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时,万籁俱寂,只隐约听见蟋蟀声作响。
柳茗香推开窗,轻盈地跳了下去,犹如一只狸奴,稳稳落地,不曾闹出半分动静。
云窈这回主动爬进顾钦领口,不忘夸赞道:“你身上好香。”
顾钦呼吸一滞,紧接着,惊雷震震再度来临。云窈几乎要被震得灵魂出窍,突然福至心灵:难不成,他这是害羞了?
他成日冷着张脸,好似天塌下来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睫,内里竟这般……
纯情?
云窈心生一计,待此间事了,她再慢慢儿试探。
前方,柳茗香贴了张隐身符,径直去了丹心派包下的小院。她扬了一把寻踪粉末,地上显现出杂乱的脚步。
柳茗香细细辨了辨,顺着一道小巧的脚印去了最为偏僻的柴房。
几步之遥,熟悉的芳草香迎面吹来。极短的一瞬间,她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村庄夜晚。
明明不相熟,蓝桉却将自己护在身下,也才有了今日的柳茗香。
只是他缘何在此,又因何需要变回原形?
柳茗香深吸一口气,自大敞着的木窗跳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因为我不太会操作,把预收文误设置成了开文!!所以需要同时更新两个文啦。现言《娇阳入怀》,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呀~
第14章 问心宗(六)
毁灭吧人间
不料见到莲舟轻轻倚在蓝桉肩头,正温声说着话,端的是蜜里调油。
而蓝桉唇色苍白如纸,氤氲着淡淡芳草香的狐妖血一股一股自他腕间流出,蜿蜒直下,没入桌上立着的瓷碗。
哪有什么胁迫,他分明是自愿的。
柳茗香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一时不慎,踩上堆放在窗下的干柴,在静夜中发出突兀的“喀嚓”声。
莲舟反应极快,起身、掏符一气呵成,房中登时光芒大盛。在照影符之下,柳茗香无所遁形。
见是她,莲舟并不惊讶,反而略带挑衅道:“哟,稀客。”
柳茗香并不理会,而是径直看向蓝桉:“你为何要这样做。”
蓝桉尚在状况外,将瓷碗小心翼翼地收回匣中,戒备道:“不是所有修士都仇恨妖族,我为何不能与修士同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双柔荑搭上蓝桉的肩,不无委屈道:“人家今日同你提的那位咄咄逼人的大宗门弟子,喏,便是她。”
听莲舟一番话,他看向柳茗香的眼神带了几分嫌恶,俨然将她当成心中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冷血修士。
冰凉的目光恍如千万根银针,将柳茗香牢牢钉在原地。她僵硬地眨眨眼,不让泪意涌出,问:“蓝桉,你不记得我了吗?”
只有云窈这般的局外人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哀求与惶恐。
柳茗香盼着与他重逢,这才拜入仙门日夜修炼,想着若是能活得长久一些,终有一日能与小狐妖再见。
届时,自己也有能力保护他,保护不伤人的“好妖”们。
她从未设想,会在这双漂亮的眸子中见到陌生与嫌恶。
见柳茗香备受打击,蓝桉面上有短暂的恍惚,仅仅一瞬,莲舟便亲昵地摇摇他的臂,状似撒娇地嘟起红唇。
若是旁人如此,多少有几分忸怩,由莲舟来做,反倒媚态横生。
蓝桉思绪被打断,安抚地拍拍莲舟:“别怕,有我在。”
此情此景,莫说是柳茗香,就连一旁看戏的云窈都气得牙痒痒。她忍无可忍,张嘴咬上顾钦衣襟,发泄似的磨了磨牙。
顾钦:“……”
关他衣服何事。
戏已接近尾声,他不欲继续傻站下去,便拢住哇哇乱叫的云窈回至房中。
“蓝桉可真是气人,你说他为何后来又出现在问心宗呢。”云窈忽地想,“若你是柳茗香,见心上人与旁的男子打得火热,当会怎么做?”
顾钦一贯不愿搭理她的闲话,可不知怎的,竟想起之前亲昵唤她“窈窈”之人。
云窈平日里皆由着性子来,不见她怵过谁,那日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难不成……
他眼前浮现云窈与一面容模糊的男子,耳鬓厮磨的画面。神情瞬息冷了下来,目露寒芒:“绑回去,关起来。”
“……”
云窈回味了两遍,心道确也是个法子,“大师姐莫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廊间传来犹疑的脚步声,短短几丈远,却迈得既慢又轻,仿佛在思虑什么,始终做不出抉择。
走近云窈这间时,步子骤然止住,片刻后才轻轻叩响。
“阿烟。”隔着木门,柳茗香低低道,“明日我要迟些回去,代我向师尊禀明可好?”
闻言,云窈搭在门闩的手放了下来,装作若无其事道:“师姐,安心办你的事便好。”
许是从自家乖巧的师妹身上汲取到了暖意,柳茗香心情微微缓和:“早点歇息。”
云窈却是彻底无了心情。
她将自己扔回锦被上,沮丧地拱了拱脑袋。先前蓝桉眸中一片清明,显然并非受人蛊惑,且他看向莲舟的眼神分明是有几分爱意......
“顾钦。”云窈闷闷道,“你说蓝桉是忘记大师姐了吗?”
顾钦正躺在外间的逍遥椅上看书。
记忆幻影中的时间约莫是八十年前,在云窈顾着看热闹那会儿,他去彼时的问心宗拿了几本书,想着了解一下过去发生的事。
即便不能恢复记忆,总要知道这世间发生过什么。
听里间云窈在唤,顾钦坐起身:“即便他记得,又能如何。”
忠言逆耳。
他不过是道出了实情,云窈却仍旧心存希冀,虚声辩驳:“说不定,说不定他们记得对方,然后在相处中爱上彼此了呢?”
柳茗烟对师姐的维护叫她展现得淋漓尽致,云窈掰着手指头数道:“你看我师姐,不恃强凌弱,人也生得好看,蓝桉岂会不喜欢她。”
顾钦轻嗤一声,表示不敢苟同:“照你说,性子好生得美,旁人就该喜欢,那我是不是应当喜欢你?”
话音一落,屋中登时没了声音,连窗外的蛐蛐儿都止了鸣叫。
“......”
顾钦鼻尖冒出细密汗珠,自诩多谋的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回响着那句“我是不是应当喜欢你”。
他默默举高书册,纵然无人看见,却下意识想将面上热意遮去。
里间的云窈则铺盖一卷,滚成一团蚕蛹,恨不得将自己闷死其中,仿佛如此便能隔绝开那诡异的气氛。
“好了。”男子的呢喃声飘入耳中,下一秒,云窈手中的软枕被抽走,“想闷死你自己吗?”
“你你你你做什么!”
她一把抱住锦被,大有誓死也不松手的意味。杏眼中泛起潋滟水波,几缕青丝因动作散乱地披在肩头,娇俏又可怜。
然而,这却是柳茗烟的脸。
顾钦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云窈有不寻常的情意。
因着是她,不论披了谁的皮囊,都瞧着顺眼许多。因着是她,才会觉得以往烦人的小性子,竟也十分可爱。
倘若让她知晓,怕是尾巴都要翘天上去。
顾钦干脆缄口不言,将方才翻看的书册递过去:“狐妖血可炼制魅香,而狐妖内丹,可令心悦之人对自己情根深种。”
云窈呆呆地接过,不大清明道:“什么意思......”
“我怀疑,莲舟真正的目的,是想夺丹。”
如此便说得通了。
莲舟夺去蓝桉的妖丹,柳茗香则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竟将他的妖气洗去,把自己的金丹换给蓝桉。
所以执念伴着金丹而生,所以才有以命易命。
记忆幻影仅是重现过去,所见非实,也无法加以干涉。既知真相,往事却早已不可追。
云窈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住,竟隐隐有了泪意。她喃喃道:“心疼师姐,也是爱么?”
世间戏文,常歌颂爱恋。
云窈只道是爱得死去活来方是情深,如今亲历了舐犊之情与同门之谊,渐渐领悟到,原来“爱”与“爱”也不尽相同。
见她失魂落魄,顾钦眉心蹙了起来,素日平静的眸子泛起怜惜。他想了想,道:“可要出去散散心?”
*
客栈往东有座高山,顾钦途径时撇了一眼,不知名的花正兀自开得艳,桃粉色从山脚一直蔓延到了山头。
当时便想,云窈兴许会喜欢。
从前顾钦不解,为何云窈会因旁人的事心绪不宁,如今自己倒是被云窈牵动着心绪。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将小小人偶放入手心。
因是深夜,山中一片静谧。
和煦微风拂面而过,带来阵阵清幽花香。云窈的烦恼瞬时被吹散,她笑盈盈地沿着小道往上跑。
顾钦的心猛地刺痛一下,眼前之人与一道鹅黄色身影渐渐重合,像,又不像。
见他停下,云窈招招手:“快些走呀,我们去山头看星星。”
顺着她的指尖,顾钦见到重霄上的点点繁星。二人在草丛并肩躺下,前所未有的宁静席卷而来,好似世间万事都不值得烦扰。
云窈眯了眯眼,慵懒道:“为何这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我从前也与人这般看过星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钦翻转过身,留给云窈一个冷漠的背影,嘴上不忘酸道:“小小游魂,日子过得甚是潇洒。”
“......”倘若他不提,云窈几乎要将随口编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
犹记得初见那日,顾钦道他不喜仙族。
云窈好奇道:“你和仙族可是有什么过结?”
“或许吧。”顾钦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仙是妖,他审视地回看云窈,“你喜欢仙族?”
“嗯......还可以。”
他笑意顿收,一贯凉薄的眼底浮现出几分认真:“也罢,至少你不是仙族。”
云窈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几乎要在他“关怀”的视线中点头称是。
她不禁想起话本。
背负仇恨的少年遇上满腹心事的少女,起初为了自保,对身世一概不提,姑且算是善意隐瞒。
而后,二人竟在鸡飞狗跳中觉出点情份,叫什么,欢喜冤家。
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将秘密坦白。这时,反派从天而降,先一步将身世抖落出来。
形势自那一刻开始扭转,神仙眷侣变为仇敌,此恨绵绵无绝期。
云窈惊得抖了一抖,她挑眉道:“我是注定要修炼成仙的,你要是不喜,便早些不喜罢。”
若非声音打着颤,倒还有几分霸气。
顾钦定定看她两眼,旋即捧腹大笑起来。
云窈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冷漠的眼弯成月牙状,清朗的嗓音犹如晚钟,一声一声敲入她心底。
她忽觉鼻间一热:“……”
毁灭吧,人间。
第15章 问心宗(七)
超萌小白虎
云窈手忙脚乱地擦去血迹,连捏诀都忘了。
“我来。”顾钦伸掌垫在她脑后,将袖口上的点点梅花清理干净。
一时挨得极近,男子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其中,往日里清冽的香气也变得霸道起来,不由分说地往她鼻间钻去。
云窈心下响起毫无章法的鼓点,她僵直了身子,鹅绒般的长睫在不安抖动。
许是无意中扫过他颈间,云窈见顾钦喉头上下一滚,滑出诱人的弧度。
她忽觉口干舌燥,一边暗骂自己色胚,一边窘迫地闭眼。不忘故作轻松道:“这柳茗烟的身子骨太虚了,不像我,我向来不会流鼻血,你知道的~”
“嗯。”他低低应着,声音比往常多了几分暗哑。
云窈信以为真,面上热意稍稍压下,不料一睁眼,便撞见顾钦满是戏谑的眼眸。
她一时被看得又羞又气,恨恨捶了一拳:“你等着!”
顾钦乖乖接下袭来的小手,忍住不再逗弄她。
这时,画面瞬息万变,二人竟已回到了问心宗。云窈手中提着竹木色食盒,掀盖儿一看,装了满满当当的吃食。
她咽了咽口水,左右张望一番:“看来大师姐还是将蓝桉绑了回来。”
云窈示意顾钦推开篱门,闻见动静,里头传来蓝桉的叱骂:“我不吃你们的东西,别假惺惺了,放我出去!”
“唉。”
她虽同情蓝桉,原身却偏向自家师姐,遂在门口放下食篮,轻声道,“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蓝桉不再言语,似乎多说一句都是折辱。
云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趴上窗台。只见屋中并未掌灯,光线很是微弱,一道湖蓝色身影侧躺在榻上,薄毯滑落在地也不管不顾。
她耸鼻轻轻嗅了嗅,妖气几不可闻:“ 这是,内丹已经被夺去了?”
“不像。”顾钦颔首,“他若是被夺了丹,自然会亲近解救自己的问心宗众人。我看,内丹是他心甘情愿献出去的。”
怎么会!
云窈错愕不已,抬手紧紧捂住双唇。
修士若失去金丹,再无修炼可能,且比寻常凡人易招邪祟。过去纵有千般傲气,也只能枯坐等死。
而妖族失去金丹,三日内,必死无疑。
若非柳茗香去的及时,只怕他已被丹心派拆吃入腹。云窈忽地感慨:“人,有嘴,还是应当多用在正途。”
蓝桉若不问,想必柳茗香至死也不会将实情托出。
以一人之力救下他,还力排众议养在宗门之内。个中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可蓝桉只当柳茗香拆散了自己和莲舟,而问心宗,不过是狼狈为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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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峰深处,寒潭。
因受师尊责罚,柳茗香在此跪了三日。
石壁之上,嵌有十二颗镶金龙头,冰凉的活水不断自龙口涌出,如落刀般砸在纤细的身躯上。柳茗香嘴唇干裂,一张小脸惨白如纸,眼中早已失去神采,仅凭本能将脊背挺得笔直。
顾钦将人偶往下压了压,拧眉道:“你这皮又不能沾水,凑热闹也看看时候。”
“......”分身的确弱了些,云窈一时语塞,难得没有回呛。
这时,柳扶音来了。
她此时尚是长老,神情也不如往后清冷,看向爱徒时,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心疼。
柳扶音将玉牌贴上石门,道:“出来吧。”
“谢、谢师尊。”柳茗香狼狈地游上岸,四肢仿佛被灌入千斤巨石,不受掌控地垂在地面。
终究是自己亲手教大的徒儿,柳扶音心底跟着揪成了一团。她长叹一声,快步上前将人搀起。
因着小院让给了蓝桉,柳茗香在师尊的偏殿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