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咬着银牙,心想凭我的手艺。连五短身材的日本老头子都能让他们焕然一新,何况一个帅气小伙子,还是个专业模特。
这两人都各自憋了一股劲,想着要让这群欧洲人看看自己的本事。别的裁缝师傅和模特还需要互相适应一阵子,杨盼盼这对却是直接跳过了磨合期,配合的天衣无缝,如鱼得水,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决赛。
盼盼为决赛设计的作品是一件双排钮的男士西服,面料是小林先生特意从日本寄过来的。这是他放在店铺仓库里用来做压箱底用的毛呢面料,十年前特意从英国进口,水波纹的毛呢料气质儒雅大方,中西合璧,是现在的工艺做不出来的高级质感。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机会让它大放光彩,他把它送给盼盼,希望这衣料能在ʟᴇxɪ爱徒手中焕发生机。
小林先生和盼盼有着同样的理念,衣料和人的关系就如同宝剑和名士,遇到了合适的对象才能如鱼得水,相得益彰。
她和这个原籍南朝鲜的模特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他性格温润中带着一些活泼,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他带着东方人的含蓄,也不乏西方人的开朗。在准备决赛作品的时候,盼盼毫不犹豫地取出了这块珍藏。
这料子恐怕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块,盼盼下剪刀的时候慎之又慎。
她结合敏浩的特点,设计了这件拼花西服,用灰色海军呢打底,拼接水波纹的花呢。拼口处的工艺非常吃人工,机器此时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为了营造出天衣无缝的效果只能靠手一点点地对,一点点地缝。
做到最后,盼盼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只好铺了块毯子,趴在地上作业。
小伙子心疼得不行,一口一个“姐姐”,却也只能帮忙递针递线。
盼盼做累了的时候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倒影,突然觉得自己这般模样,真像一只滑稽的蚕宝宝。
上海的小囡都养过这个东西。白色的,软软的虫子放在纸扎的盒子里。盒子底部铺上一层厚厚的,翠绿的桑叶。晚上睡觉的时候,能听到“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春雨落在沙地上,窸窸窣窣的,听得人心里痒痒。
某一天,当她打开纸盖,发现蚕宝宝不见了。纸盒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半透明的圆球。圆球里,一个黄色的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巧娣哭起来,说她的蚕宝宝病了。她想动手扒开丝团,把虫儿解救出来吃叶子,姆妈却说这是在结茧呢,养了这小东西这么久,总算要派上用场了。
巧娣听不懂。
蚕茧越来越厚,终于变成了一个白色椭圆形的小球,等小球装满一个大盒子,姆妈要把蚕茧卖给到每年春天来弄堂里收茧子的人。
收茧子的女人挑着一副担子,藤编的筐子里铺满了白色的茧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独特气味,带着草香和些微的腥气。
巧娣前看后看,问她我的蚕宝宝去哪里了呢?收茧女人说它就在茧子里面啊,吐完丝它就变成了蛾子,要咬破这个茧子飞出来。不过破掉的茧子就抽不出丝了,所以我们要在这之前把它煮掉。
“那蚕宝宝不就死了么?它要被活活烫死了!”
年幼的巧娣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她去拉女人手里的篮子,说她不卖了。
“可是它不死的话,虫子就只是虫子。永远都成不了材。就跟夏天里的苍蝇,臭虫一样。就算变成蛾子,撒下子,也活不了几天。到不如这般死了,至少还留下点东西。做成衣衫,做成扇面,丝线,那才是物尽其用。”
“是啊,侬阿爸和阿爷做的蚕丝长衫、女子旗袍,可不都是这个小东西变得么?”
女人和姆妈一同笑了起来,巧娣那时候的自己似懂非懂,此时的她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就是那只春蚕,用一针一线结出了完美的茧。她的生命也被融入到了这纵横交错的经线纬线之中。她若是不去拼一拼,一辈子只晓得嫁人,生孩子,人生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而现在,她登上了世界级的舞台。这是她阿爸,阿爷,乃至小林师父都未曾来到过的地方。
她代表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百年红帮裁缝的荣辱。
盼盼睁大眼睛,看着模特们一个个地从评委面前走过,本来“别别”乱跳的心脏,在见到自家模特登台的那一刻,反而平静了下来。
叫做敏浩的韩国男孩踩着行云流水的步伐往评委面前走来。挺括的剪裁衬得他身形英武,和身边的欧洲男模不相上下。
坐在盼盼身边的男人瞥了她一眼,盼盼看懂了他眼睛里的话:你最多也只能让他看起来像个西方人而已。
而我们的起点,就是你的终点。
盼盼轻轻嗤笑一声。
下一刻,随着敏浩潇洒的转身动作,水波纹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出一片粼粼的波光。
月光下,一滴水跳进了大海中,蓝玉色的花开在灰色的天幕中,发出惊艳一枪。
裁判们这才发现这件西服的独到之处,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细微的阴性气质融进丝丝针线中,让这件衣服隐隐透出一种异样动人的色彩。
比起传统的意式剪裁风格,盼盼特意拉高了他的腰线。这一改动曾被小林批评过有略带女气的嫌疑,是老派裁缝绝对不愿意接触的禁地。这一改动看似无理,却迎合了现今风靡全球的雅皮士氛围。配合着敏浩东方人柔和的面孔,勾勒出西洋人绝不会有的儒士风情——既然评委们都想看看东方人穿西装能穿出个什么效果,那就让他们彻底看个够吧!
咚、咚、咚……
盼盼听到自己规律的心跳,与模特儿落下的脚步保持一致。
再往下,声音消失了。
她看见身边坐着的同行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裁判拧着眉头不停地翻动资料,最终犹犹豫豫地拿起笔;看见敏浩的眼神在刹那间与自己相交。
盼盼别看眼睛,视线移到远处。
一把金灿灿的裁缝刀正静静地躺在颁奖台上,赫赫的金光散发出千万条丝线,是艺术女神头上用金线编制出的常春藤冠冕。
阿爸,爷爷,小林师父……
你们看到了么?
第五十六章
两个月后 上海虹桥机场国际到达层
拒绝同一客舱里意大利男人的搭讪,盼盼拖着行李箱款款走入到达大厅。她刚要在人群里寻找熟悉的面孔,抬头只见一块硕大的横幅,上头白底红字写着:热烈欢迎国际“金剪刀奖”获得者杨盼盼女士顺利回国。
来来往往的乘客见到,无不停下脚步多看一眼。
不用多想,会做出这样事情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双凤……”
盼盼大摇其头,心想这丫头都是当妈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古灵精怪。
“师父!”
“盼盼!”
听见熟悉的声音,盼盼回头。
双凤把手里的花束扔给一旁的秘书,敞开双臂朝她冲了过来,好似乳燕投林。亚非快走两步,也冲到她身边。
“双凤!亚非!”
三个人的臂膀激动地交叠在一起。
一时间,盼盼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刚要开口,却见眼前白光一闪,几个记者正对着他们拍照。
“杨老师欢迎回国。”
“杨老师能说一下这次在意大利参加金剪刀比赛的获奖心得么?”
“杨老师回国之后有进一步的职业规划么?”
三五个记者把话筒和录音笔伸到杨盼盼面前,一旁不明就里的乘客还以为遇到了大明星,也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探头探脑地看。
“这些人都是谁请的?”
应酬完了记者,盼盼坐上双凤的车子。
“除了阿拉的双凤大老板,还会有谁啊?”
“嘿。”
盼盼坐在后排中间,双凤和亚非一左一右靠在她身侧,盼盼抓住她们的手,忍不住又落下眼泪。
“哎呦师父,今天多少开心的日子,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也要伤心。”
双凤眼睛红红的,盼盼闻言掏出手帕擦去眼泪,不住点头,“对,今朝是好日子,不可以落泪的。你们两个特意来接我,我太高兴了。就是这阵仗弄得太大,有点吃不消。”
和五年前的桑坦纳相比,双凤现在鸟枪换炮,改坐奔驰了。不但如此,她还请了个司机,外加一个秘书随行,妥妥的老板风范。
“师父你得了那么大的一个奖,开天辟地头一回,排场当然要弄得大一点。”
双凤抓着她的手不放,“我本来还想搞个发布会呢,就开在国际饭店。还不是亚非姐非要说师父你一向不喜欢高调,不然我还想请电视台的记者过来采访一下呢。”
双凤想想,还是不甘心,“师父,你这次回上海是要开工作室的,还是要尽快打开名头比较好。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是现在可是 90 年代,马上就要到千禧年了。上海每天不知道开开关关多少店铺,没有炒作可万万不行。这个你别管,全部交给我。”
双凤手下的市场部有一群“娘子军”,专门负责公关,今天机场这么一出就是她们搞的。
“双凤大老板哪能对我那么好?又是帮我找店铺,租房子,又是要包装我?”
巧娣笑眯眯。
“那还不是为了宣传师父你……好吧,也是为了我们的公司打响名气。我现在要搞原创品牌,你就是我特聘的主理人,总设计师。师父你的名气,就是我公司的名气。”
双凤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两年要说上海最红火的就是在华亭路和七浦路的服装市场,多少老外都跑过来买假货、仿名牌。据说连外国明星都趋之若鹜。这些年靠着这些生意,双凤不知道赚了多少。
直到一年前,工商部门突然开始严厉打击这些仿冒服饰。原来是中国为了加ʟᴇxɪ入一个叫做 WTO 的组织,要和国际接轨,国家要搞什么知识产权保护了。
广州那边的服装鞋包厂顿时哀鸿遍野,不得不把这部分生意转入“地下”,双凤也被市场监管局罚款了一大笔钱。她痛定思痛,决定自创品牌。盼盼就是她日思夜想已久的总设计师。
哪怕这次盼盼没有夺得金剪刀奖,凭她留洋多年的经历,双凤也有信心能把她打造成自己的门面。现在国内最迷信留过洋的人,别说盼盼是正儿八经在国外学技术,喝过正经洋墨水,哪怕她在国外刷了五年的盘子,双凤都能把她包装成海归名人,艺术大师。
说起新的事业,双凤头头是道,“师父你现在身价高,亚非姐身价也不低。她自己开了财务公司,三天两头做‘空中飞人’。我现在是请不动她了,最多只能请她做我们公司的财务顾问。”
“亚非,你还是不肯跟 Jeff 结婚么?女儿都那么大了……”
亚非曾经带着她女儿和德国男朋友来米兰拜访过盼盼,据说 Jeff 已经求婚七八次都不止,奈何亚非就是不点头。
“结了婚,孩子就是他的了。不结婚,孩子都是我的。这账怎么算都划得来。”
亚非捋捋头发,“而且按照那边法律,非婚生子的孩子和婚生子是一样的,我没损失。”
“亚非姐洋气过头,要做世界级别女强人。”
双凤啧啧两声,“你生的女儿叫做周美欧。这下好了,妈妈是亚洲加非洲,女儿是美洲加欧洲,你们母女两个征服了四大洲。亚非姐,你要是再多生两个,就可以主宰地球了。”
双凤的女儿刘小凤特别羡慕小伙伴有如此洋气的名字,觉得自己的名字土不堪言,发誓等她到了十八岁就拿着户口本去改名。
小丫头现在疯狂迷恋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星矢》,说要把名字改成“刘典娜”,双凤对此不予评价,说你有本事把姓改掉都可以,只要你爸爸不反对,你叫“奥特曼”“克塞号”“阿童木”都和我没有关系。
车子开入市区,盼盼提出想要回老厂看看。
三年前毛纺厂就彻底倒闭了,厂房一直空关到现在都没有人接手。
双凤说陆文联和她分手后,被他爸弄回了纺织厂,工龄从头开始算。所以他下岗的时候,只拿到几百块钱的安置费。偏偏他那时候在副食品厂的老婆也下了岗。小夫妻外加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只能靠两边父母的退休工资养活。再后来小陆的父亲也没了,这下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
双凤说她最后一次看到小陆,他和他老婆两个人在马路边上卖馒头。那条街靠着学校和菜市场,都是卖早点的。馒头,馄饨,烧麦,油条应有尽有,摆摊的都是中年人。上海市政府管这个叫做“4050 工程”,鼓励下岗工人摆摊再就业。
双凤坐在车上,让秘书下去把他们的馒头都买下来,回去分给同事吃。
双凤说现在想想,要是我们三个人当年都留在厂子里,说不定现在也只有卖早点,或者当保姆的份儿。
“那我是不是要谢谢沈庆生?”
盼盼开玩笑。
“这么说我要感谢小吴了。”
“那我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小赵,小陆,还有那个在徐州抛下我们姓耿的臭家伙。没有他们这些臭男人,我是绝对没有今天的。”
三个女人说着,齐齐笑了出来。
那些曾经伤害她们至深的,如今都变成了岁月的勋章和前进路上的垫脚石。
车子开到苏州河边,已经夕阳西下。按说这个时候正是上下班最热闹的时间。在盼盼的记忆里,马路上,铁轨旁都应该是滚滚车流。无数的男女工人穿着蓝色、黄色的工作衫,骑着自行车在大桥上汇聚交错。可如今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车子经过,也听不见机器的轰鸣。
双凤让司机把车子停在纺织厂原本的大门口,三个人下了车走到门卫室旁。门卫室里一个老头正在打盹,听见有人敲窗户,张开半拉眼皮。
“什么人,做什么?”
“师傅,我们是原来厂里的员工,想进去看看。”
“去去,什么都没了,有什么好看的。”
老头咕哝了两句,又躺下了。
“老蔡?是我,你不认得我了?”
双凤用力地敲了敲玻璃。
老头子不耐烦地起来,眯起一双小眼看了半天。
“啊,双凤姑娘,你怎么来了?”
他爬起来,打开门,看着晚霞里的三抹倩影,“巧娣师傅,亚非会计,你们怎么都来了?”
老头一脸惊喜。
除了厂子刚关门的那会儿,还有老工人时不时地回来看看,这两年连狗都不打这里的门口路过了。
“双凤姑娘,越来越漂亮了,哪里发财呀?”
“哎呦,我们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哪里还是姑娘了?”
双凤乐得不行,上次听到有人叫她“小姑娘”都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爷叔,你怎么不管食堂来管门房了?”
亚非问。
老蔡原来是食堂专门卖饭票的,因为掌管着几千人的吃饭大权,很是不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