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抱着竹子大声哭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锋利的裁缝刀划开深蓝色的面料,像是一把冰刀划开蓝丝绒的湖面,凌厉而优雅。
这把剪刀是盼盼离开日本前小林先生送给他的礼物。他说他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盼盼的爷爷也送了这样一把剪刀给他。
“阿拉红帮裁缝去哪里都是吃得了饭的。一把尺,一把剪刀,一个熨斗就能走遍天下。你也不要想着怎么报答我,好好活出个人样,才不枉费我们师徒一场。”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盼盼到意大利已经足足一年有余。
凭着小林先生的介绍信,她顺利来到位于米兰的一家国人开设的裁缝店工作,重新从学徒工做起。
拿起咖啡杯往嘴里倒,要是几年前有人告诉盼盼,她现在不止一天不喝两杯就浑身难受,喝得还是比中药苦十倍的 espresso,估计自己都不会相信。
用大头针把布料固定在模特架上,盼盼看了墙壁上的时钟,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门。
她要赶到机场去接双凤,那丫头头一回出国就是一个人远征欧洲,莽得不行,谁劝都不听。她老公刘强因为是公职人员有出国限制,无法同行,只好一再拜托盼盼一定要帮忙照顾好她。
说来刘强好歹也是个人民警察,五大三粗的男人面对穷凶极恶的歹毒毫无惧色。回到家里对着老婆双凤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说老天爷造人的时候都配好了,一物降一物。
拒绝了一路上热心帮忙的意大利男性们,盼盼甩着车钥匙拉着双凤的行李往停车场走。
“师父,真的吓死我了。从上飞机到下飞机,一直到拿行李,不知道多少男人跟我搭话,还想帮我拿箱子。我一句外文都听不懂,就只好一路傻笑。”
双凤心想外国的男人就是不得了,和他们比起来,中国男人都是些羞涩的小姑娘。
“意大利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只要看到对方是个女人,他们都是这副德行。不过我们双凤那么漂亮,他们当然要格外热心点。”
双凤嘿嘿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管怎么说,做女人的虚荣心是被彻底满足了。
“包背背好,当心有贼。”
盼盼指了指双凤半开的拎包。
“意大利还有贼?不是说外国人素质很高的么?”
双凤出国前,恶补《读者》《故事会》等杂志。书里面把外国说的花好稻好,到处圣人,宛如天堂。
“意大利的小偷驰名欧洲。他们不止偷,必要的时候还会动手抢。这里可没有严打。而且根据我的经验,报警也没用的。意大利的警察和你老公不一样。”
双凤咋舌。
盼盼帮她一起把箱子放进后备箱,“记住,身上不要放太多的现金。护照和证件都要贴身放。”
她刚来米兰第一天就惨遭小偷光顾。也是那个小偷倒霉,伸手掏盼盼背包的时候不巧被她的裁缝刀刺伤,偷鸡不成蚀把米,右手差点废掉。盼盼初来乍到,一句意大利话也不会说,幸好遇到了个日本留学生,把她带去警局报案,给他做翻译不算,还带她找到了裁缝铺。
从那以后,盼盼走到哪里包里都会放着那把剪刀。
“让我猜猜,那个日本留学生一定是男的对不对?”
双凤挤眉弄眼,“他不会到现在还在缠着你吧?”
“双凤,我把你送回登机口,你买票回去吧。”
盼盼作势要掉头。
“啊呀,师父洋墨水喝多了,脾气也变差了。”
双凤急忙拉住她,“我这次来欧洲考察,事关我下一个五年计划,可不能空手而归。”
“你还有五年计划?”
盼盼笑说双凤嫁给公务员,也会讲官样文章了。
“那是,我现在已经不满足倒买倒卖了。我打算到这里来买些最时尚的衣服,然后回董家渡去让人打版,最后在我自己的工厂里生产。”
“你自己要开工厂?广东那边的服装厂不是很多么?是要做外贸?”
这一年盼盼在米兰街头遇到过不少中国人,很多都是广东那边做服装的老板,抱着和双凤一样的心情到米兰、巴黎来“朝圣”。盼盼给他们做过翻译,赚得不少。
“广东的衣服料子不行,走线也不精致。我现在要走精品路线,目标是在格子间里上班的职业妇女,就像亚非姐一样。价格不是问题,关键是货要好。”
“而且做外贸出口赚得也太少了,吃心吃力给老外打工,一件衬衫最多赚个块八毛。我有那功夫,还不如自己干。”
这两年国门打开,上海的外资合资公司如同雨后春笋一样蔓延开来。那些被叫做 Office Lady 的女性比起纺织女工更加渴望时髦的生活。她们愿意花一百二十块钱在市百一店的羽西专柜买一只口红,花上一年的工资托人去香港代购一个不知真假的香奈儿包包,却也不是人人都有能力搞到欧美一线的服装大牌的。
双凤正是瞄准了这些人的生意。
这个年代国内还没有所谓的知识产权,整个服装业就像是一片蓝海,双凤要做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我已经注册了自己的服装厂,准备年底在昆山开业。这批机器都是我用超低价从那些倒闭的国企抄底买来的。师父听说了么,国内现在搞什么产业升级,很多大厂都倒闭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失业……哦,也不能叫做‘失业’,叫做‘下岗’‘买断工龄’‘自谋生路’。纺织厂虽然还在,但也今时不同往日,不复当年风光了。”
盼盼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心下唏嘘。
哪怕离开纺织厂已经多年,那个轰鸣的车间,那个充满了女孩子们欢声笑语的小隔间,依然是盼盼午夜梦回的时候会忍不住牵挂的地方。
曾经她也好,双凤和亚非也好,甚至包括沈庆生都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厂里干一辈子,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等着厂长带人敲锣打鼓地到弄堂里来颁发“光荣退休”的证书。却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不但她们各奔前程,连厂子都要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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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凤在沙发上一觉睡醒,已经是半夜时分,丝绒窗帘隔绝了屋外的灯光。静寂的房间里,只有工作台上的一盏灯发出橙色的光亮,照亮了盼盼的半个身子,在白色墙壁上投下一个俏丽的影子。
盼盼把缝好的布片穿在模特身上。她看着布料的眼神,抚摸着衣料的纤维的双手是那样的温柔,仿佛眼前的不是木雕泥塑的模特,而是她日思夜想情人的化身。
双凤心想难怪那么多男人都爱上师父,如果我是男人的话,一定也会疯狂地爱上她的。
“师父,你有想过回国之后做什么吗。”
双凤把下巴搁在缝纫机上,刚睡醒的头发乱蓬蓬,不像是孩子的妈妈,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我要自己开店。离开日本的时候,我答应过师父要把我家的‘宝丰翔’重新开起来。”
盼盼看了眼右手中指上的顶针箍。
“以后不止做西装,要和我爷爷那个年代一样ʟᴇxɪ,洋装,旗袍都要做。”
爷爷和爸爸两人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家业无人继承,妈妈为此愧疚了一辈子。盼盼下定决心要让在天上的杨家列祖列宗们看看,她们姓杨的女子不输给任何男人,是名副其实的杨门女将。
“那,你还打算结婚么?”
“你说呢?”
盼盼不答反笑。
“我倒是听说你们弄堂的阿宝准备在美国结婚了。”
听到她提阿宝,盼盼捻着针的手顿了一下,左手指尖顿时冒出一颗血珠。她不动声色地把指尖放进嘴里吸吮了一下,庆幸这一幕没有被双凤看到。
“我是听亚非说的。阿宝姆妈说,阿宝哥他明年就要博士毕业了,说是不准备回国,要在美国定居。阿宝的爸爸还说他们全家以后都不住上海,要把房子卖了去美国投奔儿子,过资本主义生活了。”
双凤有些嗤之以鼻。
“是么……人各有志吧。”
盼盼低下头,放下针。
“师父,一辈子不结婚,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双凤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放过一辈子都不结婚,做一个“大女人”的狠话。不过自打和刘强结婚后有些改观了。刘强性子好,特别疼爱女儿,对她的爆竹脾气也是喜欢多过头疼。用刘强的话来说,他们家一家三口,有两个祖宗。
双凤觉得师父什么都比自己来的优秀,自己这样的都找到了想要过一辈子的男人,凭什么师父就得不到幸福。
“怎么过,回上海和女儿过呀。”
盼盼笑笑,“我已经结过两次婚,我妈应该不会再逼我结第三次了吧?”
来到米兰的头几个月里,盼盼和阿宝的通信还算频繁,差不多一个月有两三封信。两人无话不谈,互相慰籍。随着他们开始各自忙各自的学业和事业,通信的频率变成了一个月一封,甚至到最后两三个月才来一封来信。她不懂阿宝的实验数据,阿宝也不懂她的设计画稿。写信的内容也变得干干巴巴,成了敷衍的例行公事。
盼盼每天在工作室里,接触到的客人也好,同事也好,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他们对她这个东方的神秘美人充满了兴趣,不止一个向她表达过好感。盼盼也曾经尝试过用吓退日本大学生的方式告诉她们,她离过婚,还死过一个丈夫。本来以为可以让他们知难而退,谁知道结果这些意大利人更加积极了……
既然她在这里那么受欢迎,比她优秀千百倍的阿宝在美国有女人喜欢,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盼盼现在的心境和我们不一样了。不过也好,追求事业总好过被困在柴米油盐里。”
听完双凤的转述,亚非长叹一声,“我也不想结婚。”
“听说你和那个 Jeff 也分手了是伐?”
“他被调回德国总部了。”
亚非表情淡淡的。
双凤努努嘴巴,“他之前为了追你,每个礼拜都从新加坡飞回上海,又是给军军买玩具,又是带你爸妈逛街。你妈都把他当做半个女婿了,结果被总公司棒打鸳鸯。”
亚非把玩着手里的礼品盒,里面双凤从欧洲带回来给她的礼物。她想了又想,终于开口,“双凤,我怀孕了。”
“啊?”
双凤大吃一惊,“你,你怎么跟我一样……那你们分手了,这可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怀孕,故意提的分手。”
亚非的眼神有些飘忽。
“为什么啊?”
“我不想结婚,就想生个孩子而已。”
说到孩子,亚非双眼发光,“我想养一个混血儿。我自己养,用不着男人。”
她在德国进修的时候,公司里就不止一个单亲妈妈。也是那个时候亚非才晓得,原来国外生孩子不一定要结婚的,甚至很多人孩子都很大了也还只是男女朋友。
亚非不想再和男人纠缠不清,却想再要一个孩子。军军毕竟是姓吴的,她想要一个跟自己姓的孩子。
“你,这……我,支持你!”
双凤目瞪口呆,最后五体投地。
双凤知道亚非从小就是个乖乖女,哪怕后来她抓奸,离婚,自学会计去大公司上班,好歹也没脱离过“正常人”的人生轨迹。不像她这么胆大妄为,也不像师父那样被命运推着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她以为她找个外国人做男朋友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却没想到自己终究小看了她——亚非姐居然想要去父留子!
对此,双凤只想送给她四个字——女中豪杰,模子(沪语,牛逼)!
第五十五章
意大利 罗马
经过五年的学习,盼盼终于如愿被师父 Mr Chenn 推举为今年代表其店铺参赛的弟子,参与两年一度的金剪刀奖争夺赛。
成立于 1575 年的意大利国家裁缝师学会,从 1953 年开始举办“金剪刀”大奖赛,吸引着全欧洲,乃至全世界的西装裁缝们前来参赛。
杨盼盼坐在 T 台下,看着身着西服的模特儿们一个个在评委面前走过。内心也跟着波澜起伏。
作为参赛选手里难得的亚洲面孔,又是女性的身份让她从比赛开始就受到了众人的瞩目,甚至隐形的歧视。
首先她太年轻了,三十出头的年纪在别的领域或许可以独当一面,然而在裁缝界只能算是个婴儿。与她一起参赛的意大利同行毫不避讳地告诉她,如果在他的店铺里,她是绝对不会被允许出师的。
一年学剪裁,一年学缝合,一年学织补,一年学熨烫,一年学缝纫机。再用五年的时间沉心打磨,至少经过十年的学习才能勉强培训出一个还算合格的裁缝。至于服装设计,那是额外的三年。
盼盼倒也不气恼,问他一天里有几个小时学习,对方抬起下巴说至少五个小时。盼盼说不提我在中国和日本学艺的那几年。自从到了米兰,我除了吃饭和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习上,算下来一天至少练习十个小时。所以你用十年才能出师,对我来说五年就足够了。至于服装设计,那你也说错了。这个是靠天赋的,三年也不一定能培养出来。
盼盼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刚到日本,只能在超市里任凭别人欺负的吴下阿蒙。她伶牙俐齿一番话说得那男人面红耳赤。
不止面对同行的倾轧,就连组委会都存心和她过不去。别的不说,光说分配给她用来展示西服的模特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欧美模特,到了她这里可好,直接分给她一个南朝鲜人。
举办方不知道是出于心虚还是别的原因,特意找人跟盼盼特意解释说,组委会知道她来自保守的中国,怕她面对西方模特会不习惯,这是出于对她额外的照顾。
盼盼心想我在米兰这么多年,不知道量过多少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男人的身体。她在服装设计学校里念书的时候要学习素描,全裸的男人都见过,用这做借口未免可笑。
那个叫做敏浩的男朝鲜人虽然在亚洲人里身材属实不错,算得上猿背蜂腰。但西服毕竟是西方人的服饰,让一个亚洲人来做展示,还是以己之短,搏他们之长。别的不提,首先气质方面就没西方人那样如鱼得水。
巧娣听姆妈说过,她在解放前也曾看到过洋人穿长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材板正的洋人穿了中国长衫,总是肩膀不是肩膀,脖子不是脖子,有种沐猴而冠的感觉。穿旗袍的外国女人也是,就跟饭店服务员看到 Jeff 拿筷子吃饭,依然觉得他是大马猴。
组委会的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故意分配了亚洲模特给盼盼。哪怕她的衣服剪裁得再好,在模特展示环节,呈现出的效果多多少少都会打些折扣。
敏浩也是一脸抱歉,说自己给她添麻烦了。作为亚洲模特,他在这边的时尚圈也是处处碰壁,面试一百次都不一定能够录取一回。本来以为这次比赛是个难得的机会,没想到却被拿来给人做陷阱。
“我是红帮裁缝嘛,给亚洲人做西服才是我的长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