至树下,如幼犬般贴着树干细细闻了闻。它若抬头,正巧能撞上云窈的眼神,无奈不大灵光,只晓得左看右看。
“阿凌,你怎么了。”旁的小兽唤道。
阿凌圆溜溜的眼中满是疑惑:“我好像闻见主人的味道了。”
主人?
云窈微微倾身,贴耳道:“它是在说柳茗烟吗?”
暖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顾钦不可抑制地抖了抖,竟生出一种想要揉揉耳朵的错觉。
却不是眼下这双耳,而是,银白色的毛绒尖耳。
难不成,他本族是妖?
不待顾钦回神,云窈已先行跳了下去。阿凌被突如其来的人族吓个正着,拔腿便跑。可它跑着跑着,突然疑道――
方才那女人身上的气息,与主人的何其相似!
于是阿凌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因着警惕,在两丈外止步。它高傲地扬起下巴:“你是何人。”
“我?”云窈指向东书山,“我是问心宗的弟子。”
阿凌小心翼翼地靠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它狐疑道:“可你身上的气息与我主人好像。”
云窈亦是好奇:“你的主人是谁?”
“唔......她是一个凡人。”
“没了?”
“没了。”阿凌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我们白虎一族靠鼻子认人,我能闻见你魂魄上的味道。”
云窈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那我身上的气息,和她有几分像?”
阿凌凑上前飞快嗅了一下,道:“你魂魄不齐,我也不好断定,真要说的话,约莫四分像吧。”
倒是不多。
先前云窈见它眼熟,如今它也道云窈似是故人,难不成过去真有一段主仆缘分?
可她若当真是凡人,身死后往生,即便转世,也不该会是皮影人偶这类死物。
云窈又转念忆起几十年后,阿凌会被大国师锁在开元塔中,折磨得只剩一道残魂……
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又是缘何去了南国?
不知北月国的那间庄子,能不能给她想要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去暑神器:文凉
第16章 问心宗(八)
不复再相见
翌日。
天气久违的放了晴,和煦秋阳穿梭于枝桠间,落下一地跳动的光点。
云窈照例去送食盒,见蓝桉立在院中,双目微阖,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她来,蓝桉一改往日的仇视,竟噙着笑主动示好。云窈戒备地睨他两眼,心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云窈放下碗筷,蓝桉假咳两声,略带生硬地问:“茗烟姑娘,你可有莲舟的消息?”
原来是为了莲舟。
云窈轻笑一声,不含嘲弄,却带着点揶揄和促狭。蓝桉登时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尴尬地偏过头去。
“你先给我说说,你和那莲舟到底怎么回事。”
蓝桉正等她问,如此一来,兴许能传入柳茗香耳中。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修行之人若能感存善念,或许能放他归去。
于是他邀云窈入座,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原来蓝桉出自狐族旁支,是以妖力低微。前年被外出夜猎的丹心派弟子所擒,欲将他溺死于水中。
是莲舟及时出现,认出小狐狸非但不是寻常走兽,反而已能化形,这才力排众议将他放了。
蓝桉腿伤未愈,便扮作灵兽跟随莲舟。
彼时,丹心派籍籍无名,莫说弟子凋零,便是维持生计都难。他时常见莲舟垂泪自怜,于是主动道,若有能用上他的地方,尽管开口。
不成想,莲舟竟寻来一本古籍,上头记载了将狐妖血炼化成魅香的法子。寻常人用了,平添几分风姿。
是以丹心派明面上捉鬼除祟,实则向贵族内宅兜售魅香。
取血也从五日一次,渐渐变为一日一次。
除去身子有些乏力,倒也没觉出什么不同。加之蓝桉并非大妖,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便欢欢喜喜地等着被采血。
莲舟又是性子温柔,如长姐一般对他百般照拂,日子久了,两人渐渐生出情意。
然而好景不长,狐妖血虽助丹心派收获不少门徒,莲舟的身子却日渐虚弱。她道,镇门之宝乃一本奇书,书上说――
若能易丹,可换一世无虞。
待蓝桉说到此处,云窈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这话你也信?”
“本也是不信的......”他微微弓起背,虚声辩驳道,“可我如今不也活蹦乱跳的。”
那是因为,柳茗香在为你续命。
这话云窈却不能说。
只因师姐交待,世间唯有情债难偿,与其让蓝桉在悔恨中度过一生,倒不如懵懵懂懂,健康平安地过一生。
如此一来,救人方有了意义。
云窈唉声叹气一番,旁敲侧击地说:“你可试过,不带成见地去看待问心宗的人?”
“成日任劳任怨给你送饭的我。”她指了指自己,“用灵器替你锁住妖气的柳茗香,还有整个宗门上下,虽是修士,却无一人对一个狐妖露出嫌恶。”
闻言,蓝桉神色几番变换,终是垂下眼睑陷入沉思。
自那日起,他不再闹着绝食。云窈偶尔路过小院,还能得见他同柳茗香言笑晏晏。
云窈知晓,事情断不会如此简单,却也只能静静等待。
只这两日顾钦行踪飘忽不定,偶尔外出,偶尔进入玉符中修炼。虽说平日里话也不多,云窈却也渐渐习惯他的存在。
如今少了伴儿,于是退而求其次,与阿凌玩闹在一块。
直至某日深夜,贴在蓝桉屋外的符纸传来动静。云窈寻了处高地看戏,果真见蓝桉身着玄色劲装,蹑手蹑脚地往山下走去。
他手持玉牌,守门弟子查验一番便也放了行。
蓝桉大松一口气,转头却见柳茗香从天而降,白袍之下寒气阵阵,一贯沉静的眸子中闪烁着失望。
柳茗香早已察觉,心中仍存了些许希冀,这才隐忍不发。她天真的以为,相处过后,蓝桉能知晓自己并无害人之心。
此刻亲眼所见,才知这几日的温顺,不过是假象。
蓝桉眼中扫过一丝愧疚,上前道:“我……”
话音未落,柳茗香将他收入擒妖壶之中。
好在今夜提前打点过,是以不曾惊动太多人。待回了小院,柳茗香才将他放出,又在腕间束上缚妖绳。
蓝桉动弹不得,红着眼骂道:“别假惺惺了,你们问心宗没有一个好东西。丹心派不过是想分一杯羹,至于下屠杀令吗?你们这是、这是有违天道。”
云窈正隐于房梁上,闻言,诧异地看了柳茗香一眼。
师姐不像是赶尽杀绝的人,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只见柳茗香掏出一张仙盟通缉令,道:“丹心派炼化狐血,假借仙门之名私贩妖族,恰被仙盟盟主的长子撞见。仙门向来没有屠杀之令,怕是告知你消息的人有心添油加醋罢。”
原来,宋长湄去小渔村,乃是奉命暗查魅香一事。他无意中撞见柳茗香与丹心派起了冲突,及时出手相助,一行人才能全身而退。
与问心宗,却是毫无干系。
蓝桉半个字也不信,依旧扬声高骂。柳茗香便抱臂看着他,一动不动。
半晌后,他骂声渐弱,嗓音染上暗哑。
柳茗香这才悠悠开口:“五日后,五日后我放你走。”
闻言,蓝桉身躯一震,漂亮的瞳孔中满是怀疑,似是不信她会如此好心。
柳茗香不忍看,关上房门去往藏书阁。
她已寻到炼化金丹的法子,届时,妖体亦能承受并化为己用。再过五日,待金丹炼成,一切便结束了。
云窈默默从房梁上飘下,望着柳茗香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不解。
为何会有人明知死期,还向往死期呢?
*
顾钦兀自在玉符中修炼几日,仙妖两股力已经彻底融合,他也能自由切换妖体与仙体。
出来一看,见玉符被搁置在床头,屋中却不见云窈身影。
他钻入金犀人偶中,循着问心宗转悠一圈,最终在后山见到坐于枝头上的云窈。
“在这里做什么。”
见是顾钦,云窈讶异地挑了挑眉,答道:“看阿凌睡觉。”
“可是狐狸又作妖了。”顾钦在她身侧坐下,眼底有化不开的担忧。
她将蓝桉二人的感情纠葛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总结道:“我算是知道,蓝桉为何会生出执念了。有时候,不知情,未必是坏事。”
一如她记事之前,一如顾钦苏醒之前。
过去,真的重要吗?
顾钦沉吟半晌,道:“前尘往事,并非都是趣事。可人若没有从前,又何谈往后。”
落日染红了天,余晖映照在脸上,为顾钦镀了一层柔光。他冰凉的眉眼收敛起棱角,一时生动又温和。
云窈看得愣在那里。
这是她第一次感应到顾钦的情绪,往日里虽是冷冰冰,不常动怒却也不常开怀,仿佛世间万事与他无关。
唯有此刻,才觉出他是如此鲜活。
*
五日后。
柳扶音以闭关为由谢绝见客,留下一群弟子同柳茗香道别。
云窈上前轻轻抱了她,万般思绪化为一声叹息。
榻上蓝桉正在沉睡,云窈与师兄名恩守阵,助柳茗香易丹。许是师兄妹三人过于默契,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蓝桉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澎润起来,脉搏也在如常跳动。
见状,柳茗香唇角一勾,露出几分少女明媚。
约莫半个时辰后,蓝桉悠悠转醒,此时屋中只余柳茗香。他见缚妖绳已解,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放我走?”
“嗯。”柳茗香眉目舒展,温和道,“当初你被抓捕,未必不是莲舟的主意,只愿你此行下山,不要再与丹心派有什么瓜葛。”
蓝桉自然不愿听,面色微愠,却按捺着不发作。待柳茗香道出那声“你走罢”,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逃也似的往山下走去。
柳茗香收回眼神,余光瞥见铜镜里的女子。神色清冷,青灰色死相正从瞳孔中蔓延而出。
云窈推门进来,轻声问:“你后悔吗?”
柳茗香摇了摇头。
云窈又问:“若有朝一日,蓝桉得知真相,且欲为你养魂,你愿意吗?”
柳茗香怔忪一瞬,旋即笑着说:“不愿意。”
“我只愿早日乘风归去,若有来世,再做一个真正的剑修。除魔卫道,而非囿于儿女情长。”
至此,记忆幻影趋近崩塌,云窈唤出顾钦:“我们快些走罢。”
二人来到丹心派。
许是有了妖丹,如今的莲舟美艳不可方物。一高大男子轻拥着她,嘲弄道:“这便是你说的蠢狐狸?”
“是呀。”莲舟笑吟吟地看向蓝桉,“小狐狸,你为何还没死。”
蓝桉隐隐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地调息沉往丹田,却觉出自己体内有股至纯至净的金丹。
是、是柳茗香。
他仓惶离开了丹心派,在青石镇的街头发呆。却见一位少年牵着小女孩走过,蓝桉忽然忆起柳茗香说的那句――
你不认得我了吗?
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