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道:“姜时镜。”
“嗯。”
桑枝猛地扑进他怀里,手紧紧环着少年精瘦的腰身,不断收紧,然后又慢慢松开:“谢谢你。”
让她在如浮萍般的陌生世界里,生出了扎进泥土里的根。
姜时镜宽大的手覆在她的后脑上,第一次回道:“不客气。”
皎洁的月色迈过门槛,与橘红的烛光交缠,落下满地斑驳,树叶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落至湖中,随着水波飘向远方。
小飞鱼站在床边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嘴里的丑娃娃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它忽然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前爪搭在床沿上,大脑袋拼命地往两人的缝隙里挤。
挤不进去时,还会发出急切地“呱”叫。
第159章 晋江
◎京州事变05◎
申时末, 颜词送来了两套干净的丫鬟服饰以及全新未动过的胭脂。
“姑娘的容貌过于引人注意,需要用脂粉覆盖。”
桑枝单手捧着衣服,接过他递过来的胭脂盒, 应道:“明白。”
视线在他手里另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上停留了一茬:“还有谁一道赴宴?”
颜词笑意盈盈道:“等姑娘换完衣服出来就知道了。”
桑枝狐疑地看了一眼靠在隔壁门口的姜时镜, 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怪异。
丫鬟的衣服很简单, 青粉渐变的交领衣裙,没有过多装饰, 为了方便干活, 袖子上有一圈系带,束着手腕。
桑枝以往会将东西都放在袖子的暗袋里, 但这件衣服过分简单, 以至于东西没地方藏, 她上上下下找遍地方,无奈把匕首塞进袜子贴着皮肤绑着。
骨笛绑在小臂上, 帕子塞进外衣的小口袋里,以防万一,她还藏了一包辣椒粉在胸口。
头发盘成最简单的双丫髻, 系了两根同色飘带, 再如刚进府般抹上厚重的脂粉。
收拾妥当再出门已是一炷香后,太阳彻底落山, 夕阳与灰蓝交汇展开一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桑枝推开门只见温润的男人身边多了一个与她穿相同衣服的丫鬟,身高优越到甚至比颜词还高了小半个头。
肆意飞扬的马尾盘成两个小包, 佩戴同色发簪,本就白皙的脸又上了一层脂粉,与脖子脱色, 脸颊两侧的腮红似猴子屁股。
“姜, 姜时镜?”
她不敢置信地走到穿着女装的少年面前, 抬头凝视着那双极为熟悉的桃花眼,在他眸内瞧见了深深的绝望。
“宫宴不可带护卫,皇宫守卫森严,潜伏的风险过高,就……”姜时镜扯了下裙摆,自己也觉得很离谱,“就与你一道扮成丫鬟。”
桑枝盯着他如死人一样的白脸,沉默了许久:“谁给你上的妆?”
这技术……她乍一眼还以为纸人复活了。
姜时镜舔了下殷红的唇,默默看向身侧的颜词。
后者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情:“我很满意。”
桑枝:“…………”
马车缓慢在街道上行驶,白日的热闹在夜幕升起后变得安静,犬吠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桑枝坐在马车里看着对面的姜时镜,总觉得他的妆在夜晚出行,颇有种不顾其他人死活的美。
她视线挪到颜词交叠在腿上白皙修长的手,这么好看的手是怎么画出如此惊悚的妆。
“纪三姑娘那边,我已打过招呼。”颜词目视前方道,“桑桑姑娘第一刀需往左胸下两指的地方捅,她已提前备好软甲和血浆,不会有事。”
“一旦发生刺杀,宫宴势必大乱,届时挟持三姑娘往北边的宫殿走,第一棵槐树过一丈向东,穿过人工湖游廊,继续往北,一直走是冷宫。”
颜词视线转向桑枝,一字一句的嘱咐:“你需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华桃宫,进去后才会有人接应你们。”
桑枝认真地把路线记下来,刻印在脑海里,转而道:“若是……其间有别的意外,我没跑掉会如何。”
颜词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容不得意外,你必须成功。”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桑枝紧张的攥住裙子,唇紧紧珉起。
“虽然你们二人的妆容与平日里全然不同,但人是我带进宫,事后无论结果如何势必会查到我头上,届时你们待在湖边小院,咬死自己从未离开,没人能耐你们何。”颜词娓娓道。
桑枝点了点头:“我尽量不出差错。”
“宫中有幕落山庄的探子常年潜伏。”姜时镜边说边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一辆朴素的马车刚巧擦过,风带起帘子露出了里面白净的侧脸。
藏在深处的记忆蓦然涌出,他盯着那辆马车直至消失在视线内,才将车帘放下,回头看向桑枝道:“若是真的突发意外,兴许可以找他们帮忙。”
他从腰间取出一支小巧的烟火棒:“这是大庄主离开昆仑前,赠与刀宗的其中一支,能够召集附近所有探子。”
桑枝接过短小的细竹筒,这种烟火棒很久以前叶景也给过她,只不过她常年在蜀地,根本用不到,以至于放的年月过长,上次她翻出来晒时,已经发霉无法燃烧。
她犹豫了下:“其实这个任务……”
颜词忽然出声打断:“必须完成。”他郑重道,“她需要这场刺杀,不然过不了几日,东宫的轿子便要抬到丞相府门口了。”
桑枝喉间的话被尽数堵回去,轻轻点了下头:“好。”
她将烟火棒塞进腰间藏好,又伸手摸了下贴着肌肤的冰凉匕首,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
宽大的掌心覆盖其上,温暖地包裹着她的手背,少年的嗓音与车厢外的风一起滑过耳畔:“别担心,还有我。”
桑枝心中一暖,抬起眼想回一个笑容,对上他那张似纸人一般的脸后,吓得手回缩,暖意消退,心瞬间拔凉拔凉,鸡皮疙瘩顺着脊背爬上天灵盖。
她用手将自己的眼睛合上,默念道:“唯物主义,我是唯物主义者。”
姜时镜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陷入了沉默。
马车距离宫门口还有几丈远时停下,车夫用鞭杆挑起车帘,恭敬道:“大人,前面停满了马车,不让往前了。”
颜词:“就在这里下吧。”
桑枝当过一段时间的丫鬟,管事嬷嬷教导的规矩仍还记得,听他这么说,反应极快地先从车厢里钻了出去,绕到后箱取下挂着的小板凳,放在地上。
姜时镜避开板凳从车板上跳下来,看着她熟练进入状态的样子,不由一笑:“给我当丫鬟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殷勤过。”
桑枝小声道:“不一样,那会儿有褚偃的人盯着,我不是自愿当丫鬟的。”
姜时镜扫视着附近的马车和身穿官服互相打招呼的官员,边道:“那现在呢。”
桑枝想了想道:“一种沉浸式当丫鬟的……趣味性。”
颜词下来后立马吸引了附近其他人的目光,大红色的官服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很快就有人上前客气地唤了声“颜大人”笑眯眯地拱手行礼。
“邢大人。”颜词同样拱手回道,两人还未靠近就已互相行了好几个礼。
桑枝与姜时镜站他身侧,两张脂粉重到几乎看不出原来面容的脸,在橘红烛光映照下似坟包里爬出来的鬼。
邢大人与颜词寒暄叙旧了片刻,抬头蓦然瞧见一张死人脸,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血红的唇像刚吃完人还没来得及擦嘴,惊骇下他心脏遽然漏拍,捂着心口后退了好几步。
视线再不敢往姜时镜的方向瞥一分,颤颤巍巍道:“清明祭祀刚过不久,颜大人最近若是不忙,去城垣庙烧烧香吧。”
颜词愣了下,面上仍一副温和:“谢邢大人提醒。”
他看向热闹的宫门口,告辞道:“时候不早,我先进宫了,免得误了时辰。”
邢大人抚着胸口,不放心道:“记得一定要去上香,去去晦……”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瞄到穿着丫鬟服饰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女子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他立马咽下吐出一半的话,转身逃似地跑远了。
桑枝疑惑的看着他仓徨的背影:“他害怕我们,为什么。”
颜词看了一眼身侧的好友,平静道:“不知道。”
姜时镜:“…………”
高耸的宫墙之下是一座座奢华宫殿,五爪金龙趴在屋檐下,俯视着来往的蝼蚁,琉璃瓦在皎洁月光下泛着微光,复杂华丽的宫灯悬在檐角,于寒风中摇晃。
烛光让本该沉寂的皇宫亮如白昼,而那些无法被照亮的阴影里,蛰伏的巨兽张开嘴等着食物自投罗网。
引路的太监提着一盏宫灯,步子迈的很小走的却飞快,颜词故意放慢脚步拉开距离,嘱咐两人道:“进殿后眼睛不要乱瞥,无论听到什么,发生什么,皆装聋作哑。”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刺杀前,我会给你信号。”
桑枝点头应声:“好。”
空气安静了许久,匆匆的脚步声在一片空旷中几乎要压过风声,皇宫内不允许马车驶入,没有轿撵的情况下,从宫门口走到大殿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桑枝好奇地环顾着红墙黄瓦,路过丹墀后道路逐渐变窄,两侧的宫墙却高不可攀,御道内偶尔会有巡视的宫女和太监与他们擦肩而过。
她蓦然转头往来时的路望去,发现原本空旷的场地被御道框住,变成了四四方方的盒子入口,而此时……他们在盒子里。
“怎么了。”姜时镜问道。
桑枝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没事,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在现代时去过故宫,大量的游客和耀眼的阳光,让她并不能直观地感受和理解皇宫是吃人的怪物这句话。
她只是跟着旅行团,在一处处介绍和观赏中,浅薄又表面地了解相关的历史,知道了历史书上不曾记载的其他趣事。
在唏嘘和导游幽默的玩笑中,短暂的走过开放的宫道。
那时候她从未意识到原来宫墙真的可以高到遮盖天空。
引路的太监见他们走得慢,也放缓了脚步,脊背微微弯曲,用稍显尖利的嗓音道:“还有三刻钟宫宴就要开始了,请大人抓紧些,莫要耽误时辰。”
颜词道:“多谢公公提醒。”
宫宴在礼台池侧边的东乐殿内,殿外围满了重兵,连附近楼阁都有站在明处的弓箭手巡逻。
桑枝只扫了一眼就快速低头,轻扯着姜时镜的袖子,低声道:“我真的不会被捅成刺猬吗?”
纪三姑娘的命金贵到能确保她活着找到华桃宫?
姜时镜一路上都在察看宫内的守卫和布局,此时再瞧见如此大数量的兵队,眉间皱起:“暗处还藏了不少死士,粗粗算来有近百,今晚怕是……”
他嗓音沉下:“不眠夜。”
桑枝不敢抬头,跟在颜词身后迈进大殿:“皇宫里会有蟒蛇吗?”
颜词蓦然停下脚步:“桑桑姑娘若是不想朝廷出兵攻打蜀地,便不要操控毒物。”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交谈的热闹中,桑枝微怔:“抱歉。”
颜词已然扬起笑容熟练又疏远的跟其他入座的官员打招呼,引路的太监将他们安排在左边第六个位置。
左右两侧也都是文官,互相礼貌地攀谈,仿佛吃酒席般热闹。
殿内有宫女候着,并不需要桑枝与姜时镜伺候,两人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颜词身后当背景板。
颜词游刃有余的跟各种官员寒暄,俨然职场成熟男人的风范,桑枝听着文绉绉又全是废话的客套话,脑袋发晕。
大殿燃了上百盏烛火似日光般,照得人又烫又恍惚,她默默往姜时镜的方向靠了些许,远离左侧的蜡烛,手则缓慢地敲打着膝盖处。
“正前方左边,第二个位置,就是康王。”极轻的气音传入耳畔,桑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往少年所说的方向望去,视线内的男人大概五十多岁,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侧边还编了两个三股编,绕着玉冠固定,白发与黑发参半。
桑枝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似不经意间瞧见过。
兴许是停留的目光过长,康王有所察觉,锐利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她立马垂下头,指尖抓紧了裙摆,带着探究的打量眼神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很快消失。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脑中开始思索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将这半年的记忆都翻了一遍,仍没想起来。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太监尖锐的声音从殿外一层层地传进殿内。
东乐殿人声鼎沸的热闹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口,唯有一道目光定定地留在桑枝的身上,带着疑惑和端详。
虽然太监报得非常响亮,但皇帝走进殿内已是半盏茶后,明黄的衣摆扫过门槛的那一刹,整齐又凌乱的参拜声参差错落地交织在一起。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桑枝将头磕在手背上,歪着头悄悄地瞄着皇帝的容颜,六十多的年龄,身形却已逼近八十,后背弓起,消瘦到连龙袍都撑不起来,袖子空空荡荡,露出来的手腕,皮肤严重皱褶,经脉外凸。
相较下皇后保养得非常好,雍容华贵,与同床数十年的丈夫反而更像父女。
跪在地上的人都在等皇帝走到主位,然而他走的很慢,挪一步腿就要抖三下,皇后与一个稚嫩的小太监各搀着他一侧胳膊,几乎是架着他缓慢地往最高处的龙椅走。
桑枝突然明白了那半盏茶的时间是如何消磨掉的,她小心翼翼地挪着膝盖,以趴的姿势跪坐在地上,缓解酸痛的膝盖。
又是半盏茶后,苍老的嗓音先是咳嗽了两下,继而抬手道:“都起来吧。”
众人从地上爬起来,揉腰的揉腰,揉膝盖的揉膝盖,但殿内从始至终很安静,皇帝到来,也代表着开宴,宫女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上矮桌。
桑枝揉着磕红的手背,用气音道:“皇帝不是中毒了吗?为何瞧着好像没事。”
姜时镜帮她轻敲打着后背,回道:“应当是服用了药物,暂时缓解毒素带来的影响……”他顿了下,皇帝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方才他脚步虚浮的厉害,手上的经脉严重外凸,这种强行吊着精神力的药,只会加快毒素蔓延。”
桑枝在宽大裙摆的遮掩下,将藏在袜子里的匕首取出来,放在腿侧,整个人从跪坐姿势变成了盘腿。
“他是不是虚报年龄了,瞧着怎么比风清门的老掌门还要年老,几乎快赶上襄州刘知府……”桑枝突然意识到什么,视线转向了貌美的皇后,两者真实年龄只差十岁都不到,可单从样貌来看,让人觉得差辈。
她颇为无语道:“不会又跟天魔沾边吧。”
姜时镜道:“皇帝喜爱长生,召集了许多炼丹的能人异士,兴许与这个有关。”
随着殿内歌舞启奏,压抑的热闹逐渐回归,相继有官员站起来敬酒,大多都以祝福为主,就连颜词也不可避免地喝了好几杯,桑枝抢了伺候他们这一桌宫女的活,捧着酒壶,尽职尽守地添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