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摆摆手，“你要住就住，想什么时候搬过来提前说一声。”
盼盼想不到问题那么容易就解决了，一时之间热泪盈眶。
“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没通过试用期，我还是要赶你走的。你也不用谢我，还是谢谢你爷爷吧。师父和师弟都是好人，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子孙过苦日子的。”
盼盼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来不觉得得过爷爷和爸爸的半点恩惠，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从山田家搬出来的那一天，阳光明媚，天空蓝到近乎透明。阿宝说要来帮忙，再一次被盼盼拒绝了。她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将来在日本的两年时间要怎么熬。
“这些日子，感谢您的照顾了。”
盼盼把钥匙推到山田一男面前，和钥匙放在一起的还有山田的存折、印章。
“我拿走的都是我从上海带来的东西……”
盼盼指了指行李箱。
“不过，那本书我想一并带走，可以么？”
她说的是那本宫泽贤治的诗集。
“当然……是我对不起你。”
山田低下头，盼盼看到他的头顶心里新冒出的根根白发。
“谈不上对不起。你答应不和我离婚，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个，给你。”
山田从桌子下拿出一个盒子。
是个装和服的高级礼盒。
“不行，这个太珍贵了，我要不起。”
盼盼知道和服的价格，即便是日本人也不是人人买得起的。
“这是大姐留给你的。听说你披露宴上的和服是租的，就托人做了一件，说让你在过年的时候穿……她说这是做山田家媳妇一定要有的体面。你还是收下吧。”
盼盼抚摸着礼盒上的烫金汉字，鼻头一酸。
山田家的人不是不好，只是他们实在没有缘分。
盼盼拖着行李箱走上那条熟悉的坂道，还没ʟᴇxɪ走两步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山田太太，你要走了么？”
盼盼回头，认出是隔壁家的太太。
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事情……你的男朋友很英俊。”
这话让杨盼盼大吃一惊，她和阿宝昨天才确认关系……不，压根也不能说是确认，不过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您真是勇敢。我也决定和我现在的先生分居了。山田太太……哦不，杨桑，加油。”
对方自顾自地说着，满眼都是雀跃。
走到坂道的尽头，盼盼回头张望。
夏日的暑气汇聚蒸腾，远远望去，道路和两边的排水沟都有些微微的扭曲。
她提了口气，垫了垫脚尖，就像小时候学着白毛女跳舞一样，利落地转过身。
朝着下一段旅程走去。
第四十九章
明明已经一脚踏进秋天，然而天气并没有凉爽多少。枝头上蝉鸣依旧喧嚣，街边已经有店铺挂出了鳗鱼的招牌，等待迎接一个肥厚秋日的到来。
“杨桑，佐藤先生和夫人来了，麻烦接待一下。”
小伙计阿郎打开通往工坊里间的小门，冲着杨盼盼低声喊道。
“来了。”
盼盼手脚麻利地锁好最后一个扣眼，用刷子轻轻地刮走衣服上残余的线头。
“正好赶上，佐藤太太天天来催，丸山爷爷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被她催烦了呢。”
盼盼把衣服交给阿郎，后者欢天喜地地接过。
“昨天您加班到很晚吧？我下班的时候看到里间的灯还亮着呢。”
秋天也是日本人的结婚旺季，小林制衣铺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用日本人的话来说，店里的人各个恨不得问猫咪多借一只手。
“是啊，为了装着个袖子，一直做到凌晨两点。”
盼盼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门边。
“佐藤先生，佐藤太太，让你们久等了。”
盼盼走到沙发边冲二人鞠躬。
“怎么样，做好了吧？”
佐藤太太一脸焦急。
今天是佐藤家女儿结婚的大日子，她家女儿是个日本海归，找了个同样在英国留学的男朋友。男朋友家是开牙医诊所的，听佐藤太太的意思，对方的母亲颇有点瞧不起他家的意思……为了不在女儿的婚礼丢脸，佐藤一家特意找到了小林制衣店。
“我先生这辈子就没有穿过西服，年轻那阵子穷，我俩压根就没举行过婚礼。今天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佐藤太太拉着盼盼的手说个不停。这段话杨盼盼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佐藤太太几乎是来一次就唠叨一次，旁人恐怕在就听腻了，只她半点都不嫌烦。
“做好了，等打好标贴就能试穿了。”
“太好了，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来订衣服那天，佐藤夫妇两人在店铺外徘徊许久，他们本来还担心在这种高级店铺工作人想来一个个都是扑克脸，没想到领他们进门的这个中国女孩却是亲切又和气。
她招待他们坐下，也不急着推销衣服，反倒是细细拉起了家常。这让本来紧张不已的夫妻两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本来局促不安的心情一扫而空，连肩膀都宽松下来。
“好了，佐藤先生请过来试一下吧。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佐藤先生是开汽修店的，常年在户外工作，生得膀大腰圆，平时只穿灰色工作服，很是不修边幅，一身汽油味。加上本身也没读过什么书，举止粗鲁，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雅库扎”（流氓）。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穿西装，跑到百货商店里选了一套差不多尺寸的往身上套，结果从流氓直接进阶成了黑社会。
对于这件花了几倍于成衣价格的西服，他本人其实没抱多大希望。
然而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佐藤先生整个人的表情都呆住了。不止是他，佐藤太太也是绕着他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怀疑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丈夫。
“这……这怎么可能呢，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都不像是我自己了。”
佐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顾右盼，难以置信。
“这就是 Bespoke 的魅力。”
盼盼笑着上前，为佐藤先生系上领带。她手指翻飞，快速地打了一个温莎结。
“其实佐藤先生您身材魁梧，比起普通的日本男人更适合西服。西装这种衣服有种神奇的力量，您越是自信，穿出来就越好看。”
男人闻言，故意收了收小腹挺起胸膛，果然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不像是修汽车的，倒像是外国什么体育娱乐部的教练，带着一股雅痞的味道。
“究竟怎么做到的，小肚子也看不到了。还有我的左手胳膊……”
佐藤先生年轻的时候左手胳膊受过严重的外伤，导致他两条胳膊明显粗细不一。穿上这件西装，连这么明显的缺陷都被掩盖住了。
佐藤先生想着这衣服说不定就是故意做歪的，他脱下西服抖落两下，然而横看竖瞧，整件衣服却是该横的地方横，该竖的地方竖，两只袖子的长短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什么？是魔法么？”
他不停地发出赞叹。
“其实除了专业模特，大部分人的身材都是不标准的，所以才需要用衣服来进行修饰。”
盼盼笑着说道，“只不过，大部分的衣服只能用来避寒，既不能扬长，也不能避短。但是高级定制不同，我们小林制衣店做出来的男士西装，不管客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做到胸部丰满、腰线流畅、下摆圆顺、背部贴体、袖子更要前圆后登，才能显出绅士风度。”
“我们尽量放大您体格上的优点。让别人的视线尽量集中在腰部和腿部的区域，这样就没人过于关注您的小肚子和胳膊的粗细了。”
盼盼说着，又从货架上取下一枚领带夹和一对袖扣，为佐藤戴上。
“这套配饰的颜色和您太太今天身上佩戴的珠宝搭配得刚刚好，参加晚宴的时候更加显得相得益彰。佐藤太太，你看是么？”
佐藤太太左看右看，不住点头，“杨桑你太会搭配了，我刚才还觉得他身上空荡荡的缺点什么。这么一看就完美了。”
她拉过盼盼的手，不住地感谢，“这样我们心里就有底气了。”
西服就是男人的战斗服，这位爸爸今天要为女儿的脸面战斗。
两人欢欢喜喜地走了，盼盼和阿郎还有丸山爷爷站在门口恭恭敬敬的鞠躬，直到看不到人影。
“杨桑太厉害了，昨天晚上我走的时候那左边的袖子还没装好，还以为要来不及了呢。”
阿郎摸了摸脑袋，一脸钦佩和羡慕。
作为老牌学徒，阿郎在小林制衣铺已经学了一年多，到现在还不允许拿剪刀裁布，只能做一些量尺寸和打标贴的活儿。与之相比，杨桑短短几个月之内就学会了全部制衣技术。这一回小林先生更是直接让她独自挑大梁，全权负责佐藤先生的 case，从选定面料、量体裁衣，打版扎壳，到做衬、扎驳头、中间烫，乃至缝锁扣全部由她一手包办。
这件衣服前前后后做了两个月，总计两百多道工艺，手工缝制上万针，期间小林先生一次都没有过问，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连今天佐藤夫妻来取衣服，他本人都不到场，随便找了个由头出门逛街去了。
这样的信任前所未有，让店里的人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
杨盼盼低头笑笑，也不多做谦虚。
要说这段时间她缝纫技术之所以能够突飞猛进，除了本身用功，那个给洗衣店缝补衣服的兼职也帮了不少忙。别人是学剪裁，她则另辟蹊径，直接“解剖”衣服。这段时间她不知道拆了多少套西装，研究它们怎么收口，怎么做到里外匀，才能在短短时间内进步神速。
“不但如此，这笔买卖赚的还真不少。就刚才那条领带和进口的配饰，加起来不比衣服来的便宜。”
丸山粗粗算了下账，发出啧啧感叹。
为了彰显店铺的品味，小林先生每个季度都会从英国和欧洲订购西装配饰，很多还是难得一见的古董款。只不过会购买这些玩意儿的基本上都是店里的老客人，或者是难得一见的西装发烧友，普通客人最多买根领带或者领结。
他敢打赌，过了今晚的婚宴，那些小东西佐藤先生这辈子都不会戴第二次。
“杨桑，你真是太会做生意了。”
丸山恭维道。
“做生意么，说到底就是做人情世故。”
盼盼笑笑，“虽然西服是男人穿的没有错，不过负责挑西服的还是女人呀。”
西服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盼盼一头闯入，一开始当真是碰得头破血流。
刚来制衣店的那几天，她被当成了店里的迎宾小姐，只有端茶倒水的份儿。她拿着尺子要给客人测量尺寸，还差点被人吃豆腐，连带小林先生也被怀疑专业素养。
日本人的大男子主义比起国内更加毫不掩饰ʟᴇxɪ，那些男人怀疑的眼神就像是石头一样砸到了杨盼盼脸上。甚至还有顾客对小林先生讲，如果自己的衣服是从女人的手里做出来的话，那宁可去别家店里买。
对此盼盼也不同他们硬碰硬，而是曲线救国，走起了太太路线。
店里保存着小林制衣店开店几十年来的订购记录，盼盼亲自手写卡片一家家邮寄问候。对于几位久不来店的老客人，她还逐一打电话去问安，顺便问一下西服是否需要修改缝补。这些事情丸山爷爷虽然也曾做过，却不如盼盼来的温柔细致。
盼盼做过家庭主妇，知道一个女人下午两三点独自一个人在家多么寂寞，如果这时候有人打电话，或者上门拜访，通常都不会被拒绝。谈生意，谈生意，生意就是这样谈出来的。
“客人感受到了我们的心意，自然愿意花钱购买我们的衣服和服务。”
“说得好。”
店门被推开，小林先生拄着拐杖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第五十章
大富贵酒楼门外，双凤一手拿着捧花，一手搂着丈夫刘强的胳膊翘首以盼。
她今天穿着广东朋友送来的刺绣龙凤褂裙，一早做好的盘发直冲云霄，上头还撒着五颜六色的金粉。她原本就长得喜庆，今天打扮一番之后更显得雪白粉嫩，红唇欲滴。刘强虽然样貌不如原先的小陆，但胜在人高马大，颇为英武，两人站在一起也算是郎才女貌，来吃喜酒的亲戚朋友们就没有不赞叹的。
“我说双凤，六点半要到了，这酒席快要开始了，你的小姊妹不会不来了吧？”
刘强担心地问道。
他今天请的客人可都是局里的领导，还有顶头上司，可不能延迟开席。
“今天一天都是大雾，机场那边也不知道怎样了……”
双凤也是忧心忡忡。
“双凤！”
就在此时，马路对面匆匆跑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冲着她挥手。
“亚非姐！”
双凤瞪大眼睛，在看到来人之后兴奋手里的花也不要了，拎起裙子往台阶下狂奔。
来人正是亚非，她张开双手一把抱住双凤的肩膀，两人抱在一起又笑又叫。
马路对面一个外国男人正拖着两只行李箱，面对滚滚车流手足无措地冲着亚非大喊。
“Hellen，等等我，等等我……”
两人这还没说上两句话，一部强生出租车停靠在酒店门口，从车上款款走下一个穿职业套装的女人，冲她们用力地挥了挥手。
“师父！”
“双凤！”
“盼盼！”
刘强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三个女人，又看了看她们身后的两个外国男人，脑中闪过四个字——
日德联军？
这年头办婚礼还不时兴请婚庆公司，也不时兴请婚礼司仪搞些千篇一律的演说，除了男女双方的亲朋好友吃饭，就剩下主婚人和证婚人讲话的环节。刘强是吃公家饭的，上去讲话的自然是他们局长。
“双凤姆妈，开心伐，这个女婿侬喜欢伐？”
盼盼靠着双凤姆妈旁低声问她。
“喜欢喜欢，哪能会不喜欢。双凤谈了那么多男朋友，就属小刘最好，我再满意不过了。”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双凤姆妈笑得见眉不见眼。
旁的不说，女婿这个职业就很好，让人有安全感。双凤全家都是老实人，因为双凤爸爸是环卫工的缘故，没少被人欺负。双凤也是为了保护姆妈和弟弟才养成了现在这样强势的性格。双凤接连退了两次婚，这让双凤妈异常焦虑，害怕这丫头如此强势将来真的嫁不出去怎么办。
如今有了这个做警察的女婿，双凤姆妈漂泊了一辈子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女婿不但职业好，性格也好，关键是他家和之前的陆家不一样。小刘和双凤是小学同学，都是住在闸北区旱桥北面的 403（江北人）。论起老家，双凤家是兴化人，刘强的老家在溱潼，算来也是同乡，谁也不会嫌弃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