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上次巧娣在楼上和他说话的时候,确实看到过一盆茉莉花。
阿宝刚忙完实验从学校回来,这段时间他都住在家里为了出国的事情做准备,所以进进出出的次数多了。
此时,一段藕节般的胳膊从窗户里伸了出来,虽然披着男人的白衬衫,但阿宝还是看出那是女人的胳膊。那条纤柔的胳膊不是很白,甚至可能还没有阿宝自己的皮肤来的白,却因为在月光的照射上面的缘故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显得圣洁起来。
阿宝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ʟᴇxɪ滚动。
“喂,你干嘛?”
阿宝还想再看,身旁的窗户却被人一把推开,一个男人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气势汹汹地冲他喝道,“大半夜的站在我家门口寻死啊!啊……是阿宝。”
在认出眼前的男人是戴家宝后,沈庆生立即换上了一张笑脸。
“那么晚回来,是不是忙出国的事呀?”
“唔,是的……再会。”
阿宝不想和他多做纠缠,
这个粗鲁的男人在黑夜里的赤裸着上半身的样子让他联想到了《动物世界》里东非大草原上的野兽,有种和文明城市格格不入的感觉,更是让他这个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有一种直觉上的恐惧。
“再会,再会……”
吃了个软钉子,沈庆生也不以为意。他关上窗子,端起打好热水的脚盆喜滋滋地往楼梯上走去。
阿宝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玻璃后,又听到了“咚咚咚”的上楼声,接着年轻夫妻调笑的话语从二楼窗口若隐若现地飘出,什么“孩子还在睡”,什么“鸳鸯戏水”……
阿宝低下头,从网兜里捡起一瓣茉莉花的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
鼻腔被充满的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从某个不可明说的地方沿着脊椎骨到达后脑勺,又在脑子里滚了一圈后反身往下蔓延而去。
阿宝想,今晚注定要失眠。
————
因为要去照相馆取照片,巧娣比平时更早出门。大概是昨天夜里累着的关系,她感觉小肚子有点酸,隐隐还有些下坠的感觉。
巧娣算了算,上个月“老朋友”延期的时间有点长,到现在还没来。不过她从做姑娘的时候开始每个月来例假时间都变来变去,有时候一整个夏天都不来,所以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照相馆老板把装在小纸袋里的照片交给巧娣的时候笑嘻嘻地说,最近都是你们工厂来拍照的,都是要出国的人。改革开放了就是好,过去插队要么去云南要么去江西安徽,条件那么苦,钞票也没有,身体还做垮掉。现在好咧,插洋队,去国外赚洋人钞票。人家告诉我,在美国端盘子都比我们这里大学教师拿的钱多,是不是呀?
巧娣笑了笑不答话。
其实拍完照片她就有点后悔了,自己家里的情况怎么允许她出国。昨天是跟主任话赶话才会填了报名表。
不过照片印都印好了,钱也付了也不能退掉,姑且就收下来备用吧。
“女同志,我跟你打个商量。”
老板点了点桌子上放着的两张五块钱纸币,原封不动地推回巧娣面前。
“你的模样很好,照片很登样。我想把这张黑白照放大之后摆在我们店铺的橱窗里,你看怎么样?”
“我?”
巧娣吃惊地指了指自己。
“是的。我不收你钱。在橱窗里摆半年就好了,可以伐?”
巧娣小时候听她妈妈说过,以前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还有淮海路上的人民照相馆的橱窗里,都会放客人的照片。那些被放在橱窗里的照片都是上海滩最顶尖的大美女,堪称是上海市的“市花”。每个区各自的照相馆的橱窗里,也放着各自的“区花”。
这间“向阳红”照相馆自然和那些大店无法比拟,但也在他们厂子附近开了那么多年,来照相的都是附近的工人们。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在门口瞄了一眼,被放在橱窗里的几张照片除了有影视明星,确实也有不少客照。那几个女同志的脸看着有些眼熟,想必是附近工厂的女工,因为漂亮所以也有这样的待遇。
一团绯红飞上巧娣的脸颊,她不自信地反问道,“我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我都说了,这几天我不知道拍了多少你们厂子里的女工人了,她们加起来都没有你好看。”
老板架势十足地拍了拍肩膀,“你要相信我的眼光。你的脸型很周正,笑起来也很甜。对,你应该多笑笑的。”
巧娣知道自己长得是还可以的,刚毕业那会儿走在路上经常能听到口哨声,还有人会在后面“盯梢”。可是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巧娣打扮自己的时间就少了,为了掩饰身上的淤青,大热天也不得不穿着长裤长衫。
至于笑容……心里苦的人,哪里还笑得出来哦。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这钞票还是请你收下吧。”
巧娣并不觉得自己艳冠群芳,更重要的是,这里人来人往,庆生上下班的时候肯定也会看到。
庆生有点大男子主义,要是被他看到自己的照片被摆在橱窗里任人观赏,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风波来。
照相馆老板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临走的时候祝愿她出国顺利。
可能是因为被陌生人夸奖了的关系,巧娣一整天都保持着好心情。
直到下班。
————
踏进家门的一刹那,巧娣就觉得事情不对。
倒不是她看出了些什么,而是一个被打怕的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疼痛有着一种本能的直觉。就像是草原上的瞪羚羊在还没有看到猎豹的时候就提前浑身紧绷一样。
“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
她前脚踏进客堂间,一只玻璃酒瓶“砰”地在她脚边炸开。巧娣来不及躲,被溅起的玻璃片划伤了脚背。
“哎呦,说好了要好好谈的,她才刚回来,你怎么就动手了?”
巧娣妈抱着孩子急的直跳脚。
巧娣的视线一点点地往上,看到桌子上横卧着的两个啤酒瓶,还有半杯黄酒。
“你又喝酒了……你答应过我不喝的。”
“你还说过你不会去报名什么劳务输出呢?现在还有脸质问起我来了?”
庆生说着,迈开大步走到门边。他驾轻就熟,左手抓起巧娣的头发,右手关上大门,把她往里面拖。
巧娣早就从挨打中学会了挨打,她也不强头倔脑地拧着脖子反抗,而是顺着庆生的力度跟着他一路往里走。
这样头皮就不会疼了。
家丑不可外扬,她不想让邻居们听见她的惨叫。
“说!你是不是想出国,是不是去交了报名表了?”
他把巧娣往地上一推,大马金刀岔开腿跨坐在条凳上,右脚踏上巧娣的左肩。
“没有。”
“胡说!你以为我不晓得啊?今天我徒弟去交报名报了,他一眼就看到你的那张。怎么,不是你交的,还有谁替你交的不成?”
“我是写了报名表,但是我还没有……”
巧娣想说她后悔了,还没有交照片,也不会再去交了。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血气上涌的庆生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你还说没有,你还说没有!你这个不安分的女人,你是当妈的人了知道伐?女人当了妈就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我看你的日子就是过得太好了。过去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倒好,你还想跑去国外?你想甩掉我是伐?做梦!你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他说着,跨坐到巧娣的身上。先是抽了她两嘴巴,接着对准她的前胸和肚皮重重打了两拳。
巧娣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水门汀地板上,她胡乱地挥舞着胳膊反抗,指尖划破沈庆生的胳膊,惹得庆生越发怒火中烧。
“要死了,不要打了,你这样会打死她的!”
巧娣妈怕他们吓坏孩子,刚才急匆匆地把囡囡抱到楼上。
她双手把住沈庆生的胳膊,求他手下留情。
“妈,你不要管,我今天非要给她一个教训不可!”
庆生推开丈母娘,指着巧娣喝道,“她明明答应过我的,这是她食言的代价!”
“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更多!你答应过我不喝酒,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囡囡,你做到什么了?”
以往被打的时候巧娣都一言不发默默忍受,因为她知道辩驳也好祈求也好,都只会让这个化身为野兽的男人越发上头。
但是她今天不想再忍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她难道不是一个好媳妇么,难道不是一个好妈妈么?
“你居然还敢还嘴?”
庆生被彻底激怒了,他抓起巧娣的脑袋往墙上狠狠撞去。
第六章
“让你心思多!让你话多!让你不安分!”
庆生一边撞一边喊。
巧娣闭上眼睛,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想回到过去,扇死那个答应庆生约会的自己。想一了百了,干脆离开这个世界。又想早知如此就应该把照片交上去,不能白担了这个名头……
“别打了,别打了!”
巧娣妈看女婿不听劝,转过头求女儿,“你倒是讨讨饶呀,你倒是说句话呀。”
巧娣本来绷得跟蚌壳一样的嘴终于张开了。
她侧过脸,一双乌黑的眼睛放出寒光,冷冷地盯着庆生。
“你有本事……就这样活活打死我。你打不死我,我就要出国!”
是的,为什么不出国,为什么不?
她要出去,逃出去,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男人!
“你……找死!”
庆生站了起来,他健硕的身躯像是大山一样ʟᴇxɪ把巧娣整个人笼罩在下面。
“去死吧你!”
他抬起脚,狠狠地朝巧娣的肚皮上踹去。
“啊啊啊!”
这一次巧娣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凄厉的喊声把庆生吓了一跳。
他之所以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打她,就是知道她怕丢面子,怕邻居们听到议论。和他这个“外来者”比起来,巧娣更想在老邻居的心目中维持家庭和睦的形象。
其实庆生每次打她都有响动,邻居们也只是当做不知道而已。否则第二天早上买菜倒马桶的时候碰面多尴尬。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开眼闭就算了。
庆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大家不都这样么?关起门来打老婆,打开门又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庆生小时候也看到过他爸打他姆妈,他爸说了,女人都是贱货,一天不打浑身骨头痒。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手下留情了,看在丈母娘的面子上,也看在这栋房子的面子上。如果巧娣是嫁到他们家去的,住在他自己的房子里,他下手会更加狠。
所以她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血,出血了……巧娣出血了!庆生求求你不要打了,真的要出人性命了。”
巧娣妈拉着庆生的胳膊。
“哎呀我知道的,不就是刚才进门的时候被玻璃划了一下么?都不用绑绷带自己就会好。昏什么昏,她就是装的……”
庆生还要再说,在看到巧娣身下不断涌出的鲜血后再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救人啊,救命啊!”
杨妈妈打开大门冲了出去,“谁来帮忙叫救护车啊,出人命了,巧娣要死了!快来人呀!”
“咚!”
庆生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感到左手黏糊糊的,带着一股暧昧的温热。
低头一看,满手的鲜血。
120 救护车“呜哇呜哇”开到巧娣家的时候,邻居们纷纷围了过来。
“啊呦,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三号里张师母捂着嘴巴小声对旁边的苏州好婆说:“隔三差五打一顿,以为我们听不到。我家就住他家贴隔壁,庆生打起人来真叫狠。刚才我家在吃饭,墙壁都在抖,我孙子都吓死了,还以为地震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因为巧娣生了女儿的缘故?”
“以前也打,打得少。”
“哎……怎么巧娣都不去街道妇联让人帮忙来说说的呀?”
“妇联有个屁用,以前小皮匠打老婆,她老婆逃到妇联办公室。小皮匠就冲到办公室里打,还用鞋底子抽计生科于大姐的脸,你忘记了?”
提起往事,张师母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时候刚刚提倡独生子女政策,小皮匠的老婆听了于主任的宣传回家跟小皮匠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放节育环,让小皮匠去做结扎手术。小皮匠一听老婆要自己做“太监”,还是街道于主任挑唆的,气得大闹一场。几年过去了,小皮匠的老婆也跟人跑了,但弄堂里的人每每提起这件事都会乐不可支。
“出来了出来了,巧娣被抬出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
“怎么阿宝也从巧娣家出来了?”
“阿宝,谢谢你哦……我和庆生都要去医院,囡囡就拜托你妈妈照顾一下了。这是我家的钥匙,囡囡的奶瓶和尿布都在二楼巧娣房间里,你一会儿上去拿一下就好。等我从医院回来,马上就去你家把囡囡接回来。”
巧娣妈双眼含泪,一边说着一边把外孙女递到阿宝怀里。
作为家里的独养儿子,阿宝长那么大从来没有抱过小婴儿,他过去十几年的读书生涯里学到的任何知识都不包括怎么和一个毛毛头相处。
手脚僵硬地接过囡囡,阿宝本来以为她会拒绝自己。没想到囡囡居然主动伸出小手,紧紧地捏住他衬衫前襟。阿宝松了口气,摸了摸小孩柔软的毛发,轻声说:“囡囡不要怕,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
“让开让开,车子要开了,都让开!”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人群纷纷散开。有几个好事的把脑袋伸进杨家窗户朝里面探头探脑。
“阿宝,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苏州好婆拉住阿宝的胳膊,捏了捏囡囡圆嘟嘟的小脸。囡囡嘴巴一憋,委屈地把脑袋靠在阿宝的肩膀上,小声呜呜。
“刚才巧娣姆妈到我家借电话叫救命车,我妈就让我跟到这里看看。好婆麻烦你让一让,我实在抱不住这个小毛头了。”
整个弄堂只有门口的烟纸店和戴家有电话。
“哦哦哦……”
好婆迈着小脚退到一边。
把孩子送回家让姆妈代为照看,阿宝转头又回到杨家,用巧娣妈给他的钥匙打开大门。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阿宝皱起眉头。
刚才兵荒马乱的时候他没细看,现在才发现地上有那么大一滩血。阿宝不敢想象这么多血都是从巧娣的身体里流出来的。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不应该仅仅叫救护车的,应该顺便也报个警。巧娣的老公这是家暴么?不!这是谋杀!他要谋杀自己的妻子,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