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去过医院天台,进去时每个步骤都做了,扫码测温,甚至还对值班的门卫微笑,像对学校图书馆门卫叔叔弯唇一样。
笑完才意识到自己戴了口罩。
那样高的地方,夏末也没有微风,温始夏坐在台子上,没想着跳下去,只是在思考等会儿该以什么样的理由买安眠药。
听说那样会好看一点。
想到这里,她兀自垂头晃脑袋,头一偏便看到手机的来电提醒。
倪思蓓打来的,她顿了顿后还是接了。
她第一句话是——
“夏夏!我又来安城找你啦!现在在赛格负二层,你想不想吃点东西?锅包又可以吗?甜味的。”
“或者夸父炸串?里面土豆片最好吃,廖记棒棒鸡有点贵,下次我宰你。”
“但是茶百道我还是可以给你买一杯的!豆乳玉麒麟可以吗!”
温始夏忽然泄了气,心中涌过不具名的滚烫,回她:“你等一下,我现在来接你。”
现在回想起这些。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语文老师明显愣住了,半晌后低下头翻看她的简历,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
结束后温始夏回家休整,她觉得父母家离学校实在太远,下午打开电脑在网站上看了好久的房子,却一无所获。
于是天光初暗时,她去了趟加怀由的酒吧。
“+”的调酒师已经换了好几批,只是驻唱歌手却一直只有祝月明一个女孩。
那个普普通通的白色加号在暮色里闪着光,温始夏走近时,发现也许是秋天的原因,今夜酒吧整体氛围都出奇地萧索。
祝月明也颓丧起来,握着麦克风唱一首《自渡》,
一位民谣女歌手的歌曲,创作者很有风格,特立独行,属于老天爷赏饭吃。喜欢她的人觉得她率性独有,不喜欢的便觉得她无病呻吟。
温始夏走去吧台,脱掉外套,随意点了一杯果酒。
调酒小哥又换了,她说完“谢谢”后,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听。
祝月明穿着宽松衬衫和牛仔裤,闭着眼睛温柔哼唱:
“常唤不醒错过风雨人潮
青苔斑驳闻讯而不知晓
人生不能太过圆满
求而不得未必是遗憾”
温始夏无由来的有些伤感。
玻璃杯外柠檬薄片青涩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她在台上那人唱完后向她举杯。
祝月明正准备离开,一看到是她便怔住,而后快步走下台,凑近她说:“夏夏你很久没来了。”
“最近比较忙。”
祝月明低头,语气有些失落:“你肯定不让我给老板打电话,不过他上次来店里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他不总是这幅样子么,工资照发就行了。”温始夏朝她眨眨眼,避重就轻地回。
“也是。”
气氛安静下来,久别重逢的人,说话总是带着几分小心。
祝月明去后台拿了吉他,走上去坐在高脚凳上,拉低话筒:“今夜老友重聚,我很开心。”
她弹吉他很少用拨片,指尖的茧已经很厚,唱到第三首的时候,温始夏的酒杯就见了底。
叫的代驾已经到了,她借来纸笔,留了张“再会”就离开了。
*
加怀由开着傅星桥的车,解安全带前打开手机回女友的消息,再抬头便看到副驾的傅星桥正盯着前面那辆沃尔沃看,好像在思考什么。
“你干嘛呢?”
人没理他,迅速解了安全带后下车。
加怀由急忙跟上后拍他的肩膀:“怎么着?你又看见夏夏妹妹了?再认错可就尴尬了。”
傅星桥拧眉拂掉他的手,看了好一阵儿后抬步进了酒吧。
一分钟后,刚进去的人握着一张黄色的便利贴再次跑出来。
他胸口起伏地厉害,眼睛里满是焦灼与沉痛,双唇抿紧,指尖因用力也泛白。
那辆车早已扬长而去,它汇进车海里,拐出街口后与傅星桥的眼神错过,驶进他再也看不到的前路。
第59章 夏星59
那两年出行地图本就贫瘠的温始夏更少出门, 西港发来邮件让她国庆后去报道办理入职,一去就直接是一线岗位,听说是有位女老师休产假, 刚好补上她。
温始夏是在一家咖啡厅收到这封电邮的,坐他对面的人是温敬恺。
他们两个近两年见面倒是频繁许多, 夏末初秋两位老人去世, 温敬恺也帮着温父温母忙前忙后。
温辛余虽说是温鹤鸣领养来的女儿,可两位老人家到底也是疼这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外孙,生前帮衬他许多。
安城彻底进入秋天后, 不出意外变得更加沉稳,从玻璃窗望出去, 风卷落叶,平添寂寥。
温始夏搅着拿铁, 回过头来和对面的人寒暄:“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了?这会儿不该是工作时间吗?”
她看一眼他身上的白衬衫,椅子上还放着黑色西装外套。
“闲聊不行吗?听舅舅说你工作落实下来了。”
温始夏不咸不淡地点头, 说假后就任教。
温敬恺挑眉点头,看了她的脸色半晌, 这才斟酌着说:“那个...裴成钧进去了。”
“什么?”温始夏没听清楚, 手指僵着再问一遍。
对面人面冷,此时却难为地将面色缓下来,可是眼里的情绪藏不住。
他重复道:“裴成钧进去了, 当年出了那事之后爷爷和舅舅也想了很多办法,他学校那边也跑了好几次,不过到底不宜闹太大。只是他年龄越大越无法无天, 今年扰的那女学生硬气, 直接联系以前的受害者写联名举报信把这事往上告了一阶。他没挨住,现在已经在拘留所, 年后可能就要开庭。”
一连串说这么多,温敬恺抿了口咖啡,举杯时从杯口上方观察温始夏的表情。
她看起来居然很平静,甚至问:“温辛...姑姑没有想办法吗?”
“能想什么办法?我猜开庭前网上就会爆出来。”温敬恺放下咖啡杯,语气冷静,“逻辑学老师应该举过例子,你说舆论到底会不会影响司法公正?”
温始夏呼吸一窒,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觉得拖了将近十年的大仇得报,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她已经不是十四岁的自己了,那些陈年的伤疤很少有人再提,随着年岁渐长,隐痛也越来越少。
人都说成长总是伴随着阵痛,可对她来说,过程似乎更加荒诞一些。
当晚温始夏又做梦,那样的场景曾出现在年龄以十打头的她的梦里数次。
付屿作为男孩子从初二开始抽条,而由于某种生理差异,温始夏在初二时已然出落得漂亮。
温始夏有想过,为什么爷爷精心挑选的女婿被温辛余一一拒绝,最后一夜方醒,裴成钧就作为新婿的身份闯入了温家。
直到爷爷奶奶生病她被送去姑姑家,那样一位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非亲生的哥哥产生过分情愫的女人,在婚后竟对温辛良与付菀圆满婚姻而诞下的小姑娘冷眼。
也许咒骂与虐待温始夏尚且可以理解,那为什么她可以对一场近乎于屠杀的冒犯、撕裂、肢解行为报以漠视呢?
只有一墙之隔而已。
二十二岁的温始夏也依旧想不明白。
那是她第一次直观感受人类最凶狠、残暴的恶意,身上人的脸红得近乎病态,发软的手脚让她几乎失力。
温始夏透过他的脸,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另一种文明。她预感事情发生后,她会成为自己内心世界的蛀虫,营养逐渐流出身体,最会变成发腐发臭的烂苹果。
温敬恺当时在读高一,学校周末
补课,他因没带资料书的闯入让这一切休止在最龌龊的时候。
他护温始夏于自己不算强壮的怀里,也护住了她对自己、对这世界最后的期待。
后面的一切温始夏都记不清楚了,她空手接到的白刃劈去了心脏的某块地方,让未来两年与林阿姨的交谈变成无数场艰难的缝缝补补。
其实温始夏也想过,如果温辛良的公司不是在她刚出生之后去香港敲钟,如果付菀没有收到那封RCA(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offer,如果她没有被送去爷爷奶奶家教养,那这一切会不会走向不同的轨迹。
这终究是个无解的命题。
温始夏坐在凌晨三点的夜里,想起来当时傅星桥问她和许晋阳是什么关系,为此两人还大吵一架冷战大半个月。
他的质询合理且有必要,可这样的事情,该让她如何启齿呢?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但这样的伤疤变不成勋章,只能是阴雨天的钝痛。字字泣血的口诛笔伐会成为无意义的剖析与复盘。然后在一次次暗夜里,蛇蚁又爬出来啃食冒血的手与背,它们布着一张粘稠的大口,凌迟般地将她生吞。
温始夏知道自己懦弱,做不到激烈辩驳与强昂冲突,便只能隐藏。藏起拧巴,藏起尖锐,藏起惶恐,藏起一次次呕吐。
藏起心里的怪物。
*
那阵子安城不太安稳,表面平和,内里却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温始夏入职后,从秋天开始带班,没想到2021还没过完,那股风暴席卷全城,她随着大家一起,蹲在家里办公。
加怀由不再剪视频,温始夏觉得正常。他那样的性格,本来对什么就都是三分钟热度,如今沉寂下来,朋友圈也都变成他的撒泼场所,这才顺眼。
她时常在课后闲暇时翻看他的社交动态,发现IP地址满天飞的加怀由如今照片视频里也都变成了单一的场景,不是酒杯声色就是球赛美女。
温始夏以为自己会窥到傅星桥生活的哪怕一点痕迹,可是竟然一次也没有。
不过于颂有来找过她。
说来也是巧,温始夏有个小红薯的号。她上班之后发现教师这个职业要做的原来不仅仅是教书育人,很多事情搅得她头昏脑胀,因而平时就用这个账号发一些无意义的疯,有时会写一些看过的书或电影的评论,还会推荐歌曲。
这个软件有一种神奇的大数据功能,使用者总能在这上面刷到熟人。
是于颂刷到了温始夏。
那晚温始夏跟完最后一节晚间辅导,高二的学生夹在高一与高三之间,上有老下有小,显得很不受重视。
她留了点作业,下线后打开手机想吐槽随堂考抄答案的人实在太多,下一秒便看到导航栏弹出一条消息。
陌生人:库布库:【夏夏?】
温始夏一顿,回了个【你好。你是?】
那边秒回:【于颂。】
两人约在了乌冬。
去的那天下初雪,带着某种特殊的巧合,温始夏不敢在下雪天开车,是付屿送她去的。
车子停在安大门口,驾驶座的人说自己要去便利店买点糖:“最近帮你予柔姐戒烟。”
温始夏极淡地笑了一下,戴上口罩后下车,说:“我摸不来时间长短,你要回的话先回,我结束后可以打车。”
付屿摆摆手:“你去吧,结束后给我打电话,我在附近溜达溜达,好久没来大学城这边了。”
“也行。”
于颂站在门口处等她,门上的码已经褪色,雪粒子落在她肩上,温始夏走过去和她一起进店。
温始夏坐在常坐的位置,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高脚凳。
当时她选课,傅星桥就坐在这张凳子上和她打趣。
于颂把一头黑发染成了渐变蓝,那样跳的颜色,她反而撑得起。
店里好像什么都没变,温始夏接过拿铁,极小心地抿了一口,继而笑着问:“你怎么知道那个账号是我啊?”
那阵子鲨鱼夹流行了很久,却没有像其他东西一样火速退出市场,只是销量降低,它依然是大多数女生公认的最方便的缠发饰品。
于颂从旁边桌面上拿起它,随手挽了两下,翘出来的头发是纯正的蓝色,配上她款式夸张的耳环,依旧是温始夏记忆里的大姐姐。
“把你主页翻了个遍,歌曲每一首我都听过,要知道,世界上可再没有人能像你我听歌品味这样相像。”
于颂挑眉,彩妆遮住了她颊侧的痣,温始夏想到她送自己的毕业礼物是一支口红。
“我看你现在已经工作了?家里都还好吗?”于颂再问。
“上班了,在西港中学教书,总体还算不错。”
她没说那些坦白后必然会收到安慰的消息,譬如爷爷奶奶的去世。
两人也有大半年不见,聊起话来难免别扭,加之于颂又知道温始夏与傅星桥的一些往事,有些事情一开口就会触到敏感的区域。
温始夏张了张嘴,好几次想问出口傅星桥现在怎么样,回国了吗。
可直到交谈结束,她都没找到机会。
唱片机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温始夏曾在付菀的歌单里听到过。
那是一部电影的同名主题曲,国语版由罗大佑作词,粤语版是林夕执笔,此时放的是粤语版。
这种保留中古汉语成分太多的语言很好听,但不好学。温始夏听这首歌四五遍,也只听出一句歌词——
“令今生不爱我的人,子子孙孙流传着他与隐秘的我相爱的传闻。”
算了吧,不问了。
外面风雪更大了,咖啡也已经见底,温始夏从起了雾的玻璃窗外看出去,付屿已经转回来,车子就停在乌冬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