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渡心头一动,看向周围的群山,只见苍茫白雪下是挺拔的青松。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身后说道:“画中梅红颜不去,雪中松万年长青。”
孟渡猛然回头,才发觉那声音在自己脑海之中。
“它们并不会因你的存在而昌盛,也不会因你的离去而消融。”
那声音好似梵钟余音,在山间一圈又一圈的回荡。
孟渡一阵心悸,同时也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千年前那个人同自己说的话。
他们约好了一起看画中梅,雪中松,一起赏那永垂不朽的景色。可是她食言了,她一声招呼没来得及打,先一步离开了凡间,空留下他一人。
一眼入戏,两眼入痴——她明明没有盯着喜轿,为何还是落入了这场前世的戏中?
江郎中只告诫她不要入戏,却没告诉她如何破局,好在孟渡不同于凡人,尚存前世的记忆,不至于迷失于一场虚假的幻戏。
孟渡在亭中打转,而周遭的风景一成不变。她顿时生出一个危险的想法。
正所谓不破不立,既然是在幻境之中,生死也就无所谓了。
孟渡毅然决然的踩上亭栏,身下是万丈深渊。她正准备跳下,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
孟渡回头:“江郎中?”
脚下一滑,整个人朝下疾坠。
“孟渡!!”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回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
孟渡坠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能听见胸腔中沉稳的心跳。
孟渡反应过来,惊得跳开一步。江一木被她这么一乍,也向后退了一大步。
二人之间一下子拉开了数尺的距离,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
这时,喜轿中的烛火倏地灭了。
大红帷幔一掀,走出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手中握着一沓皮影人儿,自顾自的说:“收摊喽,喝酒去喽!”
中年汉没多瞧喜轿前的二人一眼,大摇大摆的离去了。
“说了不要看喜轿,走吧。”江一木僵硬的别开脸,转身朝渡口的方向走去。
孟渡赶忙跟上,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开口问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如何落入江一木怀里的。
孟渡摸了摸撞上他胸口的那半边脸,仍滚烫着。
因有船夫在,二人一路无言。回到龙吟阁,踏入觥筹喧嚣,孟渡恍然从一场怪梦中清醒,抬起头望了望天,明月高照,繁星点点。
回府的路有一段距离,刚好谈起正事。
江一木说:“帷帐中的人,确实是画像中的奶奶。”
孟渡问他:“你们在帷帐中聊了什么?”
她在鬼市中转了那么一大圈回到喜轿,江郎中居然还未到。
江一木回想帷帐中的情形,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我确实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来骗取她为我行厌胜之术。只是我刚踏入帷帐,那老奶奶就说我像极了她的一个故人。”江一木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我问她那位故人是何人,奶奶只是摇头。我又问她住在哪,同族的人在何处,而她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居然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奶奶最后问起我的姓名,我告诉她我姓江,在东市开医馆,奶奶点了点头,就说自己收摊了,牵起小孙子离开了帷帐。”
江一木看向孟渡,琥珀般的双眸中闪过月光:“有那么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亲人。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那么所谓了。”
孟渡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江一木似乎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问孟渡道:“你呢?你那边如何?”
孟渡将方才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布偶人,看身型样貌应该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对了,布偶人的身前还写着一个‘吕’字。”
“吕……”江一木沉吟,“也不知是姓是名,是不是本地人,这该如何去找。”
“禾老板说不定知道……”孟渡脑子转的太快,脱口而出,瞬间抿上了唇。
阿禾跟踪那个女人,定知道关于她的事情。
作为兄弟,江一木怎会想不到?
孟渡正懊恼自己多嘴,江一木却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只能问问他了。”
后半夜的风似乎静谧了些,月光踩在脚下,似乎流淌出缥缈的琴音。
“对了,江郎中见过桐花吗?”孟渡忽然问道。
江一木想了想,说:“梧桐树每年初春开花,自然是见过。……为何突然问这个?”
孟渡摇了摇头。
桐花清明时节最盛,却在清明的雨后衰亡。雨中飘落的桐花,好似在诉说一场万事万物的兴尽悲来。
雨落桐花。不知女人经历过什么,竟有这样一番凄美落寞的心境。
***
第二天上午,孟渡去里庵巷的春香坊找连鹤。
连鹤正在门前扫地,见到孟渡,脸上露出笑容:“妹妹来了。”
孟渡走上前,只觉得眼前一亮。
门前已经看不见杂草和枯叶,门边的蜘蛛网也清扫干净,连带着破旧的木门看起来较之前也敞亮了许多。
推开大门,架子上、地上的落灰已经擦拭干净,只留有四十七年前的货品还没整理。
“太厉害了,”孟渡不禁叹道,挑眉看向连鹤,“你该不会昨天晚上就来了吧?”
连鹤放下扫把,轻笑了两声:“那倒不至于,奴家今早才过来。”他走到西边那一排货架前,细长的手指从盒中取出一根线香,放在鼻前闻了闻,“奴家做过的脏活太多,打理香烛这样的雅事,还是托妹妹的福气。对了,妹妹一大早来春香坊找我,是有何事?”
孟渡悠悠的回说:“我多少也算是从中牵线搭桥的人,没事就不能过来店里看看?”
“瞧你说的,妹妹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连鹤放下线香,直起身道,“但奴家有预感,妹妹是想问什么事情。”
孟渡想到鬼市药店里抽签卖药的老头,奇怪的看向连鹤:“难不成你也会占卦?”
“会啊。”连鹤答得轻飘飘的,“凤仙坊的客官最喜爱谈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奴家自然要多学一些,讨这些客官欢心。不过奴家今日没有占卦,是与妹妹心有灵犀。说吧,想问什么?”
“你可听说过‘雨落桐花’。”
“听过啊。”
连鹤答得轻快,孟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孟渡忙问:“还真有这个地方?”
连鹤回道:“算不上是一个地方,应该说是一处赏花的景,离藍州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需要坐船才能到。”
“那处景在何处?坐船需要多久?”
连鹤看了她一眼,答道:“奉春县琅琊关的九真山下,沿着桧江一路顺水行舟,一日后便能到达,因而不少客官专程乘坐画舫船去观赏游玩。”连鹤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不过那是清明时节的景致,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妹妹感兴趣的话,来年开春,奴家带妹妹去看。”
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滴答、滴答……”
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连鹤将孟渡往门内揽了揽,道:“看来妹妹要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了,可别淋湿了身子。”
孟渡思索着雨落桐花的事,应道:“没事,我不赶时间。”
连鹤一手抚在门上,门外的清光带着朦胧雾气,笼罩着他乌黑的长发和冷艳的面容。他美的惊艳而疏离,妖冶却淡漠,犹如远处山崖上的昙花一现,走近了却再也寻不到踪迹。
孟渡一时好奇,这样一名男子,明明可以有好的出路,为何孤身一人,做尽了下人之事,难道只为谋求一个生计?
“妹妹在想什么呢?”
香烛的黏腻和雨的清冽融合,将铺中人的声音推至很远。
没等孟渡回答,连鹤又道:“不赶时间的
话,等雨停了,奴家带妹妹去见一位故人。”
第29章
一滴, 两滴,起初只是小雨, 江一木没太在意。直到地板湿了一片,他才放下手上的戥子和药末,起身来到窗前。
雨下的正急。檐廊下,一个男人抱着刚煎好的药汤快步赶往主楼。
“王槐?”
江一木转身从柜中摸出一颗赤豆,对着王槐脚边掷去。
啪的一声,王槐脚下一顿,回头望去, 就见医馆三楼,江郎中对自己做了个手势。
不多时,江一木来到眼前。
“江郎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前天就到了。”
王槐是阿禾的贴身随从,半月前回奉春老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了。
“我们边走边说,”江一木往主楼走去, “令堂身体如何?”
“现在能吃能睡了,但还是不认得人。”王槐叹了口气,“别说我了, 就连天天陪在床边的妹妹也不认得。我还问她老人家愿不愿意来藍州玩几天,结果她问我藍州是甜的还是咸的。”王槐摇了摇头,“算啦,我妈在奉春过了一辈子,估计也不想离开了, 还好藍州离奉春不远, 我得空就回去看看。”
江一木在主楼门口停下,压低了声音问道:“阿禾这两日有没有出门?”
王槐一怔, 沉默了少许,刚要开口, 江一木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我知道了。但我丑话说在前面,阿禾眼睛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果他还是不管不顾的擅自行动,眼睛瞎是小事,阴气侵入五脏六腑,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江一木让王槐将煎好的药放在门口,示意他先退下。
江一木走进卧房,阿禾正躺在床上休息,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江一木见窗子开了一道小缝,走上前将窗子关紧,道:“你的眼睛不能受寒湿,他们下人不知道关窗,你也不知道吗?”
阿禾懒懒的应了一声。
江一木走到床边,哗的一下掀开被褥,阿禾被激得一下子蜷起身。
床单已经被他的衣服沁湿了,细看就连发梢的雨水都没全干。
一看就是刚刚回来。
江一木冷哼一声:“你若是不想要这个眼睛,就尽管去吧。”
江一木说完,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去,一低头看见门口的药汤,冷冷的说道:“我看这些上好的药材,也没必要浪费了。”
“落桐没有死。”
江一木脚下一顿。
阿禾坐起身,道:“我看见她了。”
江一木缓缓回过身。
怎么可能。
落桐早在十年前那一场惨案中死去了,死状之惨在当年是震慑一方。落桐的尸体从桧江打捞上来以后,葬在藍州城外一个土地庙内,这件事是由刘亮平的父亲亲手操办的,万万不会错。
难道说……
一个细思极恐的想法浮出脑海。
一刻也不能耽搁。江一木回到医馆,找来杜仲,让他去查十年前奉春县琅琊关九真山下那场惨案的受害者,一个叫做落桐的少女的户籍。
“重点看她有没有年纪相近的姊妹。”
“明白,我即刻去查。还有一事……”杜仲一五一十的禀报,“刚才一个下人找来,说是一个姓吕的官爷胳膊脱臼了,想请您上门诊治一下。”
“姓吕的官爷?”江一木心中一凛,但面不改色,“藍州有这号人物?我怎么没听说过?”
杜仲回道:“所以我让辛夷四处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个吕姓官爷本是藍州人,父亲早年在奉春做官,当年在奉春县的时候和赵家住一条街上,还是对门。”杜仲观察了一下少爷的神色,确定不用他再解释赵家的来历,才继续往下说道,“赵家出事后,吕家大郎没过多久就升了国子监祭酒,举家搬去了京城,后又升为仆射。最近这位吕仆射休沐,便带了一众家眷仆从回藍州老家,准备住上一段时日。”
江一木问杜仲:“辛夷打听了这人样貌吗?”
杜仲迟疑了一下,回道:“辛夷原话说是:白白胖胖,一副憨样,也不知如何当上的仆射。”
江一木已经了然,他问:“孟娘子在府上吗?”
“不在,但青昼在。”
“你让辛夷回府,问青昼孟娘子去哪了,如果青昼也不知道,就让他俩一块去找。”江一木重新在案前坐下,“等找到孟娘子,我们再备马车,一道去吕府。”
***
连鹤口中的那位故人,就是先前所说的斫琴师。
斫琴师在城中开了一家琴行,门面不大,前店后坊。
店里没有人,也没有琴,只有一条黄花梨木的柜台,和立在墙角的几块整木。门边有一口大瓷缸,里面游着几只鹤顶红,证明这地方确实有人在。
连鹤站在门口,喊道:“云云。”
一个小孩从内院走来,一溜烟钻进掌柜台后,踩着凳子,才冒出一颗脑袋。
孟渡一愣,这孩子长了一张老头的脸,是个侏儒。
“云云”看见连鹤,倒也不意外,说道:“今天刮得什么风,居然把你吹来了。”
连鹤一笑,回道:“是侄儿来的太少了。”
孟渡注意到,这是连鹤第一回 在她面前,没有用“奴家”自称。
连鹤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认的妹妹,莲心。”
云云扯了扯唇:“你倒是逍遥自在。”云云说着看向孟渡,“莲心你好,我姓祁名云,你直呼我大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