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宾鸿掀起眼皮,蔑然地看了眼那年轻气盛的御史,冷笑道:“项羽尚有精兵数万,而张元德不过八千将士。”
说完,就闭上眼睛不肯开口了,那御史没听懂,还待和他嚷嚷几句,又听景王和缓地开口:“侍御史大人有所不知,纵然城中百姓乃青壮之年,可在这太平盛世生活的太久,哪里识得兵革呢?这样东拼西凑出来的军队,又能有什么战力呢?”
祁旭整个人泛着如沐春风的儒雅,却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问题,搞得一旁正准备破口大骂的碎嘴子都悻悻地闭上了嘴。
令和帝眼中含着欣慰,赞赏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
“皇兄此言差矣。”祁宥淡淡开口,朝堂上探究、打量的眼神悉数汇聚在他的身上,“并非要张将军以八千兵力抗衡虎豹军,而是‘拖延’二字,为玄甲军的到来留出战机。”
“薛家潜谋大事,犯下谋逆这样的滔天大罪,却打着‘潜龙’的名号。若父皇真迁都北上,在世人眼里不就是心虚吗?更坐实了薛党‘受天命、顺天意’的胡言乱语。”
这句话一瞬间点醒了令和帝。
是呀,他才是真龙天子,身负帝王气运,如今却要被乱臣贼子逼得仓皇逃窜,哪有这样的道理?
“八百里加急!”
只听殿外马蹄轰隆作响,骏马飞驰而至,将士勒停马匹,飞身跳将下马,快步入内。
他眼中红丝遍布,满身尘土,重重地跪在地上,朗声道:“隐阳城急报!申州、蔡州相继失守,虎豹军屠戮上万百姓,一路北上,行至隐阳城外。”
令和帝急忙道:“你离开时,虎豹军已经攻打隐阳了吗?”
那将士摇摇头,神色疲惫,看样子是日夜奔波,不曾休息一刻,“蔡州太守龚唐率领百姓进入隐阳城时,张县令便命末将即刻向京城发出急报,随后率领将士在城外挖开深壕,遍插竹刺,还准备好了陷马坑与绊马绳,以待薛军。”
“张将军还说……”小将士突然将头深深埋下去,忍住两颊的酸胀,铿锵有力地答道:“他仰承天恩,誓死守卫隐阳城,与百姓共击逆贼,绝不后退一步。”
令和帝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动容之色,眼中水光闪动,“好、好、好。”
如今皇帝正是感动的时候,祁宥不动声色地乘胜追击:“虎豹军打得就是各地的措手不及,父皇现下应传令各地,调动军队,招募士卒,以防浑水摸鱼者趁机暴动。”
“隐阳城如今已是被困之势,又骤然增加三万人口,粮草才是隐阳能不能坚持下去的关键,还请父皇从京城运送粮草至隐阳城外,为即将到来的玄甲军准备好辎重,做好长期对战的准备。”
这下连令和帝都深深地看了眼祁宥。
方才被四殿下呛住的景王淡淡地瞥了眼有条不紊的少年,开口打断他:“四弟说错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从京城运辎重花费时日尚多,应该传令隐阳城以北各郡县,敕令捐献粮草才是。”
萧党一派连忙称是,令和帝也思量起来。
一声轻笑响起,空灵悦耳,顺着声响望过去,只见丞相面上带着薄薄的讥笑之意,“若相邻郡县向隐阳输送粮草,若隐阳城破,虎豹军下一个攻打的对象便是他们,到那时既无精锐的兵力,又无充足的粮食,这些郡县会覆灭的更快。”
“何况此时隐阳城已经被围,景王殿下是想让这些本就自身难保的郡县越过重重大军,将东西送进去吗?”
丞相看似轻声细语,却气势咄咄,连带着景王都不愿同对她对峙上,旁人便更沉默了。
见他们吵够了,令和帝也适时开口:“如此,那诸位爱卿举荐谁来运送辎重呢?”
方才还喧闹纷纷的众人更加安静了,纷纷缩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出声。
这不是废话吗,玄甲军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到呢,这京城距离隐阳城这么近,即便辎重车队缓慢,日夜兼程五日也到了,若张元德坚持不住,除去城中百姓,头一个献祭的就是运送粮草的人。这样一个不知道还有命回来的差事,谁敢领啊?
霍玉山身形一动,正要上前,一个身影却更快他一步。
祁宥单膝跪下,背脊却勃然挺拔,全身流转着从容不迫的气势,坚定道:“儿臣愿往,与隐阳百姓共存亡。”
令和帝看着他,无言地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
祁宥却似预料到一样,沉声开口:“儿臣是皇子,更是大燕之臣,即便为天下苍生而亡,忠魂不改,大义之举,死得其所。”
文武百官皆屏住呼吸,看着少年面庞刚毅、神情镇定地逐字逐句请愿,一时间大殿的气氛更加肃穆沉寂。
向来默默无闻,不甚受宠的四皇子在一片噤若寒蝉中越众而出。他分明低着头,却身负少年凌云之气,傲然恣意地俯视着四方宵小。
一把蒙尘多年的利剑,终于在此刻拭去尘埃,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光耀来。
第七十八章 同心绳
落日将天边一线薄雾照射成金黄一片,日光破碎,只剩下染成血色的晚霞,化作汹涌的余晖尽数倾泻在黄昏时分的京城中。
大燕四皇子祁宥受封楚王,率两千通州大营将士,护送辎重前往隐阳城,等候玄甲军的到来。
陛下有旨,即刻清点整肃,入夜后动身出发。
此刻丞相府中。
祁宥立于窗前,银铠白袍,锋利坚韧的柳叶甲在夕阳的照射下泛出粼粼波光,连带着那双如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此时也显得熠熠生辉。
周身带着金戈铁血的冷肃之气,让原本恣意的少年气息添上了属于成年男子的深沉与凌厉。
他低下头,冷硬的面容带上几分柔情,任由崔锦之为他系好披风,待到她准备收回手时,一把紧握住崔锦之的手。
“我不在京城时,老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崔锦之沉重地回握住少年的手,总觉得心头的不安越扩越大,“如今隐阳的情况到底如何也不得知,只盼望着殿下万事小心,平平安安才好。”
他将丞相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冰凉森冷的铁甲传来,安抚道:“父皇的诏令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往玄甲军了,还赐了我军前自主之权,只要张老将军坚持到玄甲军来时,隐阳定不会出什么大事。”
“如今天下大乱,各地人心惶惶,朝中蠢蠢欲动的人不胜其数,老师留在京城,才是最危险的。”
她摇摇头,“臣能有什么危险,左右不过是人心算计,殿下不必忧心。”
祁宥目光追寻着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上一下,沉沉墨色之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愫。
“这个,给老师。”
少年手掌摊开,上面赫然躺着一颗小巧精致、深红似火的光珠,被墨色手绳穿过,顶端系着一个小结。
那结繁琐复杂,成似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藤蔓紧紧包裹着成团。
崔锦之微怔,却被祁宥不由分说地握住手腕,轻轻戴了上去。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压抑的崔锦之快要喘不过气来,可这样的感觉很快荡然无存,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心狂跳不止,有力地向她证明着存在,可崔锦之仍觉得胸腔内空荡荡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仿佛有什么链接悄无声息地断开了。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崔锦之下意识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
一片死寂。
崔锦之不甘心,又多唤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一阵寒意似毒蛇缓缓爬过她的背脊,带来一串止不住的战栗与恐慌。
“老师,你怎么了?”祁宥瞧她脸色不对,问道。
崔锦之回过神来,强压下情绪,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只是有些担心殿下罢了。”
她举起手腕,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一节莹白的藕臂,晃了晃手腕处的墨绳。
沉重的墨色与纯粹的洁白混杂在一起,耀眼的光珠荡漾在腕间,不知为何,祁宥心中突然泛起一阵灼热与晦暗不明。
仿佛天地泯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间。
祁宥凝望着崔锦之,突然桎梏住她的手腕,将那墨绳扯下,转身就走。
只留下怔楞在原地、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什么的崔锦之:“……殿下?”
少年的右手紧紧攥着那根手绳,闻言回眸望去,那双深沉的眼眸中蕴藏着复杂之色,只说了句:“老师,保重。”
霍晁早在府门外等候,见祁宥出来,下意识向少年的身后望去:“丞相不来送殿下吗?”
少年翻身上马,单手勒紧缰绳,冷冷地瞥了眼霍晁:“将士们已在通州大营等着,粮草辎重也已整装完毕,你还想京城的人敲锣打鼓地欢送吗?”
霍晁闭上嘴,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
如今科举舞弊一案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廷尉府还扣着几十位官员,又遇上薛怀忠谋逆这样的大事,朝中上下可谓是一团乱麻。
丞相将祁宥送出宫门已经算是百忙之中抽出的那么一丁点儿时间了,估计他们前脚走,崔锦之就得马不停蹄地往皇宫赶。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发现祁宥已走出好一截路了,连忙一夹马腹追上去。
少年背脊挺拔,直直地坐在骏马上,白袍微微飘扬,他看着自己始终紧攥的那根手绳,思绪突然飘到那年兰若寺中,高僧对崔锦之说过的话——
“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他的指骨不由得更加用力。
又想起谈闽将这根同心绳交到他的手里,神色肃然的模样。
“此乃同心绳,戴上之后,便可留她在身旁。”谈闽冷静道,“哪怕是阴阳相隔,你也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永不离。
“虽然这些年有殿下的血温养着,她的气色看着与常人无异,连中原的杜怀舟把脉也瞧不出差错。可是殿下……我卜过她的命卦,大有剥卦之相,无论做什么,也改不了走向消亡的命数。”
说了一大串,归根到底只是四个字——必死无疑。
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感觉?祁宥平静地想着,大抵是些许茫然,一个字一个字地理解着谈闽到底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杜怀舟都诊断她无恙,可谈闽却说,她的命数无解呢?
“有什么办法能救她?”他听见自己问。
“殿下,万物终有因果,强行扭转命数……”
“我不在乎。”
祁宥回过神来,举起手中的同心绳,目光微颤。
他不在乎,那么崔锦之呢?
被人强留在世间,哪怕身死也不得解脱,魂魄永不得遁入轮回。
祁宥不信鬼神,心底却恍然无措地害怕起来,如果同心绳是真的,她会不会恨他呢?
他突然抿起薄唇,将臂高高举起,用力地将手绳掷出,那颗光珠划出一道轨迹,在落日的映射下泛出耀眼的红芒。
它重重地落入一个小水洼处,将那滩浑浊溅起一个水花,很快便没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少年深深地望了一眼,沉默且坚定转开视线,狠狠地夹住身下的马腹,那骏马嘶鸣一声,向城门外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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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之抚了抚心口,在祁宥走后缓了好半天神,才在心底唤道:“系统?”
【干嘛。】
系统那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崔锦之指尖抵着自己的掌心,一片冰凉黏腻。
“刚刚叫你怎么不回答?”
【你什么时候叫我了?】
她沉默一瞬,视线缓缓扫过空荡荡的腕间。
果然,不是错觉。
系统为了避免过多的干涉,其实很少与她交流,可即便甚少联系,崔锦之在冥冥之中也能感受到系统的存在。
但今日带上那个手绳的那一刻,一股头皮发麻的感受瞬间淹没过她的身体,仿佛和系统的连接突然断开。
而此刻系统的反应果然验证了崔锦之的猜想。
系统却以为她用沉默表达着无语,还在脑海中不住地嚷嚷着:
【我们可是百万级响应,你只需要心神微动,便能唤出我!你刚才绝对没喊我!】
崔锦之揉揉眉心,没理会这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平时只会咋咋呼呼的系统。
她下意识地选择将此事咽进肚子里。
系统第一次对任务下达近乎强制性的命令,就是因为祁宥。
虽说它装死没解释为什么,但崔锦之大概也猜得出来——他们在尽力避免祁宥出事。
只要不阻碍自己完成任务,她也懒得深究,不过这一次祁宥却突然拿出这样一根手绳。
崔锦之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猜到了自己背后有系统?
不对,丞相下意识扼住自己的手腕,她和祁宥朝夕相对了六七年,他对于崔锦之身上的病痛总是在意的不行,生怕她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没了。要是祁宥真知道她随时都能从这个世界脱离出去,不得气的生撕了自己吗?
崔锦之定下心神,想起少年闷闷地从她手中夺走这东西的举动,一时间倒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这手绳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如果真的有东西能轻易断开她和系统的连接……
她喉咙发干,想到自己的一些同事莫名其妙地困在某一个世界无法回来,第一次对这个任务世界产生了无法掌控的感觉,紧紧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崔锦之很快平静下来。
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丞相站在四方天地的庭院中,突然抬起头朝着那朱墙碧瓦的皇宫望过去,飞檐四角翘伸,让人心生压抑。
太阳西沉至天边,光线越来越暗,先前还绚烂壮丽的霞光全部没入地平线,只剩下暮色模糊一片。
终究还是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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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袅袅舒人心神,炉火也散发着阵阵温暖,本该是惬意到了极致。
可政事堂中正吵得不可开交,吵得人脑仁都发疼。
“如今本就战事告急,申蔡二州的伤亡情况还不知如何,再将牵扯科举一案的官员苛以重刑,天下人会怎么看!”
“科举舞弊乃朝廷丑闻!本就是薛成益贪赃枉法,如今薛怀忠竟敢起兵谋反,若不严惩,如何正天下律令!”
祁旭冷眼看着他们争吵了好一会,突然开口打断众人:“薛贼胆大妄为,竟敢称祁邵为潜龙,如此悖逆狂妄之举,非正法不足儆在位。”
王宾鸿亦冷声附和道:“旁人先暂且不提,这薛成益乃逆贼之父,若不将其诛杀,不就是告诉天下人,陛下软弱可欺吗?”
新任内阁大学士陈峙皱起眉,“虽大燕要与薛贼开展,但局势到底如何谁人也无法预料,留住薛家人的命,若逆贼真兵临城下了,还可用他们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