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眉峰锐利浓密,眼眸深邃,黑沉得深不见底,望向崔锦之时,又似含着萤萤的璀璨,令人目眩,可此时此刻,却面带苍白之色,无精打采的。
“可能是今日爬山有些累了。”他神情自若地答道,“方才师祖说……老师在吃什么药?”
崔锦之回答的比他还要冷静,“能是什么药?不过是先生开来让我调养身子的罢了。”
“可师祖却说那药你用了后,会使体寒加剧,怎么算得上调养?”
少年依旧不依不饶。
崔锦之被他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弄得头疼,真想大喊一声,那药是用来让我变得更像个男人的!
可她还是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也知道,臣一身病骨支离,精神不济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臣只能偶尔靠着药物强打起精神处理事物。”
简而言之,就是给祁宥解释成古代版的兴奋剂。
他却突然拉住崔锦之的手,带着真挚的恳切:“老师……不吃那药了好不好?你把身体养好,我、我还没有长大,你想做的事情也还没有做完……”
崔锦之被他说的怔楞一瞬,又笑起来,认真道:“臣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倒是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啊,这样臣也能歇上一口气了。”
祁宥的心一点点紧窒了起来,她动作轻柔,声音和煦,却像那飘渺不定的云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他将她手抓得更紧了,用力之大,仿佛想将她捏碎了揉进骨血里,眼神也隐隐带上了祈求之意。
崔锦之却侧过头,不敢对上祁宥的眼神。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崔锦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明可以像往常一样带上假面,温柔地哄骗他。
可此时此刻,他眼里流露出的哀求之意,化作一把锋锐的匕首把她的心绞得稀巴烂,让她凝滞的舌尖再也动弹不了半分。
一头向来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终于学着如何去相信别人,却又怀揣着,不知道这人何时会再度将他丢下的恐惧。
崔锦之仍低着头,半晌,才缓缓抬头,温柔地安慰他:“殿下别怕。”
“臣答应您,会一直陪着您。”
直到您成为,一个能够真正独当一面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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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西垂,将天边呈出一片暖橙之意,马车行止于外城永定门前。
城楼森冷肃穆,朱漆高台上站立着数个盔甲锃亮的士兵,身姿挺拔,挽弓背箭,城墙上燃起巨大的火盆,和那恢弘的落日相得映彰,连天边相连处都染成一片血红色。
朱红呈金的巨大城门大开着,城门下无数黑骑整装待发,气势如虹,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位身着银铠玄甲的男子,鼻梁高挺,身量颀长,鸦色的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散发出利刃出鞘的凛冽之意。
他瞧见一旁朴实无华的马车,轻轻勒转马头,骑至车旁。
崔锦之已同祁宥在车下立了好一会,见到他来,抬手见礼,“顾将军。”
顾云嵩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她,总算懒洋洋地回了个礼。
崔锦之仍然温和地问他,“顾将军这是要离京了?”
只见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又道:“本就是回京述职,陛下仁慈,才多留了臣一月,如今是时候走了。”
丞相点了点头,想了想,加了句:“此去远赴万里关山,望将军保重自身。”
顾云嵩笑了笑,刚毅的面容好似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柔情,可顷刻间又恢复成英姿勃然,铁骨铮铮的模样。
他沉沉如潭水般的黑眸定定地看了眼崔锦之,仿佛想要将眼前之人的样子刻进脑海中,最后调转马头,朝着落日余晖的方向奔赴。
肃穆的军队乌压压地跟在那个挺拔的背影后,马蹄之下踏起黄沙漫天,很快逼成一条线,再不见踪影。
崔锦之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上了马车,脚踏上车凳的那一刻,突然开口问道:“前世……顾将军最后怎么样了?”
祁宥的眼前有无数画面呼啸而过。
狼烟冲天,烽火告急,天边的红日乌沉暗淡,遍地是凌乱脏污的残骸断箭,将军半跪于地,左手以剑伫地,银甲已被鲜血染得暗红一片,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右手还紧紧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不肯撒手。
他发丝散落,金冠破碎,强撑着起身,丢了残剑,怀中却仍紧抱着东西,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身后是他曾经豁出性命为之保护的都城,少年将军踉踉跄跄地走向天边残阳,却再没回过头瞧上一眼。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祁宥轻轻滚动了一下喉结,好似在这一刻全都明白了。
传言中的不和,都是假的,不过是给皇帝喂下的一颗定心丸罢了。
而背后……相识相知多年,共维大燕的情意才是真的。
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恐慌,有这样一个人在,他要怎么办,才能抵得过?
崔锦之投过来疑问的目光,祁宥只听见自己说:“……将军骁勇善战,即便是祁旭也得仰仗他。”
她放下心来,弯腰进了车内。
马车又缓缓地动起来,穿过两侧镶嵌着金黄铜钉的城门,平稳地使入城内。
日薄西山,绯红的霞色将城内映照得如同一个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吞噬下每一个人。
第三十二章 狡诈
五年后,皇宫校场内。
烈日高挂,毒辣的阳光将比武场上的沙子都照射得滚烫起来,空气中缓缓流动着闷热潮湿的黏腻之感,直叫人喘不过来气。
场地四周的树木倒是绿荫如盖,蝉鸣不断,可半分也遮不到场地中心数个挥汗如雨的少年们。
霍晁被亲爹霍玉山直接用一柄红缨枪挑飞几米远,重重地落在沙地内,他干脆装死地躺平,无力地摆摆手,喘着粗气,说什么都不肯起来了。
霍玉山冷眼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将霍晁踹走,又转身看向沙地正中央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玄红二色劲装,身形矫健挺拔,比其余人都高出半分来,他眉眼深邃,丰神俊朗,通身泛着淡淡贵气,一双浓眉斜飞入鬓,眼眸却是黑黝黝的深沉,带着漠然的寒意,瞧得仔细了,更能见他眼眸深处的一点金色。
他容貌明艳如画,明明身上还带着少年之气,神色却冷淡得如同塞上冰雪,整个人更是隐隐显露出刀削般的锋芒来。
霍玉山前脚还礼貌地冲祁宥点点头,算是全了礼数,后脚却猛地将手中的红缨枪刺了出去。
祁宥亦反应极快,后撤半步,侧身躲过,随后左手猛然握住枪身,右手作拳,一记重拳已然落到了霍玉山的身上。
他闷哼一声,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想要拉开二人的距离。
可祁宥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抬腿横扫,挟裹着劲风,狠狠直击霍玉山臂膀,夺过红缨枪,那银枪在阳光下泛出粼粼波光,华丽的耀人心神。
他在手上高高举起,随即重重地劈下去,长枪挥出,呼呼作响,精准地落于霍玉山的腹部,这位可怜的参领大人直接被横扫出几米远,同他的儿子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四周的少年们都发出声声惊呼,又热血沸腾地将祁宥拥在中心,激动地红了脸。
霍晁发出一声不道德的哼笑,刚想嘲笑他爹的不自量力,却被霍玉山提着领子往比武台上扔。
吓得霍晁大叫:“……爹!我的亲爹!我真不行……”
话未说完,人已划出一道抛物线,摔向了比武台,可他顾不上肌肉的酸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嘴里还高喊着:“你让我休息一刻钟!……还有元思,你怎么不操练他!不能厚此薄彼!”
陈元思亦在旁边急喘着粗气,听了这话,气得牙痒痒,作势就要打他。
正当练武场闹得鸡飞狗跳之时,一道清冽秀挺的身影已静静地立于树下。
不知道是哪个少年高喊了声“崔相来了”,顷刻间人仰马翻,一群少年们急急忙忙地整理仪容,生怕在这位清濯如山涧修竹的丞相面前丢了脸。
祁宥本无聊地陪着他们操练,偶尔手中懒懒地和对手过着招,直到眼角晃过一袭青衫,脚下一个不稳,眼看着就要被击中。
对面之人本就下手不重,听见丞相来了更没了打斗的心思,见到祁宥失误,也不想乘胜追击,哪知道祁宥不躲不闪,反而硬生生地迎了上去。
那拳带着破空之声,落在祁宥的身上,只把眼前人锤得弓起身体,好像他这一拳极重似的。
那少年懵了,周围的人也跟着懵了。
娘亲啊,居然有人打中这凶神了?
除去头两年祁宥还打不过霍参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煞神是越来越强,若他想,别人怕是连他一根指头都碰不到。
可此时此刻,他、他居然被这平平无奇的一拳给打得看似要趴下了?
只见祁宥揉了揉胸口,从台上跃了下去,委屈巴巴地冲着树下那道身影而去。
而丞相也面带心疼之色,关切地问他伤到哪里没有。
诸位少年:……失策了。
霍晁都忍不住爆一句粗口:“真是狡诈啊……”
陈元思赞同地点点头,转头问他,神色认真:“你现在打我一拳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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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宥站定在崔锦之的身前,身形宽阔挺拔,如山的阴影笼罩着她,遮去了日头的毒辣。
崔锦之抬头望向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同他初见时,他还那样瘦弱幼小,就连她都能轻轻松松将他抱起来,而如今不过短短五年,他就已经高到需要她仰头去看了。
祁宥自然而然地略微弯着腰同她平视,眉眼弯弯:“这样炎热,老师出来做什么?”
崔锦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拭着额角的汗,才温柔地笑道:“臣又不怕热,殿下担心什么。”
她一袭青衫,玉簪束发,周身沉静如水,似出尘弦月般清冷,眸色温润淡雅,五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脸庞上留下任何痕迹。
“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她的唇边仍蕴着笑意,“殿下莫不是忘了?”
祁宥的目光一寸寸地巡视过她的面容,认真地问:“那老师是来接我的吗?”
崔锦之点点头:“也不知道殿下肯不肯赏臣几分薄面,去丞相府吃上一口长寿面了。”
少年笑起来,再没有刚才冷淡的神色,便丢下一众少年,就要带着崔锦之往比武场外走去。
崔锦之礼数周全地同霍玉山打了率粥个招呼,也跟着走了出去。
马车上,祁宥一钻进车厢,就靠了过来,崔锦之只觉得一大团炙热袭了过来,虽说她不怕热,可也不太能接受火炉似烤着,颇为无奈地想要推开他:“殿下先更衣吧。”
祁宥却慵懒地靠在她身上,不愿意动弹,“在车里怎么换?况且老师还在呢。”
崔锦之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怀疑自己养了一只大猫,又冷静地开口,“如何不能换?你我同为男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祁宥的目光却沉了下来,他默默地直起身来,拿过一旁的衣物麻利地换了。
虽然崔锦之嘴上说着“你我同为男子”,等祁宥换衣服时,还是老老实实盯着车壁,没有看他。
祁宥换好了衣服,又不依不饶地靠了过来,丝绸冰凉地贴在崔锦之手臂上,总算没了刚才的热气。
“听说……”他闭着眼,状似无意地开口,“顾将军在边疆要娶妻了?”
第三十三章 生气
听了这话,崔锦之神色奇怪地看了眼祁宥。
还“听说”?
顾将军能够顺利娶妻,不都多亏了祁宥吗?
也不知道这几年是否因为令和帝年纪大了的缘故,总是喜欢给他们做臣子的张罗婚事。
崔锦之还好,一提成家立业,她就甩出身体不好的借口来,只说自己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不要耽误了别人王公贵女的好姻缘。
令和帝就只好盯上了在边关多年孤寡的顾云嵩。
每年回京述职,令和帝必会在宫宴上提起这事儿,顾云嵩是烦不胜扰,有时候年都没过完,就赶忙收拾东西回边疆去了。
皇帝哪能就这么放过他?
下了最后的通牒——若今年还成不了家,皇帝就直接赐婚了。
顾云嵩倒也不怕,直接递了封奏折上来,说他在西北大漠驻守时无意救下一位女子,那女子感念恩德,便日日陪伴在顾云嵩的身旁,连衣食住行都是她一手操办,大到照料府中上下事物,小到端茶送水,皆由她亲力亲为。
顾将军也说了,这女子从小生长在西北,民风豪放粗犷,品行才学、教养门风皆不如京城的高门贵女,既然皇帝要赐婚,不如就允了他和这位女子在西北成亲。
这下整个京城的世家门阀都炸开了锅,接连上书,极力反对这门亲事,说什么“此女子家世不堪为顾将军正妻、若真想娶,抬进门做妾就是了”之类的话。
那折子小山似的堆满了政事堂的桌子,令和帝被闹得是心力交瘁,碍于朝中重臣,又打算劝顾云嵩先别娶了。
名门望族都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们的女儿还没嫁上了,哪里轮得到这无名无姓,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乡野丫头呢?
可在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皇宫家宴上,祁宥只神色淡淡地提了一句——
“顾老将军一生戎马,当年拼死为大燕奠定基业,如今顾将军若成家立业,老将军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令和帝瞬间想起了这位一生征战的从龙重臣,也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地湿了眼眶,直接大手一挥,力排众议,允了顾云嵩的婚事,至此尘埃落定。
想到这儿,崔锦之平静地开口:“顾将军都到了而立之年,娶妻有什么奇怪的。”
祁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崔锦之的脸上,没瞧出她神色有任何波动,悬高的心才稳妥地往下放了放。
“老师说的是。只是从前……怎么都未听说过顾将军身边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还能为什么?
多半是顾云嵩为了应付令和帝,杜撰出来的呗。
所幸他统率玄甲军多年,威望甚高,加之军中多是顾老将军的旧部,又说这女子深居简出,这谎言才勉强算是圆了过去。
这样的欺君之罪,一旦东窗事发……
她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总觉得有些不安。
“……老师?”祁宥见她半晌未开口,忍不住问:“老师想什么?”
崔锦之回过神来,舒展眉头,微微笑道:“臣在想,殿下当日在家宴上的那句话,可坏了多少高门望族的好事。”
“顾将军是武将世家,皇帝宠臣,又手握玄甲重兵,说一句滔天权势都不为过。京城多少人家都摩拳擦掌地等着算计这门好亲事,就等着将女儿送过去,好享受这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