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都是女人,谁还没有这种时刻呢。平时我帮你,换我有难了你帮我,谁也不用谢谢谁。
巧娣因为生孩子的关系请了产假,加上她又是难产,又是剖腹产,所以休息了将近两个月才回来。不看不知道,这个小隔间比她走之前发生了不少变化,这里多了个柜子,柜子上放了不少东西。
“这些……这些都是‘毒草’,是谁放在这里的?”
她指着柜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唱歌卡带,紧张地说道。
“什么‘毒草’,师父你真的落伍了。现在的年轻人谁不看港台杂志,听邓丽君唱歌呀。今年春节晚会,那个台湾歌手费翔还上台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真是太帅了。中央电视台都唱流行歌曲了,你还害怕什么?”
她说着,打开一本画报猛地贴到巧娣面前。
巧娣急忙闭上眼睛,把脑袋转到一一边。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她分明看到了那彩页上映着的是一群将近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沙滩上嬉嬉闹闹地抱在一起。
“要死要死,看这种东西,要得偷针眼。”
“老土,这个叫‘比基尼’好伐,外国女人游泳的时候都这么穿。比我们的联体泳衣好看多了。”
双凤说着比划了一下,“我身材不比这画报上的洋女人差,我穿得肯定好看。”
她说着,翻了翻画报,叹了口气,“可惜我看不懂外文,不知道上面说什么,只能看看图画。你看看外国人的家,大彩电,大冰箱……还是双开门的。啧啧,我结婚的时候能有一台这么大的冰箱就好了。过年的时候什么都能塞进去了。”
“你家厨房那么小,转个身都难。放了冰箱还要走路么?”
巧娣去过双凤家,不到二十平米住了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弟弟。
“也是,要买大冰箱首先要有大房子。”
“师父,你还不知道吧。就在你坐月子的那两个月,纺织局发了通知说要挑选一批出身清白,思想觉悟高,技术又好的工人去国外劳务输出。”
双凤话锋一转。
“劳务输出?”
巧娣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出国么?”
“是啊,说什么去……巴格达?”
双凤不知道巴格达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听名字有点阿里巴巴的味道。
“管他什么地方。师父你还记得么,隔壁车间的秀红前年不是被派到孟加拉去了么?年底的时候回来探亲——乖乖,那身上穿着,手上戴的不说,什么电饭煲,电热水壶,插电的卷发棒……那些外国电器别说看了,我听都没有听说过。”
双凤双眼发光。
“她明年就要回来了,据说这三年里赚了好几万美金。好几万啊,还是美金!”
“你也想出去?”
“当然!我做梦都想出去赚大钱。”
双凤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不好意思笑笑,“当然,ʟᴇxɪ师父的技术比我好太多了,要去也是师父先去。”
巧娣心中一动。
“我有还在吃奶的女儿,还有个七病八倒的老娘,怎么去……”
她苦笑一声。
“我已经报名了,报名表都交上去了。”
双凤边说边戴上帽子,“我还要开始准备学英语。别到时候真的去了那边,连厕所在哪里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
“你走了小赵怎么办?”
小赵是双凤的男朋友,两个人谈了两年多了,却因为房子的问题迟迟都不能敲定婚事。
本来听说小赵他们单位去年年底会分给未婚青年一批福利房,双凤妈高兴得把喜糖都提前买好了,谁知道开年都好几个月了,房子彻底没了消息,他俩的婚事自然也只能再一次“暂缓”了。
“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分手。”
双凤撇撇嘴,“我又没有真的嫁给他。再说了,这年头,结婚都能离婚。”
巧娣听了直发愣。
————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杨巧娣敲着后背一步一挪地往食堂走去。她今天神思恍惚,连续接错了好几个线头。
“来来,快点过来。”
打完饭,杨巧娣左顾右盼想找个没人的位置,坐在窗边的小姐妹冲着她不住地挥手。
“一个上午都没看到你,我还想说今天怎么那么不巧。”
跟她说话的是小姊妹周亚非,她们不止是同事,还是一条弄堂里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老同学。
“带孩子很辛苦吧,你看你都瘦了。”
亚非把一只煎得黄黄的荷包蛋夹进巧娣的碗里,“多吃点。”
听着她关心的话语,巧娣鼻尖一酸。
自从结婚之后,除了头一年庆生对自己还算和颜悦色,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仿佛生活在暴风骤雨里。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不过也才结婚了三年不到,但是做姑娘时候那段开心的时光却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她都有些记不太清了。
“你在看书啊。”
吃了几口饭,巧娣看到亚非饭盒旁放着的书本,她好奇地问道。
“哎呦,随便看看呀。”
亚非拿起书册,有些羞涩,“就想多学点东西。你也知道,我家小吴是大学生了,我也要跟上他的脚步才好。”
亚非比她早结婚一年。她和丈夫小吴是在成人夜校读书的时候认识的。她们夫妻结婚后不久亚非就怀孕生了小孩,不得不暂停了自学。倒是小吴,去年考上了函授的学校,如今是个在职的大学生。
“什么书?”
“英语书。”
亚非把书递给她。
巧娣随手翻了翻,和双凤看得杂志不同,里面一张图片都没有,一个个外文字符像是小蝌蚪在跳舞。
巧娣和亚非念中学的时候正是“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去了学校也没人上课,老师们一个个被拉到操场上批斗,学生比校长还要凶。别说英语课了,语文课她都学得乱七八糟,写一封工作报告都要她的命,每次都要求助亚非让她代笔。
亚非从小就比她会念书,工作之后也再比她追求上进,过去巧娣不觉得怎样,大家反正都差不多。直到对方嫁了一个家里条件又好,同样也喜欢读书上进的男人后,她渐渐地感到有些失落。
尤其是自己嫁的男人,又变成了那样子……
“可惜我家宝宝现在脱不开手,不然我爱人也是支持我出去开开眼界的。大上海再大,哪里有外面的世界大,我想到处去走走看看……哎,巧娣,你在听我说话么?”
亚非也跟她说起了去外国务工的事情,见她没有反应,也只好作罢。
去国外,赚外国钞票么……
放了工后,杨巧娣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下班就往家里赶,而是沿着苏州河一路走。
夕阳照在河面上,反射出一片粼粼的波光,红色的彩霞云蒸霞蔚把半个天际都染红了。面对这么美的景色,巧娣觉得身边的苏州河都没有那么臭气熏天了。
“出去,走出去……”
她眯起眼睛,喃喃地说道。
第三章
到家的时候姆妈已经做好了晚饭,沈庆生穿着红色的跨梁背心,穿着四角裤正抱着女儿逗弄。
他用粗粗的胡渣去扎女儿圆滚滚的脸颊,囡囡咯咯咯笑个不停,伸手去抓沈庆生的头发。庆生故意做出被抓痛的表情,挤眉弄眼的样子把女儿逗得更开心了。
“回来了啊……今天回得有点晚哦。”
沈庆生看到巧娣,露出讨好的笑容。
他不喝酒的时候,勉强也还算是个人。
“不能骑脚踏车,坐公交车回来的,路上堵。”
巧娣不给他好脸色,转身走进厨房。
庆生的面色有点僵,他自然知道老婆不能骑车的原因。
“对了,弄堂转弯口的阿宝晓得伐,他要出国了。”
巧娣妈羡慕地说。
七月里的上海天气炎热,虽然吊扇开足马力晃动不停,身上的汗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热汗打湿了巧娣白色的确良衬衫,透出里面白色的文胸来。庆生坐在巧娣的正对面,这香艳的一幕自然落入了他的眼底。
本来已经够燥热的他越发激动,伸腿去勾桌子底下巧娣的小腿。没想到坐在旁边的丈母娘小声喊了起来,“哎呦,谁踢我?”
庆生急忙收回腿,巧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庆生贼忒兮兮地笑了笑,一口干掉半杯盐汽水。
昨天晚上他在丈人老头子的牌位面前发过誓了,他沈庆生痛定思痛,从此滴酒不沾。发完誓,他又转头对丈母娘说,以后发了工资,一半交给他自家姆妈,一半交给巧娣。他是有孩子的男人了,现在囡囡还在吃奶花不了多少钱,将来上幼儿园,上学,看病那都要钞票,他保证从此以后痛改前非,好好养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杨巧娣就站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抱着孩子从上往下冷冷地看着他。
每次这个男人揍完她之后总归要上演这么一出,一开始她还会相信,觉得他会改。后来听多了也看多了,就只剩下冷笑了。
“阿宝是大学生呀,是国家派他出去的么?”
阿宝大名叫做戴家宝,和巧娣同岁,是他们弄堂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阿宝的爷爷解放前是在外国人的洋行里做文员的,他身上四季衣服都出自杨老太爷的手笔。
阿宝奶奶每次见到巧娣妈都忍不住拉住她的手说:外子下葬的时候,身上穿的西装都是你家公公做的。真是好手艺啊,现在商店里卖得那个也叫西装?正宗的西装和旗袍一样,都是“合分刻数”,根据个人身材体型不一样单独剪裁的。
这时候巧娣妈就会感慨地说:是的呀。我家公公的眼睛就是一把尺,一眼望过去,什么胸围腰围腿长就一目了然了。他的脑子好得很,多少年前来做过衣服的客人,只要报名字,就能马上把对方的身材尺寸说出来。我男人跟他阿爸比,还是差太多了。
再说下去就没什么好说了,杨家的裁缝铺也没有了。
阿宝的爹也是个读书料子,可惜没有遇到好时候,最应该读书的时候净打仗了。阿宝和巧娣是同一年生的,都属猴,他生下来的时候戴家老爷子特意去古玩市场淘了一幅“马上封侯”的吉祥画作为庆生礼。现在那幅画还挂在阿宝的房间里。
阿宝果然不负众望,先考了高中,又进了大学,做了新中国的大学生。和他比起来,他们弄堂里一众同龄人都是初高中学历,很多人连初中文凭都是胡乱混出来的。
巧娣现在还记得邮递员把阿宝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戴家的时候,从马路口到戴家一路都在放鞭炮,跟戏里状元郎回乡一样气派。戴家全家站在门口迎接,好像他们等得不是一封信,而是皇帝的圣旨。
说起来巧娣小时候跟阿宝也是很好的,阿宝很文气,不喜欢跟男孩子“倒江山”“捉迷藏”,倒是喜欢跟女孩子一起跳橡皮筋,翻花绳。巧娣最会跳橡皮筋,她把皮筋的一头栓在窗户栏杆上,一头勾在阿宝的食指上,让他举过头顶。
阿宝很紧张,说“太高了,太高了,跳不过去的,会摔跤的。”
她笑嘻嘻地不说话,先是一个助跑然后纵身一扭——就像是小燕子一样飞了起来。她用脚踝一勾,皮筋被拉了下来,顺利地从这一面翻到了那一面。
“好!巧娣真厉害!巧娣最厉害!”
阿宝拍着手掌大声叫好,阳光洒在小男孩稚嫩白嫩的脸颊上,和巧娣红彤彤,热乎乎的脸蛋相对。
不过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男孩子女孩子年纪大了之后就不好再玩再一起了。阿宝的书越读越好,一路往上,走上和巧娣截然不同的道路。
毛纺厂都是三班倒,有几次她顶着满头的星星月亮回家,就看到阿宝背着书包匆匆往外走。阿宝是住校的,很少回家,两人见了面都楞了一下,很久才认出对方。
她是年轻大姑娘也不好盯着人家ʟᴇxɪ瞧,就记得月光下,阿宝戴着黑框眼镜,皮肤很白很白,比大姑娘还要白。
巧娣结婚摆酒那天,阿宝也没来吃一杯喜酒。他姆妈说他去外地实习了,在江西做什么考察。大家听了都啧啧称赞,说再过两年阿宝就要毕业了,大学生都要做官的,阿宝娘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阿宝娘当时捂着嘴巴笑,说阿宝只是本科毕业而已,他还是想要继续念书的。可能会去国外念硕士,之后还有博士。
她这话一出口,大伙儿一阵唏嘘,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什么外国,什么留学,还有博士……每个字好像都听得懂,却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当时巧娣正端着酒杯过来给大家敬酒,也听到了戴妈妈的这句话,只是没想到这事儿居然真的成了。他们弄堂里不但有了个大学生,马上还要有个留学生了。
“那戴家这个儿子估计要白养了……”
沈庆生看老婆热的红扑扑的脸蛋,越看越欢喜,忍不住插嘴。
“怎么说?”
巧娣妈好奇问他。
“出去留学的,有几个肯回来的?我估计他在那边读完书,十有八九会留下来工作的。到时候在那里买房子,讨个外国女人,生个外国小孩,怎么还会回上海?阿宝娘可不是给外国人养儿子了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说不定他在外国站稳脚跟,会把阿宝娘接过去享福呢。”
巧娣妈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羡慕,“到时候阿宝娘就可以住大房子,那种有大花园和抽水马桶的洋楼了。”
她心想果然还是要养个儿子的,自己生了四个女儿,结果老了老了还是只能住在石库门的老房子里,天不亮就要去倒马桶。阿宝娘虽然就生了一个,但是是儿子,又那么有出息,哎……
不过这话不好当着女儿女婿的面讲,她也只好在心底想想。
“其实我们厂子里,最近也要送一批工人出去做劳务输出。”
巧娣咬了咬嘴唇,眼角瞥了一眼庆生,“去巴格达,听说要去三年。”
“是去美国赚美金么?”
巧娣妈眼睛一亮。
“什么美国,巴格达在伊拉克,用的是‘第纳尔’晓得伐?现在‘第纳尔’比美金都要值钱呢。一个人打工三年回来,全家都能直接奔小康。”
庆生和她一个厂子的,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下个礼拜报名就截止了,据说有几百个人交了报名表,最终就选二十个。除了工人还有翻译、会计、厨师、电工……”
他说着,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
杨巧娣内心一动。
“要电工啊?庆生,你可以去试试的呀。”
巧娣妈激动地说着。
“我?我才不去呢。”
沈庆生拿过蒲扇扇了两下。
“你们当那是什么好地方?据说白天五十多度,晚上冷到发抖,周围都是沙漠。外国人吃的喝的习惯和我们都不一样,那边的人信教连酒都不喝……咳,别看人家赚得多,老公在外面赚钱,把老婆留在上海,最后被拆人家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