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阵门,二人来到熟悉的小院。
云窈松了手,绕着结满硕果的枣树转了两圈,欣喜道:“果真是这里!”
许是阵法生效的范围有限,院内恍若春日,院外却呈枯败之色。
不远处的小溪早已干涸,仅能看出两道凹槽。就连常青树也折断了腰,落叶碾进尘土里,毫无生机。
顾钦心底泛起细密的疼痛,有一种,精心守护的东西最终还是没能保住的失落感。
“你……”
云窈用掌心接住他掉落下来的泪珠,仅一颗,却已然令人震惊。
他亦是讶异,薄唇微张,静了半晌又默默抿起。
二人沿着石径进入屋中,见外头有一张简陋案几,似是院主人自己打磨而成。案几之上镇纸不曾归位,笔尖更是发着灰绿,云窈猜,是有人临时收走了画作。
“也许,我曾在这里住过。”云窈捏诀扫去书橱里的灰,看似杂乱的书册,实则是按照了她的喜恶排列次序。
里间则陈列了拔步床和美人榻,外加简陋的梳妆台,很显然,院主人是位女子。
她道:“不大像是有男主人的样子。”
顾钦却为妖力所牵引,一步一步走到床前,而后从空心瓷枕中倒出来一块红布。
是婚书。
兴许由那时的里正所题,上头写着:今沈家村村民一百二十四人为证,顾阿诤与沈溪语共结连理。
阿诤,不正是云窈醉后所唤的人……
可她分明不记得了。
顾钦小心翼翼地婚书收起,问道:“你当真不记得阿诤?”
她诚实地摇摇头:“既是也姓顾,会和你有关系么?”
“我不知。”
顾钦顿了顿,“来之前我便想过,若是这间庄子不能给出答案,也许,我该去一趟妖界。”
满身强悍妖力,在妖界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若遇见故人,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他回头看向云窈,眸光幽深,仿佛要顺着目光直直探入她心底。
“窈窈,你可愿意与我同行?”
云窈面上出现了短暂的犹疑,她行至窗边,望着阴云缓缓开口:“我……我害怕。”
顾钦没有跟来,而是立在床前,低声问:“害怕什么?”
“若我的从前,或是你的记忆,会让你我分离呢?”
前尘之于云窈,已是前世。
记忆之于顾钦,却是他的今生。
放下前世并非难事,可一个人,如何能避得开今生呢?
云窈不知自己失了爱魄,如何还对他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却很清楚,她不愿与顾钦别离。
至少不是此刻。
顾钦喉头紧了紧,他快步上前,自背后将云窈拥住。动作带有几分小心翼翼,似是将她当成了极易破碎的瓷娃娃。
清冽的嗓音微微喑哑,他郑重道:“不论过去有什么,我只要你。”
云窈轻哼一声,挣脱了他的怀抱,指着他道:“我可以同你去妖界,但是,你我万不可再如此了……”
她耳尖绯红,却故作恶声恶气,“再全然信任你之前,都不可以再亲我,抱也不可以!”
顾钦挑了挑眉,唇角泄出一丝笑意,随即作无辜装:“倘若是你主动,我该如何?”
“事不过三。”云窈信誓旦旦地挺起胸脯,“我绝不会再被你诱惑。”
“好,都应你。”
见他答得轻快,云窈心下登时生出一丝不确定。
顾钦却一扫先前的阴郁,大步走出院门,还催促道:“今夜有焰火大会,你不是素爱凑热闹,走快些。”
“……”云窈朝他做个鬼脸,不情不愿地应道,“来了。”
*
传闻道,每逢月圆,妖都的青石牌坊便会在某处停留半刻钟。
有误入者,将被奉为上宾,亲历不同于尘世的喧嚣与繁华。待晨曦将出,又被送回原地,多半人只当是南柯一梦。
口口相传的多了,渐也有人终其一生寻找妖都。
顾钦嗤笑一声:“那是凡人入妖都的法子。”
云窈不满地瞪了瞪他:“能入妖都的妖族可不是吃素的,莫说你只长出来尾巴和耳朵,就说那传送符阵,你可记得?”
妖族皆有巢穴,且以创了独一无二的传送阵法,若想回去,用妖力画阵便是。
顾钦显然办不到。
他噎了噎,不悦道:“那便去找修士问路。”
云窈与他所见略同,差别在于,她打算找天上的仙寮问一问。
于是掏出通灵石,找见讼雀,问:你可知道妖都入口在何处?
讼雀很快回信,却非答她,而是道:窈窈,我到北月国了,速来寻我――
第34章 康田郡(三)
心中可有我
云窈将讼雀要来的消息告诉顾钦, 在听到是位女子后,他的面色有所缓和。
因着夜里要看焰火,云窈将康田郡的大致方位送信过去, 又订了两间临江天字房, 雀跃地在房中等待。
顾钦抱臂立在窗边, 已经半个时辰不曾变换姿势。
云窈心下有愧,轻唤道:“莫要再置气了……”
他置若罔闻,刀削般的侧脸惹上月光, 如一樽不欲入凡尘的玉佛。
云窈不善哄人,愁苦着脸伏上桌案。
方才, 她念着未曾事先知会讼雀, 若陡然见到一个陌生男人, 兴许会受到惊吓。于是劝顾钦回玉符中, 或是四处转转。
不料他十分介怀,再看向云窈时, 仿佛她是个十足的负心郎。
虽说顾钦平日里话并不多, 好歹有问有答,如今一下变回先前的锯嘴葫芦, 云窈顿觉寂寥。
她假意咳嗽一声, 扶了扶额头:“是不是窗子开太大的缘故, 我好像感染风寒了。”
顾钦讥讽道:“编理由也编个像样的。”
云窈才不理会,又掩唇咳嗽两声。
他犹犹豫豫地望过来, 对上云窈期盼的眼神,心底的郁气登时都散了。
顾钦阖上窗, 走回她身旁, 语中带着几分挫败:“当真不舒服?”
云窈一把钻入他怀中, 双臂紧紧嵌住劲瘦的腰, 得意洋洋地开口:“这下你总跑不掉了。”
“……”
顾钦试图将人扒开,不料她搂得更紧,还哼哼唧唧:“头好晕啊,你别晃我了。”
纵然知道她在唬人,顾钦始终狠不下心,遂卸了手中的力,任由她将小脸贴在自己胸前。
低头看去,别有一番乖巧滋味。
云窈舒适地蹭蹭,随即抬起头,瞪他一眼:“为何要同我置气。”
顾钦双手负在身后,并不回搂她,语气依旧冷淡:“不曾置气。”
口是心非。
云窈懒得戳穿,她见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欲问问讼雀几时能到,于是松了手。
不料顾钦眉心一跳,反搂住她的后腰,恶狠狠道:“不许走。”
若是从前,云窈兴许会怕上一怕,如今看来只余可爱,像只别扭又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她垫脚吻上顾钦的侧脸,温声哄道:“我不走。”
顾钦彻底没了脾气,眼神放软:“我回玉符了。”
“等等。”云窈拽住他,“我只是怕吓到讼雀,可想想,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择日不如撞日吧。”
“……”
谁是丑媳妇。
讼雀说来就来,一道金光闪过,遮掩得不大熟练的仙气溢出些许。
顾钦很快察觉,警惕地看向屋顶。
云窈飞快地想了想,解释道:“我这好友的心上人是一位小仙,难免沾染上仙气,你莫要歧视她。”
“窈窈――你在哪儿――”讼雀大剌剌地喊着。
云窈闪身飞了上去:“你回头。”
见是她,讼雀露齿一笑,亲热地上前抱了抱。
虽说灵文帝君有托,讼雀并不打算出卖姐妹,于是告状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说与你。”
“停!”云窈抬起手,“我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要说与你。”
见她神色忸怩,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讼雀当即猜到:“难不成你、你同男人亲嘴了!”
“你小点儿声。”云窈慌张地“嘘”道,“我的消息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欲将帝君布下的任务如实相告的讼雀:“……”
“哈哈。”讼雀干笑道,“没什么,就是扶渊发酒疯,抓着我说了几句情话。”
云窈不解:“那你为何还闷闷不乐。”
“嘁。”讼雀浑不在意地扬起下颌,“既心悦于我,为何从来不说,又为何不退婚?我才不稀罕。”
话虽如此,讼雀的神情难掩失落,否则也不会跑来下界散心。
云窈心疼不已,拉着姐妹的小手:“我们去看焰火,忘掉那些臭男人。”
然而下一瞬,在长梯拐角撞见等候多时的顾钦。
讼雀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捏捏云窈腰侧的软肉,同她咬耳朵:“这个姿色甚好,身形也高挑,话本怎么说来着,高岭之……”
高岭之花朝这边扫了一眼,紧接着,不疾不徐地走近。
乌发如漆,宽肩窄腰。
讼雀看得咋舌:“下界的人竟生得如此出众?”
却见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不羁的眼神落在云窈身上。
云窈硬着头皮拉过他的手,朝讼雀介绍道:“他是顾钦,也是方才……我同你说过的那人。”
讼雀苦恋扶渊多年,如何看不出两人之间流露出的亲昵。自家挚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讼雀欣慰地笑笑:“窈窈,你做得好啊。”
见讼雀不似受惊,云窈终于放下心,她回头怯怯地看一眼顾钦:“你去看焰火大会吗?”
“嗯。”
琳琅满目的小摊沿江摆了一路,两姐妹手挽手行在前头,稀奇不已。
顾钦不近不远地跟着,面色虽冷,却非不耐。
讼雀买了根糖葫芦,和云窈分着吃,顺嘴问她:“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
“唉。”讼雀叹谓一声,“如今就剩我孤家寡人咯。”
云窈也十分好奇,便问:“扶渊仙、扶渊与他未婚妻可是打算按约成婚?”
讼雀摇摇头,声音低了下来:“我不知,但我与他缘分已尽。不言说的爱意,在我这里等同于不爱。况且,他未婚妻何其无辜,我干不出来夺人所爱的事。”
“灵文帝君如何?”云窈突然做媒,“上回与他相处了些时日,性子比想象中平易近人。”
知道真相的讼雀:“哈哈,不必了。”
云窈又将爱魄的事说了说:“你可曾听过这样的怪事?”
“唔。”讼雀沉吟半晌,问,“重要吗?”
“什么意思。”
讼雀道:“凡人皆生有爱魄,却仍有无情者。而你寻到了心爱之人,有没有爱魄,真的重要吗?”
云窈咬了咬下唇,努力领悟这番话。
这时焰火点燃,乌黑的天幕上开出一朵朵绚丽的花。稍纵即逝,金色光点四散着坠落,而后有新的夜之花绽放。
行人皆驻足观赏,整齐划一地仰着头。
云窈下意识去看顾钦,却见他沉静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轰隆隆的炮响声中,云窈仿佛听见了他的情意――千秋花开,不及眼中人。
讼雀推推她,打趣道:“我去前头转转,晚些时候客栈见。”
不待云窈拒绝,轻盈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见状,顾钦走近,自然而然地牵住云窈,领着她去往桥下。
凡间有荷灯祈愿的说法,不少女子正聚在江边,神色认真地写着什么。一朵朵盛放中的荷花灯,载着人们的心愿,随江水漂至远方。
倏然,云窈手中被塞入一支笔。
她偏过头,见顾钦抱着粉白相间的荷灯,面上一派正经:“我们也许愿。”
“你信这些?”她眼中闪过一丝揶揄。
原以为顾钦听了会恼,不料他微红着脸,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信也无妨。”
说罢阖上双目,叮嘱道:“写与你自己有关的便好,不要说与旁人听。”
云窈浅浅笑了笑,抬笔写下――
一愿常相见,
二愿长相守,
三愿岁岁平安。
狼毫笔在手中化为雾气,随风消散去。云窈接过灯,将无字的那面翻转过来,满意道:“这样便成了?”
“嗯。”顾钦点燃蜡烛,示意她,“去罢。”
云窈左右张望一番,学着其他女子那般念念有词,而后小心翼翼地将荷灯放入水中。
临了担心荷灯被浇湿,见四下无人注意,她又念了道避水诀。
大功告成。
云窈站起身,一位碧玉年华的女子凑了过来,语带艳羡:“你家郎君好生俊俏。”
她顺着女子的视线望去。
灯火之下,黑夜为衬,顾钦的身姿挺拔如劲竹。虽隔了些距离,只隐约能瞧见脸上轮廓,却已是清俊至极。
云窈自问,天上地下几百年,曾阅过无双张脸。
可唯有顾钦一人,闯入她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
“的确俊俏。”云窈玩笑道,“我正是看中了那张脸。”
岸上的顾钦倏地收起耳朵,面色黑了黑。
他知云窈对自己的皮囊难以抗拒,每每有意勾弄,都会露出痴迷的神色。
可亲耳听到,难免还是有些不悦。
倘若某日,她遇见更俊俏的,岂不是要移情别恋?
直至云窈走回岸边,顾钦仍生着闷气。
她自然地将手递了过去,却不见顾钦接过,反而面色沉沉地问:“你心中可有我?”
“有啊。”她坦然地点点头。
顾钦眸光闪了闪,将信将疑道:“为何?”
“唔……因为你生得好看。”
话音一落,他掉头便走。
云窈抿了抿唇,不让笑声溢出,状似随意地开口:“闻临可是一等一的俊俏郎君,然而在我眼里,只能说是尚可。”
陡然从她口中听到旁的男人,顾钦警觉地停步:“为何提他。”
“因为,我要说的是。”她一字一句道,“我眼中只你一人,生得最为俊俏。”
下一瞬,她落入男子宽厚的怀抱,闷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此话当真?”
耳畔传来他猛然加快的心跳,云窈呢喃道,“千真万确。”
“那……”他的呼吸愈靠愈近,低哑着声音问道,“可以吻你吗。”
第35章 少帝梦(一)
侯府六公子
云窈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全然将自己夸下的海口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