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料,一去便是三个月。
原身的惶恐不安感染了她,云窈渐渐记不起自己是谁,沉浸在无尽的担忧里。
而这时,康田郡接连出现怪事。
她犹记得顾钦三令五申,无要事别出庄子。有妖王亲自施下的结界,若非亲临,不可撼动。
可郡上粮食短缺,溪流也日趋干涸。并非大旱大涝的时节,此种现象实属异常。
当云窈吃完米缸中的最后一粒,不得不收拾行囊,牵着阿凌往庄外走去。
出了结界,却听见溪水潺潺,哪有半分干涸迹象。
她这才意识到有人布局,只为引她出洞。
云窈自知穷得响叮当,来者必然不是谋财,那便只剩下害命了……
阿凌乃灵兽,虽未修成人形,却早已开智。它用爪子在地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勉强辨认后,约莫是说北月有一仙门,唤作问心宗,可前去东书山寻求庇护。
她顾不得震惊,用全副身家租了牛车,连夜赶往所谓的仙门。
“主人,其实我是问心宗的灵兽,因贪玩落了单,而后被魔族重创。”阿凌艰难地写着字,“我闻见了大妖的气息,它想杀你。”
舟车劳顿,云窈面上沾染了不少尘土,既疲倦又狼狈。
她捂紧了面纱,抱起阿凌,喑哑着嗓子道:“我们走。”
为数不多的首饰都被典当,云窈的身子也因长途跋涉而变得虚弱。大妖仍未现身,她猜,是想寻一个契机杀掉自己,但又不能让顾钦察觉。
也许是顾钦手下的人,至少,不是仇敌。
云窈说不清该欣慰他如今很安全,还是该担忧自己。
阿凌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提出要绕道带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整。
那是一处山谷,与世隔绝,唯有灵兽鼻子极灵,老远便闻见了充沛灵力。她们一连住了半月,云窈突然道:“阿凌,你回去吧。”
它不解地眨眨眼,试图刨开松软的土,用来写下心中疑惑。
云窈伸手摸了摸它松软的毛发,语气轻柔:“你脚程快,不如先去问心宗报信,我会在这里等你。”
阿凌被说服,恋恋不舍地蹭蹭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山谷。
她强压下惊惧,拔腿便往山谷深处的竹林跑去。阿凌说,那处住着一头凶兽,非寻常修士所能驾驭,但只要不主动攻击,不会对凡人出手。
背后传来猎猎风声,像是有什么在急速穿行,抑或者锋利之刃,在劈开虚空。
是大妖来了。
云窈身上的符并不多,俱是无需灵力便能催动的,譬如探路,譬如生火,又譬如照妖。
她一股脑贴在了小径的隐蔽处,方才却悉数变得灰暗。
于是才支开阿凌,将希望寄托在凶兽身上。若是能将之唤醒,或许,能看在与妖族的世仇上抵挡一二。
可云窈显然低估了妖魔。
大妖先前隐藏身形,实是因为那仅是分身。真正的他,跟着顾钦上了九重天,亲自迎接老妖王。
顺道,在混乱中偷来仙器――一把形似匕首的金勾。
大事已了,居a这才慢悠悠地下界,看羸弱凡人P惶逃跑。
只是,若真让她唤醒凶兽,势必会留下痕迹,届时便不好向妖王交代了。
居a看够了戏,亮出月金勾,一个闪身将云窈擒住。
“抓到你了。”
下一瞬,脆弱的心脏被穿透,脉搏渐弱。而她至死也来不及回头,看手刃自己之人,到底是何种模样。
云窈的魂魄被撕裂,漂浮至空中,无人攫取也无人过问。就好像随意撒在田埂上的白米,既不惹眼也不重要。
直至一双温柔的手将她勉强拼凑好,动听的声音中满是惋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另一道清脆声音答道:“殿下您说,那妖贼用仙器伤人,可是想栽赃给九重天?可一个凡人,如何能起作用。”
“只怕是没有这么简单。”说罢,被称作殿下的那位,取出一柄神息缭绕的玉符,“我暂且将她的魂魄养一养,看有无转世的可能。”
“等等,我好似在这残魂上闻见了您的气息。”
“怎么会。”
迷蒙中,云窈忆起自己是九重天上的皮影戏小仙,眼下所在之处,乃顾钦的记忆。
她艰难地睁眼,入目是一位容颜极尽清丽的脸,眉目如画,温和若水。
云窈呆呆道:“缈姬……殿下……”
缈姬掌管空间,其父能掌控时间。虽不能一眼探出云窈的魂魄来自六百年后,却窥见了更加深不可测的天机。
“原来是因为阿诤。”缈姬轻蹙眉心,流露出淡淡的歉疚。
下一瞬,金光一闪,云窈来到了玉符之中。
缈姬并未隔绝外界,是以她轻易能听见顾钦狂怒的声音。
“你们九重天的,不是自诩爱护苍生。她也是人族,为何能做出……这种事……”
他已然带了哭腔,云窈的心也跟着重重揪起。
缈姬无奈道:“阿诤,你体内也有一半仙力,为何总是抗拒为娘。”
“父王已经死了。”顾钦几乎是从喉间挤出音节,喑哑难辨,“现在,连我的妻子也死于仙族之手,我如何能不痛心,如何能,不厌恶你。”
而后是漫长的沉默。
缈姬显然不善言辞,半晌后才略带生硬地劝说:“仙族没有你想的那般卑劣,需要胁迫一个凡人来阻止你。她的死,另有隐情。”
玉符晃了晃,缈姬继续道:“那日有仙侍来报,丢了一把月金勾,为娘下界巡查,去时,她的魂魄已是七零八落。你若不信,大可探一探这养魂玉。”
顾钦将信将疑,哽咽着开口:“养魂……她还能回来吗?”
“能。”
缈姬不曾提及个中艰难,亦不打算言明要以自己的陨落为契机。她见心爱的儿子妖纹褪去,欣慰地笑了笑:“你将她的模样画出来,待魂魄融合,届时可以放进去。”
“好。”他喃喃道,“窈窈喜爱看皮影戏,我这便去蓬莱寻最好的灵犀,为她雕刻一张人偶。”
闻言,云窈耷拉的眼皮“咻”地睁起。
她的原形,竟然是顾钦亲手雕刻的?
第43章 入妖都(五)
妖王要选妃
养魂非易事, 少则百年千年,多则万年。
纵然缈姬每日用仙力供养,催熟云窈, 也遥遥无期。
顾钦宣布停战, 时不时上九重天看望, 渐渐的,也能与血脉相连的母后说上几句和气的话。
某一日,他夺来魔族至宝, 道是能窥见魂态。
缈姬无意阻止,毕竟, 亲眼所见之后, 他才能彻底安心。
于是顾钦将法宝用在了云窈身上, 如同春日里种下稻米的农民, 期盼着早日看看收成如何。
不料当真见到残破不堪的魂魄时,一贯倨傲的妖王红了眼, 他的视线一寸一寸下移, 又一寸一寸往上,咬牙切齿道:“我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咦。”缈姬突然伸掌, 魂魄幻象跃然而出, “阿诤你瞧。”
魂魄后足有一块极淡的印记, 乃是灵兽一族独有的能力,通常是为了复刻临死前所遇之人的气息, 为修士提供线索。
没想到阿凌用在了云窈身上。
而她生前最后遇见的,正是妖族。
至此, 顾钦终于放下成见, 低低道:“母后, 这是我雕刻的人偶, 倘若有朝一日她能醒来,烦请母后将她放进去。”
缈姬默然接下,半阖双目,敛起眸中哀思。她抚了抚儿子乌黑的长发,声音轻缓:“你父王的死,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但他的确是为了我。”
顾钦抬眸,静静听着。
缈姬继续道:“为娘本有意将事情都解决了,再慢慢说与你听,只是为娘大限将至,等不及了。”
说罢,缈姬抬手在玉符上刻下“顾钦”二字,那是她孕中为肚子里的孩儿取的俗名。
“母后……”顾钦顿觉昏昏沉沉,眼皮不受控制地耷下,就此陷入沉睡。
动静消停后,云窈察觉到自己被放入了皮影人偶之中,她行动迟缓,意识却很清醒。
“窈窈?”缈姬温声道,“我会将阿诤的记忆封印,让他同玉符留存在你的记忆中。将来,你记起他时,他便会受召出现。”
云窈生涩地开口:“为何……”
晶莹的泪滴自缈姬脸庞滑落,她知云窈魂魄结成之日会迎来新生,便不作隐瞒:“我快死了。”
“杀你之人无非是妖族几位长老,他们忠于妖族却十分好战。但是阿诤年幼,性子又冲动。我死后,没有人能牵制住他,势必引起大乱。”
所以缈姬封印他的记忆,只有被云窈记起的时候,才会重新现世。
他心中尚存爱意,便不会孤独,亦不会成为妖族所期望的杀戮兵器。缈姬期望着,云窈能成为阿诤的羁绊,让他永远怀有良知。
云窈眼前漂浮起白光,她知道,是记忆结束了。
一阵熟悉的吸力过后,她在九重天上的寝殿中醒来。
“窈窈――”讼雀紧紧抱住她,哭得双眼通红,“你总算回来了。”
久违的灵力回归于体内,云窈反抱住好友,开心地蹭了蹭:“我无碍的,只是分身‘死’了。”
大护法居a原是想种下傀儡丝,让云窈为己所用,不料她竟然宁“死”不屈。
谁能想到,真正的她非但得知了事情全貌,还毫发无伤地回了九重天。
“我要去一趟妖界。”云窈正色道,“你能帮我吗?”
她简单说清了来龙去脉,告诉讼雀,如今的顾钦兴许没了在人间游历的那段记忆,只记得父王死于阵前,妻子死于仙器之下。
至于缈姬那段,云窈不清楚他记得多少,抑或是早已忘记。
总之,事关两族,她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她所遇见的顾钦虽然冷情,但并非无情。这样的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刽子手?
讼雀安抚地拍拍她:“我去打听打听,你莫要急。”
待讼雀走后,云窈重新刻了一张人偶,模样像她,却多了副妖耳。她还听闻凡间修士有不少灵器,能以假乱真混入妖魔之中,于是去了苍钺居处。
苍钺除去给凡间宗门弟子托梦,成日无所事事,此刻正躺在吊椅上差遣竹人儿舞剑。
余光瞥见一抹亮丽的鹅黄,苍钺惊奇地抬头:“哟,回来了?”
云窈将掩盖仙气的手环递过去,面带羞赧道:“你这儿可有带妖力的灵器?我想去一趟妖界。”
“什么?”苍钺放下抖动的腿,神情凝重,“这这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抿了抿唇,眼眶弥漫出水雾,栗色瞳仁泛起幽光,闪耀动人。
苍钺最见不得女人哭,当即告饶:“行行行,我给你便是。”
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女子用的耳坠,解释道:“佩戴后你周身会有一层妖气,倘若不摘下,应当是不会被察觉,就是效用时间短了些,约莫能用个七八日。”
云窈一把接了过来,连声道谢。
苍钺不放心,语气老成:“你的情缘被妖族抓了?”
“……”她支支吾吾道,“差不多。”
“你们这些不曾修炼便飞升的家伙,就该抓进我门下修个千百年的无情道,何至于为情所困。”
云窈被念得头疼,举手起誓:“等我办完事,听你说上三天三夜苍月派还是苍云派的英雄事迹。”
“是苍羽宗!”
“知道了知道了。”她将一路整理出来的戏折子塞给苍钺,“谢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云窈耐着性子等了几日,终于等来讼雀。只是她神色匆匆,脚步也飞快:“窈窈,大事不妙。”
“怎么了?”
“妖王,妖王他要选妃了。”
“什么?”云窈皱起秀气的鼻头,一口贝齿几乎咬碎,“我不过离开几日,这个臭男人!”
讼雀讨来一张妖都地图,并不详尽,但聊胜于无。
“窈窈,你作何打算?”
云窈拨弄了两下耳坠,斟酌道:“硬闯自然是无法,不如我去参加选妃?”
*
三日后。
箔君岭,狸族巢穴。
云窈被拥簇着上了花轿,假意挣扎两下,不情愿地开口:“我不去妖都,也不要嫁妖王。”
“想的还挺美。”佝偻着身子的老翁瞪她一眼,“且不说是你自己许诺要报救命之恩,我们狸猫一族才将你推选为秀女。更何况,你姿色虽出挑,妖力却弱得可怜,还妄想嫁妖王,真是……”
被一通嫌弃,云窈气呼呼地拨下帘子。
她三日前“昏倒”在路旁,是狸猫妖将人捡了回去。
怎知所谓的“族”,不过是五位老翁,外加十七位尚吹着鼻涕泡儿的幼崽。于是云窈一来,便有了适龄秀女,也得以进入妖都。
在族长莫犁眼中,云窈亦是幼崽。他语重心长道:“妖王殿下必定是看不上你,待选妃结束,我们在妖都寻一处宅子,替你相看个强壮的夫婿,往后日子好着呢。”
妖都地大物博,且连仙魔都无法轻易来袭。于老弱之辈而言,是最安逸的去处。
尤其是莫犁年事已高,恐今后无力抚养幼崽,这才有了“逼嫁”的下策。
云窈扯下碍事的盖头,探出窗外:“不能到妖王殿附近我再坐轿子吗?你们几个老骨头可别半路震散了。”
老骨头之一附和道:“族长,阿窈所言不虚,我这肩胛骨似乎马上便要断了。”
莫犁:“……”
“行了,族长所说的规矩那都是前前前任妖王定下的。”
云窈兀自下了轿,顺手变了身不惹眼的灰色衣袍,“要我说呀,不如进了妖都后看看其他族是如何行事。”
“爷爷,爷爷,我想坐轿子。”
“我也要!我也要!”
几个幼崽争先恐后地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仿佛五百只鸭子同时叫唤。
莫犁一个头两个大,将花轿收入囊中,板着脸斥道:“都别吵,继续赶路。”
幼崽们贪吃又贪玩,令云窈想起了阿凌。只是玉符如今在顾钦身上,也不知他几时能记起。
云窈时间不多,不能都浪费在赶路上,于是问族长:“倘若我知晓传送符阵,您可能画出来?”
闻言,莫犁怔了怔,旋即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我乃一族之长,年轻时,更是……”
“停!”云窈亮出一张图纸,是她从小镜中拓下来的,“族长且试试看。”
“你从何处弄来的。”
云窈信口胡诌道:“这个鹰妖见我生得貌美,便想掳回去,我悄悄记下符阵后逃了出来。”
见莫犁神色动容,她继续劝说:“既有了妖都路引,走正门还是偏门又有何妨。再者,以幼崽的脚力,走个十天半月都不知能不能望见妖都大门。族长,您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