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桥坐最边的位置,温始夏要进去就必得麻烦他。
她在黑暗中用气声说:“让我进去。”
傅星桥装聋,手指在手机上慢点,像一尊请不动的佛。
温始夏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小腿,“师兄,你让我进去。”
他这才侧身给她让位置,像是倔脾气一下子没了,又或是这句‘师兄’将他叫舒服了。
温始夏才不惯着他,谢谢也不说,只安安静静往椅子上一坐,从包里拿出iPad然后戴上耳机干自己的事情。
台上不甚专业的演员读有三分蹩脚的台词,声音传到这边来,两人安之若素。
一缕不合时宜的月光从左边两格气孔里漏进来,灰尘狂舞。
傅星桥摁灭手机,抬头缓缓打了个呵欠,看到那束光后戳了戳温始夏的手臂。
其实手上这份复习资料已经背了好几遍了,只是她想坐得离他近点,这才挑了这么个借口。
这点小心思,只有倪思蓓才会懂。
温始夏耳机里压根没放什么东西,却还是象征性的摘掉耳机,转头用眼神询问。
偏额的那一刹那,她忽然觉得庸俗。
黑暗的观众席,最后一排,你我并肩。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最暧昧的场所。
他抬手指向那个方向。
由于刚打了呵欠,他眼睛比往常要润一些,或许是刚才捧过冰美式的缘故,他的手从温始夏眼前挪过时,带着三分寒意。
温始夏只盯着他看。
虽然庸俗,但他总能在这种本该旖旎的情景下搬出清辉,显露出骨子里的纯情。
直到这时,她才对自己为什么在十几岁花季雨季时会对他动情有了半分理解。
在傅星桥没反应过来的那五秒里,温始夏忽然想起来一件小事。
乌冬有一面墙,上面贴满了所有安大或是向往安大的少男少女们的浪漫心声。
而上次她在乌冬生病,阳光从于颂房间里那扇窗户打进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烧着,看到傅星桥在手边的便签上胡乱画些什么。
所以她什么时候能在墙上的银河里捞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傅星桥意识到她不顺着他的指向去瞧,也没太在意,只从自己的右手边拿起拿铁递给她,面向她笑得温和。
这是他第二次给自己买咖啡,温始夏想。
那夜心理剧结束,倪思蓓拒绝了张壹轩“送你回宿舍”的要求,和温始夏手挽手晃着身子往宿舍的方向走。
张壹轩在后面发闷:“见友忘色。”
傅星桥手插在兜里瞥他
一眼,随后抬步默默跟在俩姑娘身后。
旁边人几秒后追上来,笑嘻嘻的:“不对啊傅公子,你有这觉悟竟然还追不到,不应该啊。”
傅星桥凉凉扫他一眼,他反应过来后大声喊:“思蓓啊,明晚跨年,操场有音乐会,记得来啊!”
“知道了,你烦不烦啊!”
惊到夜间巡逻的猫猫。
*
第二天倪思蓓先去的操场,她每次对这种活动都有超出温始夏理解的热情。
“你不懂夏夏,我先去了哈,会给你占位。”
未等温始夏说“不用,我不一定去”,人就不见影了。
她摇了摇头,回头将新年邮件编辑好,又用冬令时算好了英国的时间,定时好后扣上笔电,去洗漱间洗了个手。
褚楚泡了好久的图书馆,今晚收拾得漂亮,许是回家陪父母了。
温始夏出门前问了江沐语,看她是否愿意去凑一趟热闹。
她坐在椅子上叼着袋酸奶回头,“不,我有约了,晚点离开。”
“好,注意安全。”
2018年将要过去,似乎万物都不再受大地的束缚,温始夏走在去操场的路上,心都飘了几分。
风实在厉害,她抬手将头发束在脑后,随手拨了两下挡住眼睛的刘海,一靠近操场,方才不算太大的乐音便充盈她的耳廓。
温始夏怕吵,正巧倪思蓓的电话过来,她走远几步去接。
“你说什么?”
“我说——夏夏你来了没?去超市给我们买几瓶水,嗓子都快哑了。”
温始夏弯了弯唇,问:“几个人啊?”
那边再不说话了。
她叹口气,挂断后回头往超市的方向走。
温始夏穿的仍是昨天那件戴帽的藏蓝色大衣,在经过景观湖那个路口时,风从上坡路段疯狂地铺下来。
她将围巾系好,感受到脸上沾上凉凉的水滴。
今冬的初雪如期降临。
将刘海挂去耳后之后,温始夏理了理帽子,正想伸手顺一把头发时手腕忽然被人攥住,用了五分的力道。
她心一惊,回头去看。
傅星桥将手略松几分让她手腕扭正,而后又自若地用那面大掌包住她整个手,带着她往无人的亭子里走。
即使他有意放缓步子,可温始夏还是挣扎:“不是,师兄,你先松开我,思蓓等我去给她送水呢。”
“我送过了。”
温始夏一下子安静下来,恍然发觉这就是一个局。
只她一人跳入的巨大陷阱。
风雪进了她的眼,平白生出三分泪意。
茫茫黑暗中,路灯变得模糊,傅星桥袖子上的那颗银色袖扣变成唯一的已知点,她强忍着不出声,跟他一起去亭子里。
雪越来越大,温始夏的眼前迷蒙一片,等坐到椅子上,傅星桥才察觉她满脸都是泪水了。
他那样一个游刃有余的人,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拉着温始夏的手也不知道松开,又在慌张中想替她抹泪。
谁料放手的动作太过干脆,反倒怕人姑娘以为自己动气,一边解释一边从衣兜里掏纸巾——
“小师妹,先别哭,我今天本来就是想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你想解决什么问题?”温始夏带着哭腔问他。
干燥的纸巾从脸上拂过,他收了手劲,擦都擦不干净。
温始夏从他手里夺过泛着茶香的面巾纸,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然后塞回他手里,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脆弱,板正发问:“你说吧。”
连师兄都不叫了,带着疏离与决绝。
傅星桥哑巴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声音也粗:“我扔个垃圾。”
温始夏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嗯”,说你去吧。
有些事情是苟且不了的,温始夏和傅星桥都深谙这个道理。
他们在很多时候都是最佳拍档,他们都对彼此有着超出好友或是师兄师妹的情感,但没拔出温始夏心里那根刺之前,傅星桥就知道许多事情都没法装傻。
温始夏看着他背对着自己,扔完垃圾后他极细微地拽了拽衣袖,这才操着一张有点颓然的脸走过来。
他这时候居然还妥帖,微微用手背试了试她手的温度,“刚才弄疼你了,对不起。”
“没有。”
“冷吗?”
她又摇头。
温始夏觉得他未必是真的怕自己冷或是怎么样,只是单纯为自己挪缓冲的时间。
她默默数着分秒,甚至分神听出操场此刻在唱的是一首粤语歌。
傅星桥长舒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涩然:“不是张壹轩,也当然不是倪思蓓,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他又下意识去捞温始夏的手,却忘记两人坐得太远,他只碰到冰凉的木椅。
“什么时候?”
“没有确切的时间,夏夏,察觉到你每一丝每一毫的情意都是我细细感受来的,没有一个确切到几月几日的时间,这你该知道。”
温始夏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夏夏”,那样干脆的仄声,在他那里尾音却带了缠绵。
她喉头发紧,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用来掩盖自己的卑怯、懦弱、不堪,以及被人发现长达三年少女心事的慌张——
“什么时候?我来问好不好?”
“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我崴掉的脚腕,是我没有再收回的油纸伞,是我倔强地站在亭子里对你向别人要我联系方式的控诉,是我在操场看到褚楚走向你便默然退场,又或者是我借着听歌的名头去你好友开的咖啡店很多次?甚至更早?早到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你已经闯入了我本该一帆风顺,只是有些遗憾没有我喜欢的人喜欢我的大学生活?”
“傅星桥,你觉得你那天在那间我们一起上过很多次选修课的大教室里说出‘我没选这门课’时,我该表示出怎样的姿态?是该感动于你浪费大把时间来陪一位小师妹上一门你根本不感兴趣的课程?还是欢喜于你发现了我长达很多年的暗恋心事然后应该迫不及待地和你在一起,自此我年少的绮梦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紧接着我们就会像张壹轩和倪思蓓他们一样,谈一段很好很好的恋爱?”
温始夏一直都以为至少他们的开始是平等的,是堂堂正正的相知相识,每一步都规矩合理。
她那样努力地维持天平的两端,唯恐行差踏错半步,让这段她盼之已久的情变成和常人一样的,无论输赢,只关乎爱与不爱的命题。
可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
傅星桥眉间带着偏执,他思考好几天都没想明白,他不理解明明本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可现在,他似乎可以理解她的别扭与拧巴了。
他上前为温始夏擦去泪水,谁料她偏了偏头,任眼泪落到地面上,激起一层尘土。
雪粒子漏进来,落在他发上,因为温度太低,以至于久久不能融化。
傅星桥蹲在温始夏面前,以一种臣服的姿态,给足了他所能做到的。
“夏夏,你想错了。”他反而平静下来。
温始夏吸了吸鼻子,整个人凌乱又脆弱,眼神有些懵懂,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尝试用手摸了摸傅星桥沾了雪的眉毛。
“从来不是哪个瞬间,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欢喜。我站在你所不能理解的胆怯里望出去,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我怕崴掉的脚踝是误会,误会我与关颜;我怕你送过来的油纸伞是还人情,还我给你买药的人情;我怕你对我的控诉,那仅仅是因为我对你不该那样冒进;我怕褚楚走过来时你的离开是怕打扰,打扰我与另一位我根本没有必要付出时间与精力的女孩的交往;我怕你去乌冬就真的只是因为那里有一位你很喜欢的姐姐和一堆你喜欢的歌曲。”
“更别说什么在我知道你对我有可爱、浪漫、足够我铭记一生也感激一生的、独属于少女的美好情感时我便可以掌握主动权了,我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你的仰望与喜欢了,不是那样的,夏夏。”
“那是你的
情感,是指引你帮助你成长地更好的轨道,是你给予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我只是载体你明白吗?那不是我确定自己一定可以成功的筹码。”
那不是他确定自己一定可以成功的筹码。
傅星桥迎着风说完这段话后,以拳掩唇轻咳了几声。
他的声音实在沙哑:“夏夏,你知道吗?我害怕,直到这一秒,我还在怕。”
温始夏安静了很久,顿在他眉间的拇指僵住,许久都未动。
傅星桥就这样蹲着,望向她的目光比以往许多次都要坚定。
他向她展露自己所有的所思所想,稳稳地接住了温始夏那些摇摇晃晃的心思与张皇,又给她自情窦初开起便捧出的心下了一个准确的、安稳的、包容的定义。
他护住她,又为以前桩桩件件的拉扯给出自己的解释,把一颗真心光明正大地放在她面前,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爱我。
于是她的拇指缓缓挪动,替他擦去眉头新沾的风雪。
第31章 长夏31
傅星桥的身后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未央的长夜, 随着雪花寂静飘落,一切的解释悄然终止,而他对自己的申辩已然成功。
至少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带给温始夏精神上的冲击更多。
她默默收回手,用沉默应答他的坦白。
傅星桥的眉眼微动, 他站起来后借着温始夏忽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瞄了眼腕上的手表。
距离新一年的到来还有最后三十分钟。
温始夏的视线从手机上樊予柔回复的电邮上挪开, 她抿唇息屏,出声叫一步之外摁手机屏幕的人——
“师兄。”
温始夏真诚如许,让傅星桥没由来的一慌。
他将手机塞回大衣口袋, 整个人像被抽光了力气,却在听到这声熟悉的“师兄”后变得紧光起来, 宛若柳林听到风声,一呼即应。
“谢谢...谢谢你的坦白, 我该回去了。”
温始夏身子靠在廊柱上,像一棵古朴又难捱的旧树, 年轮印记恍然间一层层印上心底,她觉得自己倦极了。
傅星桥也想今夜到底是磨着她了, 便说:“好,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温始夏制止他,在看到他月光下怔愣的表情时又重复道:“不用了。”
雪地中摸爬一圈,冬夜里字字泣泪, 当下她只想静一静。
傅星桥看着温始夏有些孤寂的背影,隐约听到远处操场上有人开始唱陈奕迅的歌。
那句词是——爱是用心吗?不要说话。
他向来不擅长做承诺,启蒙时余珺便教他“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也教“一言九鼎”,更教“人无信, 则不立”,但他浪荡惯了,觉得誓言这东西虚到不如夜间将熄的烛火。
可今夜他忽然想把自己可能在温始夏面前不值一提的存心交付出去,想正大光明地向她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