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来到现在，莉可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她无法分辨出其中情绪和缘由，但凭借本能，莉可只是轻轻抓紧了切利奥的头发，将他揽入怀里。
路易·芮文拄着手杖艰难跟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被诅咒之后，恶魔的力量凝聚在路易的双眼之中，他不得已将其遮挡起来，转而用魔力探测这世间的一切。
魔力告诉他，那巨大的蝠翼属于莉可，她就这么跪在了满是恶臭的坑地中央。
听到脚步声，魅魔转过身，切利奥·席尔瓦的魔力波动才传递过来。
他的波动微弱又渺小，路易还在腐烂气息中嗅到了异常明晰的血腥气息。哪怕不用双眼去看，也能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恶魔将重伤的圣骑士拥入怀中。
路易微微一顿，只觉得这般画面，足以撰写进歌谣中传颂了。
但现在，还是救人重要。
“这么严重？”
连被诅咒之人都不免露出了不忍的神情，他艰难地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小心滑入坑地。
“还是得动用术法治疗，”路易低声说，“哪怕是有女神的祝福，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恢复的。”
切利奥的蓝眼循着路易的声音看了过来。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直至触及到路易·芮文蒙住双眼的面孔，才得以确认，眼前的莉可不是幻觉。
太好了。
她是真的。
刹那间，切利奥紧绷的心神彻底放松下来。
男人的意识亦如断了的琴弦登时消散。切利奥停留在莉可脸侧的手重重摔了下去。
“切利奥？切利奥！”
莉可彻底慌了。
她的语气微微扬高，反过来捧起切利奥的脸：“你不能，你不行——”
路易：“没关系，让我来。”
吟游诗人会一些治疗术法，若换做其他人，这般重伤，他的术法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切利奥·席尔瓦拥有女神的祝福，简单的治疗术法能够促进祝福生效，会让他恢复的更快。
于是路易抬起手，启动术法。
“别哭，亲爱的魅魔小姐。”
他一面为切利奥疗伤，一面温声开口：“为他心痛，世间常情。但你的人类不会有事。”
莉可：“什么？”
她眨了眨眼，直至泪珠自眼眶中滚落，莉可才意识到自己落下了眼泪。
为什么会哭？
……原来这就是地表世界所谓的“心痛”吗？
魔主告诉过她，地表世界的短生种，将情感联结看的分外重要。
若是把某人挂在心底，就会因对方感到快乐而快乐，会因对方受到苦难而心痛。
莉可始终不理解。
在深渊里，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存在情感联系，再者魔主那么喜欢她，莉可从未受过苦，她只能体会到别人的快乐。
但现在，切利奥很虚弱，因而莉可感到难过。
这是不是证明了，切利奥在她心中，不止是提供食物那么简单了？
莉可有些懵懂，她困扰地想了一会，便看着治疗术法一点点生效。
术法激活了女神的祝福，生命力在切利奥·席尔瓦的体内重组。
鲜血淋漓的伤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愈合，莉可能够清晰感受到怀中人的体温在慢慢恢复正常。
这倒是让她感到好受了些。
胸腔不再闷闷的，痛楚也慢慢消散。
莉可伸出手，轻轻碰触着切利奥脊背上新生的皮肤，红色的符文在血肉重组后，依然清晰可见。
我的，莉可心想，谁也无法磨灭掉切利奥属于她的证据。
“干嘛这么暴力呀，”小魅魔情不自禁嘀咕，“有话不能好好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和路易·芮文，就是这么一路走到枯木之地的。
说来嘲讽，路易被诅咒而无法被他人探知，莉可是只魅魔，她生来就懂得如何隐藏自己。
一名真正背负诅咒的人与一名恶魔深入木精灵的营地，因木精灵的警戒都放在切利奥与加雷斯身上，真正“邪恶”的存在闯入黑夜森林，反倒是没有被发现。
“我来之前，听到了哨兵交谈。”
路易坦然道：“木精灵似乎是发现了你与席尔瓦大人的契约，认定他沾染了污秽，拒绝交换传承石。”
莉可惊讶地瞪大双眼：“什么叫沾染污秽？！”
怎么就沾染污秽了，她又没有教唆切利奥做坏事！
而且，而且——
“就算与我签订契约又如何，”莉可气鼓鼓道，“我只是个魅魔呀？路德·芮文可是要召唤出魔主，孰轻孰重，难道木精灵想不通吗？”
一只普通魅魔，而能够在地表世界掀起灾难的深渊尊主，怎么看都是阻止后者被召唤更重要吧？
然而莉可的抱怨，只换来了路易冷淡一笑。
“我也希望人世间的事情如此简单，亲爱的魅魔小姐。”
路易的脸上依然挂着温柔的笑容。
他微微低着头，黑色短发垂在脸侧，看上去是那么和煦又顺从。
只是吟游诗人的话语，却无比的冰冷：“信仰是构建大陆文明的基石，他们必须维持自己正义的立场，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
莉可迷惑地侧了侧头：“我不明白。”
“若是迪拉尼特出现在人世间，他制造的任何破坏，都是恶魔酿造的罪恶。深渊尊主本就是邪恶的一方，这理所应当。教团也好，精灵也罢，他们需要做的只是出面阻止。”
路易含着笑意，用轻快的语气继续道：“而一旦把传承石交给席尔瓦大人，就证明木精灵认可了他与你签订契约是‘对’的——间接证明这样的行为合情合理，证明他是对的。”
“可是，切利奥本就没错！”
“那么问题来了，魅魔小姐，切利奥没错，谁又是错的？”
吟游诗人挪了挪手杖。
治疗术法的目的达成，虚弱的路易不愿再浪费魔力。
他双手抓着手杖，无比困难地从泥泞的地面站了起来。
“信仰女神的人不能有错，”路易说，“所以，切利奥·席尔瓦必须是错的。”
“……”
莉可闻言，控制不住地拧起眉头。
“好没担当，”她小声抱怨，“我不喜欢。”
“是吗？”
路易故作惊讶地侧了侧头：“我看你挺喜欢的，小姐，不然你何必抱着一名圣骑士不放呢？”
莉可：“切利奥……不一样的！”
此话一出，她自己都愣住了。
是啊，切利奥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在她心中不一样，在木精灵，在神圣教团，在其他人类眼中，也不一样。
隐隐约约之间，莉可好像明白了切利奥·席尔瓦离开教团的原因，也明白了他放过自己的缘由。
正是因为，他不一样。
“走吧，在这样的地方，没伤也得叫蚊虫咬出伤来。”路易催促道。
一名娇弱的姑娘，外加一名虚弱的病人，两个人艰难地将切利奥从污泥中拖了出来。
他们绕开了哨兵和看守，悄无声息地把他带到了远离营地的地方。
在清澈的溪水边，莉可抬头看向路易：“你说你有筹谋，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只要照看好席尔瓦大人就好。”
路易笑着说：“一旦木精灵发现他失踪了，势必会来寻找。你与加雷斯·戴维斯带他离开，而我……”
吟游诗人的语气听起来兴致勃勃。
“总得证明一下我自己，”他说，“去偷窃红宝石时失手了，这次决计不会出现纰漏。”
作者有话说：
写作吟游诗人，读作游荡者【不是x
感谢在2023-08-27 22:58:48~2023-08-28 22:4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彦小九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047
◎再说一次。◎
47
路易叮嘱了莉可几句, 便拄着银杖，艰难地转身离开。
他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莉可反而不担心——路易·芮文胸有成竹, 显然是做好了计划。
还是切利奥更让莉可担心。
小魅魔低头, 看向怀中的男人。
切利奥·席尔瓦还在昏迷当中, 他一身血污与泥泞，湿漉漉的头发上沾着水渍与汗, 还有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泥土。
臭烘烘的！
莉可皱了皱鼻子, 顿时不开心了：平日圣骑士光鲜亮丽又威风堂堂，哪里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更遑论从枯木之地走了一遭, 莉可身上也沾着泥点子和尘土。
她干脆站起身来, 连拖带拽, 直接把切利奥拽进了小溪。
泡入清水中，莉可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她腾出手, 将自己的衣裙带子解开，湿透的裙摆在清澈的溪水中摇曳飘摇。莉可怕活水将衣物带走，便把布料放置在了河岸边, 并用石头押紧。
至于切利奥的, 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原本洁白的衬衫已然沦为碎片，被荆条撕扯开不成样子。上面还沾满了血迹和污泥, 就算是能够缝补回原样，也洗不回本来的色彩了。
破碎的布片粘连在血肉之间, 哪怕莉可的动作再小心，剥离开来仍然会牵连着血块。不少凝结的血口子被这么撕开，露出斑驳红痕。
昏迷当中的切利奥因此动了动, 却依然没有醒来。
好严重。
莉可情不自禁地咬住下唇。
之前切利奥鞭笞过他自己, 背后的伤痕同样触目惊心。
可那时候, 不出一上午，切利奥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了。
尽管这次神明的祝福依然在发挥作用，可时间上却慢了许多。足以可见，木精灵的刑法实属不留情面。
换做其他人，怕是已经死了吧。
在来到地表世界之前，莉可还以为这般残酷的手段，只会在深渊出现呢。
看来人世间确实和深渊也没什么区别。
小魅魔很是不满地撇了撇嘴，拿起自己的手帕。
她把切利奥抱在怀里，男人的头颅枕在莉可的肩头，这样宽阔的脊背便展露在她的面前。
莉可坐在溪水之间，清澈的水面淹没她的肚脐。稍稍伸手，帕子就叫溪水沾湿。
就这么一点一点，莉可反复擦拭着切利奥的脊背。
绕开伤口，也不能完全绕开，因为不少污泥因为血水凝结，完全沾在了肌肤之上。
碰到疼痛的位置，他宽阔的脊背会本能地紧张起来。肌肉随之收缩，呈现出好看的沟壑。
最深的沟壑，还是中央的脊沟。
莉可的指尖缓缓下挪，停留在心口的背面。
红色的符文被狠狠鞭打过，荆条扯破皮肉，但很快，神明的祝福又让破损的血肉开始慢慢生长愈合。
新生的皮肤更白，也更娇（）嫩。成立的契约依然红的刺目。
当莉可柔软的手指与之发生碰触时，敏感的皮肤似是感受到了疼，切利奥动了动。
慢慢的，在莉可的关照下，在血肉恢复之下，切利奥醒了。
起初是垂在溪水中的手指无意识地震颤，然后是呼吸从虚弱变得更为稳健、更有规律。
昏迷状态下，切利奥的头颅搁置在莉可肩头，沉甸甸的，像块铁。
直到他艰难地转过头时，莉可承担的重量瞬间消散大半。
她侧头，对上那双蒙着淡淡雾气的蓝眼。
切利奥张了张口，薄唇因干渴而苍白。
他抬起手，声音也分外沙哑：“……别哭。”
莉可惊讶地瞪大眼睛。
直至切利奥用自己宽大的掌心蹭去泪水时，莉可才后知后觉，她一直在流泪。
男人的掌心因常年持剑而生着厚厚的茧，与她的脸颊接触，刮得既疼又痒。
为什么哭呢？
莉可还是不太明白。
哪怕切利奥已经睁开了双眼——神明的祝福果然有用。这本应该是件好事，可触及到他苍白的面孔和干涸的嘴唇，莉可还是很难过。
心脏一跳一跳，很闷，也很痛。
“切利奥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莉可困惑地问，“为什么会与木精灵产生矛盾？”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做碗，撩起溪水往切利奥的嘴里送
溪水落入口中，一次又一次，让切利奥觉得好受了不少。
摄入了水分，溪水又分外冰冷，这叫切利奥的头脑逐渐明晰起来。
“木精灵本答应了交换传承石，”他解释道，“要求是我认下……”
“认下什么？”
话说了一半，切利奥卡壳。
要求他认下爱上魅魔的罪孽。
他说不出口。
事实摆在面前，切利奥·席尔瓦与莉可彼此心意相通，身边的人，加雷斯也好、伊托雷也罢，乃至路易·芮文和他的弟弟，甚至是木精灵都知道。
他爱她，但是看向莉可的眼睛，切利奥发现自己无法说出来。
舌头就像是僵住了般动弹不得，席卷上来的情绪带出几分热度，晕染了切利奥的面皮。
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切利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何说出口，不显轻浮、不显随意，又不会过分重视和严苛？
“爱”，在他的观念里，太重太重了。
教义告诉切利奥，爱是忍耐，是承受，是付出。因而他为了捍卫自己爱的尊严，可以接受致死的伤害。
但现在，面对莉可，他却……说不出口。
没人告诉过切利奥·席尔瓦，如何去表达感情。
圣骑士不需要感情，他们只要冷酷地执行神明与教团的命令。
但现在，他离开了教团。
男人浓密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碧蓝色的眼眸亦染上几分茫然。
“你，”他轻声道，“为什么哭？”
“因为我难过呀。”
与切利奥比，莉可则坦率的多。
小魅魔跪坐在溪水之间，仍然环着切利奥结识的腰：“我看到切利奥受伤，心里闷闷的，还有些疼。魔主说过，这是因为我把你放在了心上。”
虽说听到“魔主”一词，切利奥还是觉得有些微妙。
但莉可的话，还是促使切利奥的胸腔内翻涌起几分复杂情绪。
他垂下眼，看着莉可水润的唇瓣和流畅的下颌线条，低声开口：“我与你一样，因而触怒了木精灵的族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