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妄念
崔锦之仍是淡淡地瞧着他的背影,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温和地说:“殿下,臣带您回去吧。”
身形未动,良久后,才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营帐中铺满雪绒地毯,檀木桌上摆着零零散散的伤药,崔锦之拧干了方帕,将他手腕、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细细擦净。
温热的锦帕在祁宥的肌肤上游走,他看眼前明晃晃的烛光,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现实之中,心头的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老师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锦之低头细致地处理着他的伤口,心想原来自己初入这个世界时,跟郎中卖药为生真是选对了,不然为何如今要三天两头为这个小疯子疗伤。
“殿下不是早就心有怀疑?”
心底的猜测在此刻被印证,祁宥却没了当初算计的心思,他只觉得浑身发冷,眼底却慢慢爬上绝望和恐惧。
她、她是不是都知道了,前世他谋权篡位,弑父杀兄,一点一滴,是不是全部……都已经知道了?
崔锦之处理完他的伤口,坐得离他近了几分,问:“殿下前世是怎么死的?”
身上的重荷骤然一轻,还好,还好她尚且不知。
前世崔锦之死于祁旭的谋害之中,对于身后之事一概不知才对。
他滚了滚喉结,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对她坦诚相待,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可心底还有个声音叫嚣着——没有人,在知道他满身污秽后还能对他好,他这个人,从头到脚剥开后,都是见不得光的腌臜,都是满心恶念,刻薄阴狠……
他在脑海中胡乱地想着,肌肉也不知不觉绷紧了。
崔锦之问:“是……因为祁旭吗?”
他回过神来,轻轻滚动了下喉结,几欲开口,话在唇齿间流连了几个来回,终于艰涩地出声:“嗯……”
崔锦之没有意外,祁旭既然对她这个多年恩师都毫不手软,如今知道祁宥的死是因为二皇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她静静地坐着,平静而温和地开口:“殿下,不愿意和臣讲讲吗?”
祁宥叫她一句话说的心头剧颤,多年来的隐忍痛苦险些迸发出,手指蜷缩在一起,却又被崔锦之展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靠近了几分,抱住了他。
祁宥紧紧地依偎着她,一只在风雪中孑孓独行的凶兽,终于在此刻收起爪牙,愿意摊开一切,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了。
“老师知道‘槐安梦’吗?”他的脸颊贴着崔锦之的侧颈,嗓音低沉,“这是一种无解的毒药,服下后会逐渐变得神志不清,暴虐嗜杀,心中永远只有仇恨和厌恶。”
“其实我从出生那刻,体内就带着这样的毒了,因为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我的阿娘。”
祁宥没有称常曦夫人为母妃,而是唤她阿娘。
“也许怀着我的时候,她就不太清醒了,待到我出生后,她便彻底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用刀割伤过我,会把我的头摁进水里,可无论如何,到了最后,她又会哭着为我包扎,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惨痛的过往像是被人一把撕开早已结痂的伤疤,露出腐朽不堪,血肉横飞的内里。
可他却神色平静,好像说的并非他自己的事,“老师知道,阿娘为什么会自尽吗?”
“因为那日她毒发,用白绫紧紧缠着我脖子,就在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她又和往日一样,突然清醒过来,但她接受不了自己再次伤害我,所以就用那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祁宥感觉到拥着自己的人在微微发抖,他笑了笑,反而安抚道:“没关系的、早就过去……”
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用更大的力度拥紧,好似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眼眶中突然落下一滴泪。
滚烫湿润,毫无预示地滴在崔锦之的手背上。
原来自己心底高高建起的无数防备与猜忌,能被她这样一个拥抱轻易化解掉。
崔锦之抬起头,和少年的目光对视着,沧海浮生,就好像静悄悄地从二人的目光中流淌了过去,周遭一切都不复存在。
祁宥听见她轻声又坚定地说。
“无论什么时候,臣永远会站在您的身侧,陪着您。”
“臣是您在这个世上,永远可以信赖的人。”
祁宥瞳孔微微紧缩,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人,漆黑的眸子映出她温柔笑意的模样,像水一般漫过他的身体。
透过沉重叫嚣的黑暗,寒意刺骨的冰雪,仿佛看见一双手坚定地扶起他。
理智的情绪终于败下阵来,妄念破土萌芽,生出让人能够一往无前的勇气。
少年露出一个酸涩的笑,眉眼弯弯,却不住地滚落下更多泪。
第二十五章 寻人
翌日清晨,帐外已传来有人窸窣走动的声音,崔锦之身体不好,连睡觉也极轻,听到了动静悠悠转醒,侧头望去,只见祁宥也立刻警觉地睁开双眼,待看清楚了身侧之人,身上的肌肉徒然放松下来。
崔锦之青丝尽散,眉目清雅,带着几分笑意:“殿下早。”
呼吸交缠,热气还湿漉漉地洒在鼻尖。
少年耳尖一片绯红,跟她对视不过一眼,就急急忙忙地坐起身来,“老、老师早。先起来梳洗吧。”
说完,只留下个匆忙的背影。
昨日因为料理完伤口后已太晚,怕祁宥摸黑回去惊动他人,干脆就留了他一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祁宥是从未和人共眠过,他手上交叠放于腹部,就这样直挺挺地在她旁边睡了一晚,僵硬地一动也不动。
这小屁孩,还挺害羞。
清蕴也端着热水挽帐进来,正巧碰见祁宥落荒而逃,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这是怎么的了,大清早就忙忙慌慌得,还以为有人在背后追着他呢。”
崔锦之嘴角噙着笑,没有回答,将手浸于热水中,又将锦帕拧干,细细净面,“昨日可接到陈霍两位公子了?”
“接到了,不过他们衣袍上全沾满了泥土,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清蕴嘀嘀咕咕,“还有四殿下,公子昨日在哪里找到的?”
“找什么?殿下昨夜不一直在我的帐中吗?”崔锦之面容沉静地答道。
清蕴立刻敛了声音,找出衣物为崔锦之换上。
待各家用过早膳后,纷纷在校猎场地整顿自己的队伍,前锋参领霍玉山已警跸宿卫,沿途悬挂旗帜,听候令和帝差遣了。
崔锦之一踏出营帐,便瞧见勋贵子弟们皆身着劲装胡服,手挽雕弓,脚边还牵着猎犬,一时间好不年少气盛。
祁宥亦在人群中,黑发高高束于脑后,一身玄纹绯红色劲装,玉带扣腰,眉眼冷峻地听着霍晁在耳畔说着什么。
丞相大人第一次见他穿这么鲜亮的颜色,一时新奇,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祁宥感受到有人打量的视线,冷锐地抬头看了过来,却在对上视线那刻悄然化作了一汪水。
崔锦之目光仍在少年的身上流转,只觉得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见之忘俗。
不得不说,自家崽儿的脸,真是无人能及,日后长大成人,更不要说得俘获多少京城小娘子的心了。
清蕴抿嘴笑道:“这衣服是我今日给殿下送去的,他还老大不乐意的,我只好说是公子让他穿的,殿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换了。”
崔锦之轻笑了一声,虚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促狭。”
说完,便朝着令和帝走去,行礼觐见后,立定在他身后不远处。
说是君王围猎,实则还是让世家门阀的年轻子弟们比划一番罢了。狩猎开始前,按照惯例跟着先听令和帝高颂上天之类的场面话,再跟着锣鼓之声行礼叩拜,嘴里感念着皇帝如何英明卓越等等。
折腾了好半天的仪式,令和帝终于大手挥下,号角声延绵不断地一声声响起,围猎终于开始了。
崔锦之向来不擅弓马,且身娇体弱的,自然不会参与进去,只见她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帮朝中老臣间,画面好不突兀。
除开她这个不合群的年轻人外,还有一个人也老神在在地坐于令和帝身后这一帮加油团里。
此人正是定远将军顾云嵩。
令和帝笑骂道:“崔相躲懒便也罢了,你这个武将,怎么还往朕背后躲。”
顾云嵩懒洋洋道:“陛下可莫要赶臣上场了,臣要是真去了,这帮世家子弟怕是将山掏空了,也猎不到东西了。”
这话狂妄,却也真实。
定远将军骁勇善战,十五岁便能领兵剿匪,接下来的十年里,不断为令和帝安定江山,镇守边关,为大燕立下了汗马功劳。
文有崔相,武有定远。
令和帝手握治国安邦的两位人才,而恰好这二人水火不容,更让皇帝放下心来。
对于君王来说,臣子相处融洽并非好事,只有对立制衡方得长久。
这边君臣其乐融融,而不远处的光禄寺少卿高岳却眉头紧缩,跪坐在最边缘,仆从时不时地附耳低语,又急匆匆地离去。
连令和帝都瞧见了动静,不冷不热地开口:“高卿可是有什么要事啊?瞧你这般忙碌,不如就退下处理去吧。”
语气中是淡淡的不悦。
高岳立刻直起身子,拱手行礼道:“劳陛下关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臣的儿子高天纵已是一天未见到过,臣有些担心罢了。”
“世家子弟皆在此处围猎,这校猎场地又大,孩子心性又最是贪玩,找不到人是正常的。”
大理寺卿傅和同发表了下他的育儿经验。
令和帝也不以为地点点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朕那些儿子,看不到人影都是常有的,高卿你何须如此担心啊,不如找找他平日里的玩伴,自然也就能知道了。”
高岳有几分犹豫,“犬子今日来奉皇后娘娘口谕,做了四殿下的伴读……”
“哦?崔相可见过高卿之子啊?”令和帝偏头问她。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崔锦之的身上,她从容不迫地笑了笑。
“说起来,臣至今也未见过少卿的儿郎呢。”
“崔相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岳面色微沉。
她淡淡道:“臣前些时日一直忙于薛为之事,无暇教授四殿下,只好托太傅同二殿下等人一起上课。”
“只是令郎似乎……不太愿意做四殿下的伴读,在上书房学习时,整日只跟着二皇子,甚少来见过四殿下。莫说是臣了,只怕四殿下,也未曾见过令郎几面吧?”
崔锦之那道利剑般的目光望过来,看得高岳头上的冷汗都要出来了,“这……这……定是因为犬子的哥哥是二殿下的伴读,所以犬子也同二殿下相识……”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小孩子嘛……难免有些怕生。”
丞相大人没接这话,怡然自得地品了口茶。
令和帝却冷了脸色,“如此说来,高天纵身为四皇子伴读,却从未行过伴读之职?”
“朕这么听来,倒像是二皇子的伴读了!”
“陛下息怒,正如高大人之言,小孩都喜欢同自己熟悉的人一起,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崔锦之微微转头瞧向高岳,语气真挚地给出建议,“不过高大人既然担忧高公子,怕是只能问问二殿下的伴读了。”
“是、自然是了。”高岳结结巴巴地说。
第二十六章 设计
丽日临空,郁桡溪谷,光影透过叶间洒落下斑驳浮动的碎金。
林间时不时传来犬吠马踏之声,偶尔几声欢呼,惊得林间鸟儿扑腾起一大片,少年们弯弓搭箭,飞驰穿梭于林间,脸颊热得通红,也不曾停下角逐的脚步。
祁宥却慢悠悠地骑着马,身旁跟着个嘴巴都要撅上天的霍晁。
“我的好殿下啊,好不容易围猎一次,咱们不能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吗?”
“昨夜,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霍晁一惊,连忙看一圈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着声音道:“自然是丢进深山老林了,我俩抬着他走了老长一截路呢,可把我累坏了。”
“元思那个小子,平日里看着胆小如鼠的,我一根手指头都能按死他。可他昨夜却告诉我什么‘必有野兽出没,到时候啃噬地面目全非,即便是少卿亲自到了,也认不出’。”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道:“殿下昨夜到底去哪了……”
话还没问完,便被身旁泛着冷意的目光吓得噤声了,安静了好一会,霍晁又跟屁股被针扎似地在马上扭了扭,开口道。
“殿下,你知不知昨夜筵席上,陛下竟然想给丞相大人赐婚!”
少年抓着缰绳的手徒然一紧,猛地抬头望了过去。
霍晁被他这凶狠的目光吓得哽了一下,又断断续续地说:“……是陛下要赐婚,又、又不是我说的。”
祁宥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淡淡地问:“……赐婚给谁家了?”
“没赐成呢,陛下当时喝多了,一时兴起才开了口,丞相大人说了,顾将军还没娶妻呢,轮不到他。”
他啧啧道:“听说顾将军当时那个脸臭得啊,差点没把手里的酒杯捏碎。”
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的神色已逐渐放松下来,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一旁的霍晁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说起娶妻,也不知道丞相这样琼姿玉貌的仙人,日后会迎娶哪家贵女进门啊。这么一想,感觉都配不上他啊……”
“诶!殿下,你觉得崔相应该娶……”他的声音逐渐被那含有威慑意味的目光冻住,头皮发麻。
他终于闭上了嘴,心底有个声音告诉霍晁,如果自己再这么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一定会死在这里。
眼角突然晃过一个什么东西,他还想仔细看看,身旁的少年却已经动了——
他有力的双腿牢牢夹着马腹,骏马嘶鸣,高高昂起后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修长的身影却挺了起来,左手稳稳地拉开那把赤金龙舌弓,右手取出一只羽箭搭上,他对准着林间急速奔跑的身影,眉眼冷戾,发丝飞扬。
只听“咻——”的一声,一道冷箭划破长空,精准定在一只鹿的右腿之上,那鹿哀鸣一声,腿上血流如注。
身后的霍晁急急骑马追了上来,看到这场面,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殿、殿下,旁人不一定认得出,但我爹对围猎之事兴趣颇浓,我自小便见得多了,这好像是头怀孕的雌鹿……”
“我知道。”少年面容平静,漆黑泛金的双眸中是漫天寒意,似笑非笑,“我用的这只箭矢,箭尾的徽标是二皇子的。”
霍晁不说话了,狩猎时有专门的侍从负责清点拖运,通过箭矢尾部的标记分辨到底是哪家猎的。
而君王四时围猎,称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季节不同,对于狩猎的规矩也不同。
春乃万物复生,繁衍生息的季节,春搜捕猎免其怀孕,已经怀胎的走兽则不可作为猎杀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