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转身看向自家不争气的外孙,敲了敲桌子,语气有些蛮不讲理。
“你!去换件衣服,今天给我和云丫头当船夫!”
——
在南溪河上坐摇橹船是最惬意的享受。
船橹慢慢摇,荡开层层涟漪,两岸风光美如画,一曲琵琶江上鸣。
老艺术家的风采,果然是年轻一辈望尘莫及的标杆。
沉淀了数十年的文化底蕴和沉稳气势,一弦一调都充满了宿命感,琵琶仿佛与人融为一体,成了如同手足一般不可或缺的部分。
老人家低眉信手续续
弹的画面,与其说是演奏,倒不如说是沉浸,这种化境氛围远远超过演奏的内涵与技巧,每个音符都与时下相融,穿风而过,恰到好处,又如锦上添花。
光是能亲耳听一曲,便是一场盛宴仙乐。
林微云情不自禁沉浸在这优雅的旋律中,只恨一曲太短,回味无穷。
“阿爷,这首曲子是您新作的吗?”林微云睁开眼,好奇询问。
她确信老爷子的每一首曲子,她都有练,不说倒背如流,但至少旋律一起,她就知道是哪一首。
而刚刚这首,哀而不伤,凄而不怨,充满了人生况味,与之前的作品相比,在情感上更为沉重,却又最终释怀,似乎蕴含了一种道学的意味。
“弦起听风雨,魂归破云天。”
老爷子端了一杯清茶,喝了一口,声音漫漫:“云丫头,这是阿爷这些日子新作的曲,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
林微云微愣,下意识看向坐在一旁,正闭目养神听曲儿的温庭深。
老爷子虽说喊他来当船夫,却也没有真让他去摇船,大概是随意搬的借口,只想让他出来凑个热闹。
大概是感应到了她的凝视,男人忽然睁开眼,斜眸看了过去,欲言又止。
林微云沉吟片刻,唇角微扬:“阿爷,那就叫……《破云》可好?人生如曲,跌宕起伏,但总归到最后,我们都会扶摇直上,破万里青云!”
闻言,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的温庭深,忽然愣住,若有所思盯着她,眼里透着几分赞许。
而老爷子也是怔然一瞬,继而大笑:“好!好!云丫头这个名字取得好,就叫《破云》!”
林微云见他老人家笑容满面,心也仿佛放下了一半,悄悄吐口气。
其实这首曲子的基调,还是悲沉的,老爷子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林微云猜测他心中早已取了名,只是想听听她年轻小一辈的意见,随口一问。
而身旁男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也印证了林微云心中所想。
好在她及时转变思维,给出了迥然不同的答案。
她有些得意洋洋挑眉,对上男人赞许的目光,骄傲得像只小狐狸。
“阿爷,要不您教教我这首曲子?我很喜欢!”林微云撑着下巴,眼中熠熠生辉,散发着好学的光芒。
见状,老爷子更是开心:“好,曲谱我让怀景发你。”
闻言,林微云心中一喜,正好省了她琢磨怎么要他联系方式!
她歪头看向男人,眼眸闪烁:“那就麻烦您了!”
老爷子呵了一声:“麻烦什么,云丫头,你只管使唤他,阿爷给你撑腰!”
温庭深暗叹了一口气。
而后掏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递到林微云眼前:“扫吧。”
但心中不得不承认,自从林微云出现后,外公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还有精力跟他杠了。
温庭深也不知道这姑娘有什么魔力,或许是他们玩乐器的艺术家们,都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怀。
林微云加了好友后,发现清冷如斯的男人,头像竟然是一张手绘图,穿着薄荷色上衣的男生,坐在海边沙滩上看日出,看背影,有点像他。
名字比较简单,W先生。
林微云猜想是他的姓,但应该不是吴,他是吴老爷子的外孙,具体姓什么,她也不好突然询问。
便偷偷备注下“五弦先生”这个名字。
下一秒,温庭深就把曲谱发了过来。
老爷子把琵琶递给她,拿出三弦配合她的旋律,陈叔竟然连手机支架都准备好了。
一老一少,默契感十足,旋律悠扬,于江上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引来岸上不少人驻足聆听。
这摇橹船外表看着就与众不同,听陈叔说,这是外公去年找人私家定制的。
空间宽敞不说,船身雕刻着精美的镂空花纹,船头和船尾还各挂着两只灯笼,想必夜游会更有气氛,六座带靠椅的,除了船夫在外面摇橹,陈叔扶着外公坐在对面,林微云想拍岸边风景,便坐在第一个位置靠近船头。
此刻她认真跟老爷子学曲,毕竟,这是一次人生难得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今日天气甚好,斜风,细雨。
温庭深也算难得出来闲游,继续闭目养神,耳边断断续续的弦声令他忍不住睁眸看去。
船舱清冷的视线里,女孩抱着琵琶一脸沉醉的模样,左脚踩着支架脚稳定手机,一边看谱,一边拨弦,还时不时与外公商讨几句。
一身藕色国风汉服,温婉轻盈,颇有几分仙气,盘扣严丝无缝扣到锁骨处,只露出白皙而秀雅的侧颈,耳垂上粉红玛瑙耳坠,随着摇橹船的节奏微微晃动,清风拂起少女散落的长发,她只下意识伸出手勾至耳后,动作温柔到极致。
前几天还咄咄逼人的女大学生,今日俨然一副江南大家闺秀。
女孩子的多面性真让人难以理解。
温庭深很好奇,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她口中的老男人,会是什么表情?
场面应该会很有趣。
第7章
弹了几遍《破云》,林微云大致记下了旋律,表示回家要好好练,等熟练了再弹与外公听。
而后两人又合奏了几首苏州名曲,十分应景,引来两岸游人聆听,还以为这是南溪镇的表演节目,纷纷拿出手机录起了像。
林微云不愧是有过丰富表演经验的,丝毫不怯场,与老爷子的三弦越来越合拍。
路过张氏故居前,有一位老者拦下他们,声音洪亮喊了一声:“玉安!”
外公拄着拐杖慢慢走出船舱,看到岸上的人,挥了挥手:“德生!”
林微云抬头看去,名唤德生的老者她认识,是张氏故居的守门人,南溪镇的镇长,她喊了一声“张爷爷。”
张老爷子笑道:“人未见琵琶声先闻,玉安,刚刚我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你和秀芬在船上一唱一和的情景,物是人非啊,物是人非。”
林微云再次听得有些疑惑。
这是第二次有人跟她说,奶奶会弹琵琶。
“阿云,看到你如今的成就,你阿爸阿奶在天有灵,也算无憾了。”
温庭深躬着身探出头时,张老爷子显然愣了一下,笑容更加慈祥了:“怀景也来了,工作那边可还需要对接?”
“不用,”温庭深回:“我回来陪外公,张爷爷不用紧张。”
张老爷子回忆:“上一次上电视台,还是南溪镇刚开发旅游业的时候,那时候年轻,现在老咯,该让年轻人露一手了……”
说罢,他看向林微云,颇为满意点头:“玉安,我们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吴老爷子也看着林微云,有些自豪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两位阿爷,你们……在说什么?”林微云听得一知半解,有些摸不着头脑。
温庭深却眯着眸,明白了什么,很淡地扯了下唇,轻笑一声。
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两位老人家也没为林微云解惑,倒是敲定要去张家鼓楼叙旧,船靠岸后,陈叔扶着老爷子上岸。
老爷子回头吩咐温庭深:“我们老头子聊天走走,你们年轻人就不必跟着了,带云丫头去镇上逛逛吧。”
林微云想,对于南溪镇,她应该比他这个外人熟,谁带谁还不一定呢!
再一个,她觉得,这人肯定会拒绝,直接让她自行安排,然后转身回家办公。
却不料,下一秒,耳边响起男人慢条斯理的声音:“好。”
林微云惊了惊眸,睫毛轻眨,一瞬不瞬盯着他。
直到摇橹船再次起航,温庭深问她想去哪里玩,她才回过神,四目相对。
“我都行,您随意。”
辑里的湖丝、善琏的湖笔、琉璃庄园的琉璃盏,还有南东街的三道茶……
杏花春雨江南,这里是她的少年时代。
就问哪个角落,是她林微云没去过的?
男人忽然俯身靠近她,低下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带着一丝审判的意味,声音清冷低哑:“那就在船上,谈谈。”
林微云莫名有些心虚,与他只对视了两秒,便转移了目光。
“谈?谈什么?”
她自认为,这次重逢后,与他的交谈也不过三两句,自己还没有暴露出对那把仿唐五弦琵琶的觊觎,两人应该也没有什么过节。
但不知道为何,林微
云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总带着几分疏冷,和几分探究。
尤其是现在这样,他没有戴眼镜,目光直视,她竟觉得后背发凉。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三年前她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五弦琵琶?
“刚刚,多谢了。”
回到船舱后,男人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忽然开口。
“嗯?”林微云有些意外。
“外公他,身体抱恙。”他又说道,声音也沉了几分。
林微云疑惑:“怎么会?我看老爷子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面相。”
除了体型瘦,看着挺硬朗的。
她以为,老人家说出那句词,不过是年纪大了,对生死魂归的一些感慨。
温庭深静静看着她,似在斟酌,要不要告诉她真相。
他目光落在她手边的琵琶和三弦上,眸子漆黑,脑中是外公刚刚谈笑风生的画面,声音仿佛染了一丝江南烟雨,难得温润了一些:“食道癌,年前刚做完化疗,现在正吃中药调理。”
林微云呼吸顿时滞住,如鲠在喉。
“抱歉。”她忽然觉得很难受,落寞低下头。
虽然与老爷子只相识两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很亲切,心里也早已把他当做亲爷爷看待了。
大概是因为,她自小没了爷爷,而老爷子又是她爷爷奶奶的挚友,他讲的那些故事,让她忍不住想亲近。
爷爷过世,她年纪太小,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奶奶和爸爸是她亲自看着离开人世的,那段黑暗痛苦的经历,她尝了两次,只觉得肝肠寸断,却又无可奈何。
但她还是撑过来了。
老林生前安慰她,人一生总会有酸甜苦辣,她不过是提前经历了苦辣心酸,往后人生,就只剩下甜了。
林微云也曾这样想,世间最大的痛苦就是失去所爱之人。
如今阿奶和老林都不在了,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会让她难过了。
可直到这一刻,听到老爷子得了绝症,她忽然就控制不住眼泪滚烫而出。
就好像孤身一人行走多年,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丝温暖火焰,却被告知这堆火焰也即将熄灭。
没有谁愿意做一朵风化的干花,她也一直渴望亲情的浇灌和呵护,只是一直不敢奢望而已。
坚强独立只是虚伪的保护色。
而老爷子是这么多年来,少有给予她温暖的人。
相处时日虽然不多,但她能感受到老爷子是真心关照她的。
温庭深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难过,对上那双泛红的眼眸,他怔然片刻,然后给她递了一杯茶,说了句:“也没那么严重。”
“啊?”林微云红着鼻子,吸了吸,抱着清茶抿了一口。
除了温若涵,这还是第一次面有女孩子在他跟前哭鼻子,温庭深下意识安慰了一句:“其实,这是他第二次癌症……”
林微云张了张嘴,一脸不可置信。
“二十年前,口腔癌,化疗后痊愈了。”
林微云错愕之余,很想问一句,老爷子是个贪吃的老顽童吗?怎么尽跟嘴巴过不去!
“他一直恢复得不错。”
温庭深神色镇定,就好像在说一件普通到类似于感冒的病。
大概是跟心情有关系。
老人家上了年纪,生病在所难免,外公一向看得开,也是个闲不住的老头子,奉行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
只是这次回南溪镇,老人家好像并没有预料中的那样开心。
原本回来也是想养养病,因为下个月初,他老人家八十大寿,一大家族的人都要回来。
但外公好像有了心事。
而这些,温庭深也没有多说。
不过听到他的安慰,林微云总算舒了口气:“我看阿爷这身子骨和心态,长命百岁没问题!”
温庭深目光掠过她的小脸,忽然勾了勾嘴角,问:“听外公说,林小姐是研究生?”
“不是不是,”林微云摆了摆手:“下学期才是。”
“刚考上?”
“保送!”
船儿荡悠悠,林微云身子跟着轻晃着,提起保送研究生,难免有些骄傲:“只是通知还没下来,老师提前跟我说了。”
温庭深被她傲娇的语气给逗笑了,目光不禁多停留了两秒。
无意发现小姑娘原来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狐狸眼,眼尾上翘,微微凸起的卧蚕,迷离魅惑,整张脸洁白无瑕,只左眼尾处,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可谓是点睛之笔,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比起弹琵琶时的气场,这双眼眸更为摄魂。
他眯了眯眸:“所以,林小姐不急着找工作。”
林微云抱着琵琶拨弄琴弦,漫不经心回:“也不是,如果有合适的工作,我当然会考虑的。”
虽然研究生免学费,但吃穿住行还是一笔大开销,在海城那样的一线大城市,村里的分红也只能保她基本温饱而已。
“那林小姐想找什么类型工作?”
“表演、教学,还是研究方向?”
林微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对她的职业规划这么感兴趣,但还是认真回答:“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表演和研究吧。”
她觉得自己性格有些冷淡,或许不太适合当老师。
温庭深低敛着眸望着她,忽然发出一句耐人深思的询问:“舞台节目考虑吗?”
“什么节目?”
“《国风之旅》,听说过吗?”
林微云一愣,嘴角抽了抽:“略有耳闻。”
温庭深:“比如?”
林微云目光微闪。
虽然她没想过去这个节目,但也不该在背后说人家坏话,更何况那件事情还只是她跟夏禾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