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了歪头:“我不是很懂,这种罪也能伪造?”
找一堆人装私兵,再被斩杀,不现实吧。
话音一落,空气再次凝固,几人的面容皆严肃了几分,贺老艾凝重道:“当年的确查到了养私兵的地方,还有大量兵器和上万的人,不像是故意伪造的。”
“哦。”桑枝眨了下眼,“如果不是白家养的,也就是说朝廷里真的有人想要造反,只不过先被白家探到了蛛丝马迹,那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部嫁祸给了白家。”
这种事情很熟悉,仿佛在前段时间就发生过一次,襄州赌坊的事情败露后,刘伍将也是同样被推出来揽了所有的罪。
这下屋内只剩下火盆里炭火的轻细炸开声,在寂静无声中异常明显。
贺柘坐在贺夫人的腿上睁着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桑枝瞧,好半晌,突然探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又胆怯地唤了一声:“精怪姐姐。”
嘴几乎在一瞬被捂住,贺夫人歉意道:“对不起啊,小孩不懂事。”
桑枝弯着眉眼笑道:“没事。”
她喜欢这个称呼,毕竟罗家娃娃的阿母说了,这是夸人好看的意思。
贺夫人抱着他站起身:“我去瞧瞧锅里的红豆煮得如何了。”
贺老艾的眉头紧紧拧起,许久才抬起眼看向姜时镜,语气中带着隐隐的祈求:“小兄弟,我知道这样会让你很为难,但……”
他犹豫道:“可否帮我去一趟皇陵,瞧瞧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姜时镜垂下眼眸,视线定在面前的茶水上,不冷不热道:“江湖中人不能插手朝堂纷争。”
贺老艾怔住,目光不由移到了他背在身后的那把重剑上,眼里多了几分落寞之色。
“那我可否多嘴问一句,你和白抚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此证明他的生死?”
桑枝也好奇地看向他,她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京州跑到襄州再到边境,连真实目的都未弄清楚过,全凭满腔信任。
少年抬起眸子,黑瞳内失神了一瞬,他轻扯了一下唇角,并未详说:“只是幼时的玩伴,没有其他特殊关系。”
他神情瞧上去格外淡漠,给人一种无法靠近的疏离感。
贺老艾张了张嘴,半晌讪讪地闭上嘴,没再继续追问,他挠了挠额头,失落道:“既如此……”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我会转告在京州的友人,去皇陵探查。”
贺老艾一愣,错愕得瞪大了眼,出口的话不由磕巴:“你,你真的愿意帮忙。”
姜时镜:“我只是传达消息,算不上帮忙,况且七年过去,即便当年真的留了东西在皇陵,时至今日也不一定还在,你不用抱有太大希望。”
贺老艾激动点头:“那是自然,多谢,真的太感谢了。”
这几年来他们的确没抱什么希望,只有每次上山时,才会祈求山神,给他们一个机会,但白家的案子非常严重,即便有人知晓其中的真相,也不会愿意冒着巨大风险找寻证据翻案。
他们一家等了七年,没想到竟真的能等到。
这时贺夫人端着一大盆的红豆汤走出来,身后跟着的贺柘则拿着一叠小碗和勺子,乖巧地把碗一只只地放在每个人面前,分到姜时镜时,他的手开始颤抖,碗拿不稳直接掉在了桌上。
黑曜石般的眼眸露出恐惧,他抖着手重新把碗勺直接放到桑枝面前,逃命似的跑到贺承平的怀里缩成一团。
贺承平将他抱起放在腿上,朝着姜时镜讪笑道:“他平常胆子很大,以往还经常跟村里其他孩子爬树,皮得很。”
“也不知怎的了,见着你就好像见到了以前的太公,怕得很。”
姜时镜看了一眼贺柘,没说话。
桑枝把碗勺放到少年的面前,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听说过狗不理猫不闻鸭不睬吗?”
她偷笑着道:“你现在就很像。”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少年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用食指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推远,嗓音微哑:“别闹。”
桑枝瞧着他通红的耳垂,弯起眼眸,一时觉得分外有趣。
贺夫人给所有人都盛好红豆汤后,又去厨房将存有糖的罐子拿出来。
这里的细糖只有大户人家才能拥有,一般的家庭能买到的只有未研磨过的大颗糖块,用时便凿一点下来。
但这种糖的质量很差,甜度也非常腻口。
条件再差一些的家庭连糖都没有。
贺夫人拿出来的是提前凿好的碎糖,她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放到碗里,轮到桑枝时,颇为不好意思:“家里只有糖块,可能与姑娘以前吃的口感相差很大……”
桑枝把手里的碗推过去,露出可爱的虎牙:“没关系,我不挑的。”
贺夫人尽量挑了一块质量好些的碎糖块放进她的碗里,到姜时镜的碗时再次犹豫了起来。
两人身上的衣物都极为精致,桑枝头上佩戴的首饰更是价值不菲,一瞧就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人,贺夫人拿着手里的糖罐颇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桑枝瞧见后,把姜时镜的碗也一起推了过去,弯着眉眼笑:“谢谢。”
红豆煮了很长的时间,微微有些烂,加了糖后更是甜甜糯糯,一口下去,身体也暖了不少。
桑枝本来穿得就多,吃了半碗热得出了一层薄汗,她松了松斗篷的领口,把带着白色绒毛的系带解开。
露出里面方婉亲手做的山茶红冬衣,从挑选布料到裁剪再到精美的刺绣都由她一人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不亚于京州成衣铺里展示的衣服。
一旁坐在贺承平怀里的贺柘总是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她。
桑枝将一整碗都吃完后,用帕子按了按唇角,贺夫人见此,客气道:“我煮了很多,再喝一点。”
“谢谢贺夫人,已经饱了。”她摸了摸自己因吃饱而微微凸起来的肚子,眼睛弯似月牙。
“对了,我们今夜想在村子里住一晚,等祭祀日开始,一起上山。”
贺老艾愣住,他握着勺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桑枝,道:“你们是想祭拜山神?”
村子并不会限制参与祭祀的人,只要求所有在祭祀期间待在山里过夜的人,在祭祀当天到庙宇内祭拜山神。
算是被山神庇护的还愿,祭祀结束后再离开。
而山里自小长大的人若是离开去往别的地方,也不会要求在祭祀期间一定赶回来。
人性化……但又相当不人性化。
桑枝点头应道:“嗯,我们从未见过山神,想上去瞧瞧。”
她想起早上罗家的话,奇怪道:“不过,我听说要嫁给山神的新娘不见了,祭祀要如何照常举办?”
以及那个跑丢的廖家娃娃似乎也还没找到,村子倚山而建,离集市很远,附近大多都是荒地和稀稀拉拉的枯木,连避风躲雨的山洞都没有。
罗家娃娃说廖家的孩子是去找逃跑的新娘晴姐姐,也就意味着新娘其实一直在村子的附近徘徊,从未走远过,不然廖家的孩子从何去找。
贺承平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其实村里的人对于新娘逃跑这件事并不是很在意,推迟祭祀也是为了让大祭司先施法上告山神,再商量解决对策。”
“以往的新娘都是欢天喜地地自愿嫁给山神,出现新娘逃跑这事也是头一次,大家都没经验。”
桑枝歪了下头。
懂了,主打一个自愿。
姜时镜放下手里的勺子,碗里还剩大半的红豆汤,他一向不喜爱甜食,能吃下小半碗已是勉强。
“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贺夫人轻叹了一口气:“再找替补新娘,只不过挑选出来愿意嫁的娃娃里,好像没有山神满意的人选,名单都已交给了大祭司,但一直没有音信,也不知最终选定的人是谁。”
第98章 晋江
◎山神新娘17◎
桑枝轻喃道:“替补新娘。”词很熟悉, 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身侧的少年蓦然出声:“罗家的夫人说祭祀期间长得太过好看的姑娘上山会被山神抓走当替补新娘,可有此事?”
贺夫人又盛了一碗红豆汤,闻言, 想了许久, 才不确定道:“这个我也只是听说, 好像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谣言,并未实际发生过。”
“但以往祭祀期间的确不让外乡人上山, 不论男女。”
贺夫人因为与街坊邻居走得勤, 知道的事情也多,谁家有点风吹草动不消片刻就会在整个村子里传遍。
桑枝疑惑道:“嫁给山神的新娘, 最终都如何了?”
山神只是一个信仰的虚体, 并没有实体, 每十年嫁给山神的孩子不可能都当场弄死,那谁家父母还会愿意把孩子送山上去。
贺夫人与贺老艾对视了一眼, 抿了抿唇:“其实我们也不清楚,但嫁给山神的都是十岁不到的孩子,说嫁倒不如说活祭更为准确一些。”
“出嫁的孩子当夜会住在庙宇里, 一个月后大祭司会把火化好的骨灰亲手送到家里, 并将山神留下来的信物送给他们,得到信物的人家半年内会发一笔横财。”
她把糖块放进碗里搅拌, 而后递给贺柘,半垂着眼睫道:“我也都是洗衣服或做农活时, 听别人说的,不能保证真实性。”
桑枝抱着汤婆子,炙热的温度传进掌心内, 她眸色一暗:“所以说没有人知道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嫁给山神的孩子是如何死的?”
贺夫人点了下头:“我不知道你们上山时有没有注意到村口有一户人家的场地特别大, 门前种了两棵柿子树,还拴了一条大黑狗,路过人便会犬吠。”
“他们就是上一届祭祀嫁新娘的那户人家,嫁的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起初是不愿意的,他们还带着娃娃上山祈求山神能不能换成更小一点的女娃子。”
“大祭司说所有嫁给山神的娃子都会得到厚重的聘礼,若是他们不愿意,从此以后会把他们一家彻底划黑,往后即便村里没娃娃了也不会再选他们。”
“他们当时想着娃娃还能再生,便赌了一把,没想到娃娃嫁出去没多久,就在地里挖到财宝,发了横财。”
桑枝回忆了一下上山的路,村口的一户人家装扮的确与周围的房屋格格不入,独树一帜。
“发的横财就是所谓的聘礼?”
贺夫人:“嗯,毕竟那地来来回回都种了好几轮菜了,突然挖出财宝岂不奇怪。”
桑枝转头看向身侧的姜时镜,他仍旧一副淡漠的表情,对此事并未觉得惊讶。
她突然愈加的好奇庙宇里的大祭司,待在小村落里,用山神操控着一切究竟想做什么。
少年突然出声:“十年一次的祭祀到如今有多久了?”
贺夫人皱眉:“不清楚,但起码几十年有了,村里一直有祭祀这种习俗,但若说嫁娶这种大型的仪式应该是大祭司定居庙宇之后才开始的。”
姜时镜:“大祭司不是村子里的人?”
贺夫人点了点头,她认真道:“我们才来七年也能因长期相处而听懂村里的方言,甚至能简单交谈,但大祭司在村里几十年却还听不懂方言。”
“他的口音也很奇怪,不是村里的口音,也不像中原地区的口音,反而……”
她望向贺承平,眸色又凝重了些:“是蜀地才有的口音。”
贺承平开口解释道:“以前还在京州时,有幸遇到过一次来中原游玩的蜀地人,攀谈过一两句,留下了印象。”
贺夫人补充道:“但是这里的山神真的很灵验,我在京州参拜了好几年的佛一点用都没有。”
桑枝:“…………”
她无语凝噎:“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京州参拜的人太多了,佛祖听不过来。”
贺夫人神情格外认真:“我每次参拜许愿前,都会把姓名住址包括府衙里登记的户籍号一一报给佛祖,他不可能听不见。”
屋子的人顿时都沉默了下来,诧异地望向没觉得哪里不对的贺夫人。
桑枝无奈扶额:“我的意思是京州的大寺庙来往人多,但这里的山神只有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去祭拜。”
“人少且大多数只有在有要事的时候才上山,所求之事大祭司最为清楚,山神当然能帮得过来。”
贺老艾第一个意识到她话语间的奇怪:“姑娘是觉得灵验取决于山神的背后有人操控,并不是因山神听到了我们的祷告?”
桑枝没应但也没反驳:“猜测罢了。”
贺老艾思索了一番:“这样,我们隔壁那间屋子是村长的空房,就是为了过夜的人特意准备,只不过现在祭祀期间不知能不能借住。”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看了一眼外头的天气,道:“趁着雪不大,我去问问,若是可以,你们今夜便可暂住。”
桑枝弯起眼眸,露出虎牙甜笑道:“麻烦贺老艾了。”
“你们现在是贺家的恩人,这点小事,别客气。”
贺老艾离开后,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贺柘还在孜孜不倦地吃着碗里的红豆汤,慢吞吞喝了两碗。
贺夫人瞧着姜时镜碗里还剩下大半碗的红豆,笑道:“公子是不喜欢吃甜食吗?那下次我包水饺吧。”
姜时镜愣了下,谢绝道:“不用。”
贺夫人惘然道:“啊,好。”
她将桌上的空碗收起来,打算一起拿到后厨洗。
桑枝端详着她的神情,在她要收走姜时镜的碗时,先一步把碗拿了过来,用勺子搅拌了一下破碎的红豆:“我刚巧又有些饿了。”
贺夫人动作停滞在空中,然后指了指盆里的红豆:“有热的。”
却见桑枝已经将勺子送进了自己嘴里,明亮的眼眸弯似月牙,流淌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你忙吧,不用管我。”
姜时镜碗里的红豆汤只放了一点点糖块,凉了后更尝不出甜味,桑枝感觉自己仿佛在喝粥。
少年抓住她的手腕,轻声提醒:“这是我吃剩下的。”
桑枝:“?”
她眨了下眼:“我知道啊。”
姜时镜目光微动,半晌后,松开了手:“你方才不是说已经吃饱了。”
桑枝觉得他很奇怪,试探着把碗再推回去:“你还要吃?”
总不能小气到剩下的都不给她吃吧,浪费食物可还行。
姜时镜凝视着她,面前的少女眼眸清澈如水,眼瞳偏大比一般人还要黑一些,闪着光时如上好的墨玉,嘴角还沾着红豆碎。
然而她并不知道,甚至用舌尖舔了下唇。
他眸色深了少许,伸手用指腹将她嘴角处的残渣擦掉:“我不吃,你吃吧。”
桑枝:“哦。”
她默默把碗又拖了回来,垂首往嘴里塞红豆,耳垂在不知不觉中泛红。
贺老艾回来时雪下得很大,地上结了冰层,变得泥泞又湿滑,房屋上的积雪逐渐变厚。
贺承平与贺夫人怕篱笆围起来的家禽们会因突降大雪而一夜间冻死,一道用废弃的衣物料子和木板在原本的小棚上又搭了一个支架,将可挪动的篱笆也挡住,不让风雪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