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娣虽然是裁缝世家,但是她从小就没了爹,妈妈也只会普通的缝缝补补。当年运动的时候,小将们把裁缝铺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就剩下一个铁熨斗偶尔熨衣服的时候还能发挥点作用。
要说家传,巧娣唯一被遗传到的大概就是她父亲和祖父的心灵手巧吧。
她一开始上的是初级剪裁班,没几节课老师就说她可以出师了,让她跳级到中高级班去。
巧娣本来在读书上没有什么天分,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就一直马马虎虎。这是她头一次在学东西的时候感觉到什么叫做如有神助,仿佛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
老师说她不但在剪裁配色上有天分,更是有自己的设计理念。巧娣的同学问她什么叫做“设计理念”,巧娣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好笑笑不回答。
“你看我今天这身衣服,和这杂志上的像不像?”
双凤这才注意到巧娣身上这件红色的衬衫裙样子很特别,领口加了荷叶边。巧娣起身转了一圈,裙子飘荡,像是一朵菡萏盛开在碧波上。
“这是你自己做的?师父你太厉害了!”
双凤比巧娣还要兴奋,绕着她转了好几圈,双眼发光。
她对比了一下杂志上外国模特的衣服和巧娣身上穿的这件,巧娣把原来领口的位子往上提了提,没有和外国女人一样露出大半个胸脯。这对于他们中国人来说未免有些过于“狠三狠四”。巧娣不止提高了领口,还把腰线收紧了些,臀围这里则往上提了一寸多。只是小小的改动就显得腰细腿长,掩饰了亚洲人下半身过短的缺陷。
被她这么一改,这裙子比原版的都要来的漂亮合身,又不会因为太暴露而穿不出去。
“师父,你看这个能做么。我跑遍上海滩都没有找到这样的衣服,市百一店也没有,妇女商店也没有。”
双凤从坤包里掏出本电视杂志,ʟᴇxɪ封面上的女郎巧笑倩兮,穿着一身白色的风衣。
“呀,是山口百惠!”
巧娣也喜欢山口百惠,去年上海电视台播放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电视剧《血疑》,巧娣一集不落地看了。
美丽善良的幸子和英俊多情的光夫不知道羡煞多少上海滩的少男少女。电视剧演到最后一集,当看到幸子死在光夫怀里的一幕,巧娣哭得肝肠寸断。沈庆生在旁边一边喝酒一边笑话,说她看戏看得那么投入,脑子八成有问题。
“双凤,要是我帮你把这两件衣服做出来,你出钱投资我好伐?”
巧娣指着杂志里两张《血疑》的剧照。
“师父说的什么话,我双凤百分之百信任你。你要多少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双凤打开钱包。
“急什么,我有我的道理。”
巧娣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一来不喜欢欠人情,二来……她要做的,可不只是拉双凤这一个客户而已。
————
巧娣手脚麻利,两个星期后双凤就穿上了巧娣按照电影杂志做出来的新裙子。
苏州河畔波光粼粼,照在两人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上。
她俩一个穿红裙子跨白色的坤包,踩着红色牛皮小高跟鞋;一个穿白色西装套装,内里是黑色的松紧抹胸,背着杏色的皮包和同款的皮鞋。两人都带着目下最时兴的蛤蟆镜,涂着鲜红的口红一起跨进工厂的大门。
“看,大明星!”
“什么大明星,是巧娣和她的徒弟双凤!”
工人们指指点点,恨不得把眼睛贴到她们两个身上去。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工们,和她俩比起来,这些穿着蓝色工装和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女青年简直就是一群蓝色和白色的蚂蚁,让她们顿时觉得自残形愧。
巧娣甩了甩头发,如果说刚才出弄堂口的时候,面对这邻居们惊讶的眼神她还有些紧张的话,到现在一路走来,她的胸中只有满满激动和兴奋。
至于双凤,她天生就是“人来疯”的性格,加上这段时间总是出风头,早就习惯了众人的眼光。
今天她穿着这身是放眼上海滩,乃至全中国都独一无二的“山口百惠同款”。她感觉自己穿的那不是一般的衣服,而是一身战袍,一身属于女人的战袍。双凤把小高跟鞋踩的“哒哒”作响,恨不得把腰肢扭出花来。
“哎呦庆生,你老婆自从离开你之后,变得越来越好看啦。”
电工班的几个无赖青年蹲在路边,本来准备对着她俩吹口哨,不巧见到沈庆生站在一旁,只好作罢。
沈庆生远远地看着前妻聘聘婷婷的背影,又看着周围这些男人们如狼似虎的眼神,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痰,一脸阴郁。
“巧娣师父,双凤姐,你们今天太漂亮了。”
“双凤,这衣服不用说,一定是你从外地找路子弄回来的是不是?怎么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穿起来像是电影女明星。”
两人一走进更衣室,女孩子们立即围了上去。另外几个年长些的也在不远处翘首看热闹。
在这个根本没有所谓“时尚”概念的年代,所有人穿得都大同小异。哪怕是时尚潮流的上海滩,商店里衣服的款式也就那几样。偶然出现几件新品,就会引得全市的年轻人为之疯狂,不惜出高价也要弄到手。就比如去年年初的男士双拼色斜拉链夹克和年底的高垫肩褐色女风衣。
而今天的巧娣和双凤的衣服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时髦,既有西洋味道,又有东洋腔调,像是两股带着异国香味的彩色旋风,让这些女孩子们目眩神迷,恨不得拜倒在她俩的新裙子下。
“双凤,求求你,告诉我们这衣服是哪里买的,我下礼拜要去相亲了,我想穿着新衣服去和男方见面。”
“啊呀,你真不害臊,相亲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讲的。巧娣师傅,我下个月要去吃我小姊妹的喜酒,我想就穿你身上这条红裙子去。”
“要死要死,你穿这样的裙子去吃喜酒,是准备去抢新娘子的风头么?”
女孩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各位,我这衣服不是从外地买的。”
双凤走到更衣室中间,学着香港电影里女明星的样子,把蛤蟆镜箍在前额刘海上,一手叉腰。
“难道是外国进口的?”
人群里传出惊呼声。
“也不是进口的。”
“双凤,不要卖关子了。”
“是我的师父巧娣她亲手做的!”
双凤说着,带头鼓起了掌。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巧娣一手扶着酡红的面颊,婷婷袅袅地走到双凤身边,露齿一笑。
……
就这样,在双凤的资助和巧娣刻意打造的宣传效应推动下,她俩的“姊妹裁缝店”迅速建立了口碑,并且得到了第一笔订单。
本来双凤是怎么都不答应的,她是巧娣的徒弟,从进厂子头一天开始巧娣就手把手地带她。古话里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虽然没有那么封建了,但师父总归是师父,怎么可以做“姊妹”,那不就乱了辈分了么?
倒是巧娣想得开,她说伟人说过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没有那么伟大的觉悟,我就想让我认识的小姊妹都联合起来。
双凤问:联合起来做什么?
巧娣说:联合起来过好日子。
双凤说:原来你说的“姊妹”不是和我呀。
巧娣说:是和你,但也不全是和你。全天下的女子都是姊妹,都应该联合起来一起过好日子。
双凤拍手笑道:果然师父就是师父,觉悟比我高一百倍。我就想穿好看的衣服,想赚钱而已。
就这样,在巧娣家的二楼,一间既没有门面也,没有招牌的裁缝店悄然开幕了。
厂里有规定,在职员工不能随意兼职。虽然大家都不把这条规矩当回事,不过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到的。哪怕是车间主任的老婆来巧娣家做衣服,也只是说买了块衣料请她帮忙裁一下。做生意什么的,绝口不提。
那块白到弹眼落睛的墙壁现在被嵌入了一个新的大衣橱,里面放着客人定做好的衣服。
巧娣真心觉得,好日子真的来了。哪怕不嫁到国外去,她也能在上海闯出一片天。
第十七章
巧娣的“姊妹裁缝店”生意好得一塌糊涂。
双凤出钱给她买了一台飞人牌缝纫机作为投资,巧娣原来结婚时买的那台缝纫机被沈庆生带来的人砸坏了。只要是巧娣在家的日子,弄堂里面就能听到她脚踩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像是一首欢乐的交响乐。
老邻居笑着跟巧娣妈说,巧娣这个是女传父业了,当初还说什么沈家的手艺是传男不传女的,现在知道生男生女都一样了吧。巧娣有一技傍身,以后就有饭吃了。巧娣妈说这算什么本事,最多也就是个女裁缝,还能成名成家开公司不成?关键是早点嫁个男人要紧。
反正不管跟巧娣妈讨论什么问题,哪怕问她早上鸡毛菜为什么涨价了,她也能够归结到是因为巧娣没有再婚这个原因上去。
不管巧娣妈怎么想,巧娣现在就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每逢她休息的日子就是女孩子们聚会的日子。而巧娣的家二楼的卧室,就是女孩子们聚会的客厅。
她把原来的猩红色的窗帘摘下,换成了白色的遮光布配上粉色的落地帘。窗口枯萎的茉莉花被搬走,花盆里种上白色的铃兰。这是亚非告诉她的,铃兰花的花语是“新的开始”。
巧娣的手工很细致,所以出品的速度不是很快。她听从双凤的建议,不接受来图定制,这样对她来说工作压力太大,而且采购布料和配饰也很麻烦。巧娣决定每个季节就做固定的两三个款式,她先选好几个图样带到厂子里问过女孩子们的意见,把呼声最高的那几个圈出来,然后在去轻纺市场批发布料,这样就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也降低了成本。
那几个第一批穿上巧娣衣服的姑娘们成为了她免费的模特,走在路上都有人好奇地跑上来问是哪里买的。不过巧娣并不想把生意做得太大,她每个月只帮人做五六件衣服,再多就不接单了。
这是巧娣的姆妈跟她说的,当年你爷爷和爸爸都是这样,虽然杨家的店没有了,但是口碑不能掉。
对此双凤表示非常赞同,她说她最近学习外国人的经商理念,明白了一味的薄利多销是不可取的。要打造属于自己的品牌,而且物以稀为贵,大家知道巧娣的衣服难得,才会愿意出高价买。
巧娣衣服的价格确实高,布料加上加工费,一条裙子要一百多块,等于普通职工两个月的工资。不过想到双凤去年花三百块从黄牛手上买的风衣,似乎也就不那么贵了。
到了这一年的劳动节,姊妹裁缝铺的生意逐渐稳定下来。趁着休息的功ʟᴇxɪ夫,巧娣拿着一本本杂志来找亚非,想请她出出主意,下个季度要推出什么样的款式好。
巧娣的眼光有些跟不上时尚,双凤的思维又太超前了些。亚非倒是正正好好,她从小用惯好东西,家里不缺钱,品味也好,又有文人气,已经被巧娣当做了自己的军师。
“巧娣,不好意思,我现在没心情看这个……”
刚下了夜班的亚非脸色苍白。
“你都已经做了两个夜班了,怎么那么拼呀。”
巧娣连忙倒了一杯热水,又在里面扔了两颗奶糖用勺子化开。巧娣听人说七颗大白兔奶糖就等于一杯牛奶,可以补身体。
“我有事情,想找人调班调不开,就只好多做两个晚班来换了。”
亚非喝了糖水,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亚非,这段时间我忙,双凤也忙,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你。你告诉我,你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巧娣,你一会儿跟我回家一趟吧。”
亚非舔了舔嘴唇。
“回娘家?”
“不,去一趟我的婚房。”
亚非最让巧娣和其他小姊妹羡慕的一点就是吴家早早地为儿子买好了婚房,是位于威海路上的一间老式公寓。先不提那间公寓有抽水马桶和煤气灶等先进设备,就光不用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这一点已经够羡煞旁人了。
要知道他们车间好几位老大姐结婚到现在十多年,孩子都要上小学了,还要和公公婆婆挤在一间小屋子里。运气不好的,家里还住着没出嫁的小姑子。运气再不好一点,小叔叔要再讨个新娘子进来,那真是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夜里起来上厕所都能踩到好几个人。
巧娣没怎么去过亚非的婚房,头一次去是亚非结婚那天,最后一次去就是她生完宝宝做月子的时候。
市中心的公寓远比巧娣所住的弄堂要来的安静,低跟皮鞋的鞋底落在地砖上,能听到清晰的“笃笃笃”的声响。从大门口走到电梯厅,没有听到任何孩子的哭闹声,也没有听到婆媳吵架,夫妻打骂的声响。这在习惯了嘈杂居民区的巧娣看来实在是有些过于安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肃穆”。
巧娣没有读过张爱玲的小说,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女人走在冰冷的,铺满了南洋花砖的走廊里是什么感觉。反正她每次来这栋有着将近百年历史的公寓楼,只要走进大门就觉得一股冷气袭来,外头的阳光无法穿透厚厚的墙壁,它们和声音一样消失在了绿色的墙纸和褐色的护墙板里,大概是被吸进去了。
“不坐电梯么?”
巧娣一路跟着亚非从电梯厅转到楼梯间,虽然亚非家住在五楼并不是很高,但明知道有电梯为什么要走楼梯呢?
亚非朝身后的电梯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巧娣心里觉得奇怪,倒也没说什么,跟着她往上走。
来到亚非家门口,亚非转过身,让她不要说话。
“哒”的一声,亚非轻轻地打开门锁,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巧娣很快就明白她为什么偷偷摸摸了。
从门口望进去,男人和女人的衣服散落一地,从客厅一路蔓延到了卧室门口。半开半闭的卧室门里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是女人难耐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声。
巧娣慌极了,伸手去拉亚非的胳膊。后者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卧室门口,“砰”地一声将门推开。
床上的两个人几乎同时跳了起来,白花花的肉体冲击着巧娣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初中学农的时候去乡下喂猪时见到的发情公猪和母猪交配时候的场景。转而她又想到,自己和庆生“那个”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她一贯保守,关于性方面的知识只是在婚前的一晚听母亲说过。和庆生谈恋爱的时候,最多只是揉揉抱抱亲亲,每次庆生想要更进一步,她就说我姆妈说的不可以,贞洁是女孩子最重要的嫁妆,难道你不想要我这个嫁妆么?沈庆生说我可以提前把嫁妆收下。可不管沈庆生如何甜言蜜语,巧娣都守住底线不放。
后来她的这个嫁妆终于给了庆生,但新婚之夜也过得实在乏善可陈。除了疼痛巧娣没有感受到任何愉悦。第二天早上她忍着不适去公厕那边排队倒痰盂和马桶的时候,邻居苏州好婆和三号里张师母还一脸揶揄地特意跑来说巧娣你真是个好姑娘,裤腰带勒的紧。不像这些年嫁过来的几个新媳妇,早就不是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