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双手托在下巴上,崇拜地看着亚非,又看了眼服务员,满脸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羡慕。
“亚非姐,你真厉害。刚才那个派头,就跟电影里的人一样。”
“多来几次你也会。”
亚非被她逗乐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亚非姐,你和你家老吴是不是常来这种地方啊。还有西餐馆,是不是?”
“谈恋爱的时候倒是经常来,后来生了孩子次数就少了。西餐馆的话倒是每个月都会去。老吴喜欢吃‘红房子’的番茄牛尾汤和鹅肝,还有德大西餐馆的炸猪排。这些东西我在家里做过,就是没有店里做的好吃。没办法,他喜欢吃,就只能由得他了。”
“哦呦,你们老吴又是工作又是读书那么辛苦,当然要吃好点。别说每个月吃一次西餐了,天天吃又怎么了。你们家条件那么好,又不是吃不起。”
双凤说着,眼珠子一转,“阿姐,下次再带我去西餐馆好伐。我听说外国人吃大餐,那个刀子和叉子怎么摆,怎么用都是有学问的。你带我去见见世面。”
“没问题。”
三人正说说笑笑,服务员端上咖啡和点心。
巧娣和双凤闭上了嘴,两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最后齐齐望向亚非。
看亚非往黑乎乎的咖啡里扔了奶球,又放了两粒方糖,最后用金属小勺子搅拌了两下。她俩人也有样学样。
双凤想装斯文,用勺子舀起咖啡往嘴巴里送,被亚非阻止。
“不好这样的,勺子只能用来搅拌,不能喝的。这个不是喝汤哦。”
双凤顿时觉得自己“洋盘”(沪语:外行)了,红着脸放下勺子,用右手轻轻地提起杯子耳朵,小小地喝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
巧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轻易下口。
“还,还行吧……又苦又甜的。”
双凤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巧娣将信将疑地端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
“还是苦的呀。”
她的脸皱成一团。
“觉得苦再加奶或者再加糖,这都是可以自己添的。”
亚非哭笑不得地往她们各自的杯子里又夹了一块方糖。
巧娣再喝一口,虽然比刚才好了点,但还是苦。
她有点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喜欢喝这种东西,还乐此不疲。
“我是吃不了咖啡的,受不了这个洋罪。”
巧娣笑笑。
“师父话不能这么说的。洋咖啡是苦的,但是洋点心是甜的呀。”
双凤苦得舌头发麻,挖了一大块奶油送进嘴巴里。
“再说了,又不是所有的外国人都喝咖啡,吃面包的。他们日本人朝鲜人就吃米饭,和我们一样。”
“双凤,日本人吃生鱼片的,我们吃不惯。”
亚非插话。
“吃不惯就把它烧熟了吃。人还能被屎憋死?”
话一出口,双凤顿时觉得自己粗鲁至极,配不上此地优雅的坏境。她轻轻朝自己的嘴巴拍了一下,喜滋滋地把手伸向蝴蝶酥。
“反正我觉得这样很好,很洋气,就跟电影里一样。”
双凤觉得自己今天见了世面,把这段时间的内心愁苦一扫而空。
而巧娣,则沉浸在她刚才说的那两句话里,久久没有回神。
第八章
离开咖啡馆,亚非坐公交车回家。双凤说她帮人顶了晚班,等吃好饭还要回工厂。
“你怎么日做夜做,身体吃得消伐?”
巧娣爱怜地摸了摸双凤的鬓角,小姑娘本来是圆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国光苹果。这段时间明显消瘦下来,下巴都尖了,变成了个瓜子脸。
“我弟弟要考高中了,夜里要读书到很晚,我在家里走来走去总归不方便。”
“等你弟弟考到寄宿制的高中,再上大学就好了。家里就宽松多了。”
“是的呀。”
两人推着自行车走下铁桥,晚风吹在她们的面颊上,发丝轻轻飘起。
“其实我不想回家的原因还有一个,小赵他最近老是跑到我家来……”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闪出来,双手打开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巧娣下意识地把自行车打横护在身前,一把把双凤拉到身后。
桥下灯光晦暗,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出对方是个男人。
“双凤!”
那男人喊道。
巧娣瞪大眼睛细看,原来是小赵。
以前小赵经常到厂门口来接双凤回家,她还和他说过话。
她松了口气,在下一秒却浑身紧绷,每一个毛孔都警觉起来。
小赵的眼神不对劲,他的双眼通红,呼吸急促,那副模样让巧娣感到万分熟悉——每次庆生要打她之前都是这个样子!
“小赵!你要做什么!小赵!”
她大声喝道,双手用力把自行车往前一推。
自行车摔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声响,终于把眼前这个已经进入疯魔状态的男人惊醒了。
“你是……双凤的师父?”
小赵吃了一惊,像是刚刚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
眼底的疯狂稍稍褪去一丝。
“杨师傅,你让开。我有话对双凤讲。”
他上前一步,被倒下的自行车挡住脚步。
“有什么就站在这里说,我给你们做个见证也好。”
巧娣的腿肚子不停地打颤,却依然护在双凤身前,“你说,我听着。”
月光从云朵后瞧瞧探出头,照在三人身上。
“杨师傅,我是真的喜欢双凤,我不想和她分手,我不接受。”
小赵一脸痛苦地望向双凤,“双凤,我想你,你为什么不理我?我这段时间下了班就往你家去找你,可你妈总说你不在。双凤,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你是不是和别的男人开始约会了?”
他越说越激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男人,双凤她每天都在厂里加班,我可以作证。”
“你是她师父,你当然帮她说话!”
“你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双凤喊。
“双凤,少说点。”
月光正好,巧娣看到男人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尖端反射出冰冷的光。
“小赵,你听我说,双凤她这段时间真的都在厂里加班。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陪你一起到厂里去,门卫室有打卡表,你可以自己看。”
她放缓音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巡梭四周。
桥下太偏僻,半天都没有一个路过的行人,从这里到主干道还有好几分钟的路程。她要想办法把他引起大路上,那边人多车多,小赵哪怕想要做傻事,也要掂掂分量。
“真的么?”
小赵被说动了。
“当然是真的。小赵,我知道你是老实人,你也真的喜欢双凤。”
“可是……可是双凤不喜欢我。”
小赵艾艾地说。
“喜欢不喜欢的,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这样,你和我们一起去厂里。有什么话到了那边再说吧。”
巧娣说着,一点点弯下腰把自行车扶了起来。
“师父我才不要跟他走。”
双凤不知轻重,大声反驳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本来已经被巧娣安抚得差不多了,在听到双凤的话后小赵再一次暴躁起来。
他高高地抬起右手胳膊,把刀尖冲着双凤。
“你要是不跟我好,我就杀掉你!”
“双凤!走!”
巧娣调整车龙头的方向,用力推开车把。自行车迎面冲ʟᴇxɪ着小赵冲了过去。女式自行车的轮胎低,前轮重重地撞上小赵的下身。小赵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嚎叫,双手捂胯倒在地上。
刀子落地,双凤哭叫起来。
巧娣抬脚把刀子踢进一旁的苏州河,飞身上了双凤的自行车。
“快上车!”
双凤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巧娣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跳上自行车后座,紧紧地搂着巧娣的腰。
巧娣心慌,还踏空了两脚。等自行车平稳地滑出去,车轮越跑越快后,她原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地来。
“师父,小赵他不会真的追上来吧?”
双凤把脑袋靠在巧娣的肩膀上心有余悸地喊道。
“怕什么,前面就是厂子了。门卫室里有人,还有其他上班的同事,他敢对你做什么?”
巧娣大声答道。
自行车破开风墙,巧娣眯起眼睛越骑越快。
刚才她怕极了,但也爽快极了。
就在她把自行车往前推的一刹那,巧娣把眼前的小赵当做是沈庆生。把自己不敢对丈夫做的事情发泄在了小赵身上。
巧娣张嘴笑了笑,风灌进喉咙里,巧娣咳嗽了两声,觉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恶气今晚被彻底激发了出来,让她无比得畅快,舒心。
终于来到纺织厂门口,双凤从车后座跳下来,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后头。
“师父,他还会追上来么?会不会明天一早又在厂门口堵我要杀我?”
“不会,他应该就是一时冲动。”
如果他真的有这个胆子,就不会选择在无人的桥下动手了。
“那师父你骑我的车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没事,我去坐公交车。”
巧娣拍了拍双凤的肩膀,双凤眼睛通红,点点头推车进了纺织厂的大门。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弄堂里静悄悄的。
巧娣轻手轻脚推开门,客堂间的桌子上,纱罩下面放着特意给她留的晚饭。
吃完饭巧娣上楼,庆生正坐在床边摆动他心爱的无线电。听到楼梯声响,庆生转过头,脸色有点差。
“回来了。”
“唔。”
“怎么那么晚。”
“陪双凤有点事。”
“你那个徒弟心思太活络,你以后少和她接触。”
巧娣不说话,把包挂在衣架上。
“你的裤脚怎么了?”
巧娣低下头,这才发现裤脚管从下面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白晃晃的一段小腿和肉色的短丝袜。
“被自行车刮到了……明天要换一条。”
巧娣打开衣橱拿出一条裤子放到一旁,准备一会儿熨一下。
“不会是和野男人约会去了吧。”
庆生皮笑肉不笑地说。
巧娣转过头看他。
庆生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你干嘛?有话直说。”
巧娣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很傻。
他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以前自己那么怕他。
他和小赵一样,一样的外强中干,只敢在暗处,在家里对女人动手。一旦放在阳光底下,他们就像是被撒了盐的鼻涕虫,扭曲地团成一团,发烂发臭。
巧娣洗漱好坐在梳妆台边,窗外的茉莉花半个多月没人浇水已经枯萎。
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薄薄的蓝色睡衣上,巧娣闭上眼睛用毛巾擦头发。她想以后还是在厂里洗完澡再回家,厂里有吹风机比较方便。又想着干脆把头发剪短些,可以利落一点。
最关键是防止庆生再拽她的头发。
正想着,一双大手抚上巧娣的肩膀,那滚烫的温度让她浑身一抖。睁开眼睛,镜子里对上庆生炙热的眼神。
“巧娣,你身体好了么?”
庆生看着巧娣纤细的脖颈,鼻翼翕张,“孩子已经在姆妈房子里睡了,我们……”
“我不舒服,我身体还没好。”
巧娣冷冷地说着,“啪”地一声抽出毛巾,往梳妆台上一卷一扔。
“你……果然是在外面有野男人了是吧?”
结婚那么多年,巧娣从来都没有拒绝过自己,庆生压抑着怒火和浴火,习惯性地去拉巧娣的头发,却在下一刻捏着手掌往后倒退一步。
“血……”
庆生的手掌被锐器拉开一道口子,鲜血直冒。
巧娣冷冷地看着他,扬了扬右手里的剪刀。
是她结婚前姆妈去南京路上张小泉剪刀店里买的龙凤剪,囡囡的胎发也是用这把剪子剪下来的。
她在庆生惊诧的目光中横向一刀,随着“咔嚓”一声,黑色的发丝落在地上,原本披肩的长发变成了齐耳的“刘胡兰头”。
庆生张了张嘴,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
下了班,巧娣和双凤、亚非抱着携伴去洗澡。
自从那天之后,小赵果然再也没有来找过双凤,双凤乐得自在,加班也不似之前那么频繁。
庆生也没有再打巧娣。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剪子起了效果,他现在看巧娣的眼神有些发憷。巧娣妈也察觉到了,问他们两个夫妻之间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了。巧娣说过去有问题,现在暂时没有,以后有没有问题不知道。
倒是亚非最近状态不好,问她她也不多说。不过巧娣和双凤都没有多想,亚非的老公那么好,家里又有钱,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几人走到浴室门口,突然听见里面乱哄哄一片,有女人的尖叫声,也有男人的声音,乒乓作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会有人在浴室里打架吧。”
双凤开玩笑。
“抓流氓,抓流氓!有人偷看女澡堂!”
公共浴室入口雾蒙蒙的一片,管理员阿姨正拿着拖把劈头盖脸地朝两个只穿了短裤的男青年头上砸。
几个洗澡洗了一半的男人只在腰里围了条浴巾,顶着满脑袋的泡沫也加入了混战,堵住了前后去路。好几个小姑娘站在更衣室门口,也不知道是刚进去还是想出来,一个劲地哇啦哇啦乱叫。
“保卫科,让保卫科去叫派出所的人来!”
“不要让他们逃走了!啊啊啊,打他,打他!”
场面一片混乱,尖叫声起此彼伏。瓷砖地板滑腻腻,男人们扭作一团,混乱中有人的浴巾被扯掉了,露出晃来晃去的某个部位。双凤大喊一声闭上双眼,巧娣和亚非也把脑袋别到一边。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巧娣仿佛被雷劈中了一样猛地回头。
第九章
巧娣看到一个狼狈的男人朝她冲了过来。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幕。
橙红色的夕阳撒在浴室大厅蓝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上。她的男人沈庆生被肮脏的拖把头击中了后脑勺重重地往地上摔去。他的双手在空中乱舞。无数带着香味的肥皂泡泡被夕阳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飘飘忽忽地往上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