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一党必然向皇帝施压,妄图让祁旭成为储君,可崔锦之出手阻止,未能得偿所愿的祁旭便对令和帝下手——
皇帝不能主理朝政,大权自然重新落到了身为嫡长的祁旭头上,为了防止事态生变,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直接除了身具赫赫战功的楚王。
最快的方法,自然就是从祁宥最亲近的人下手,让崔锦之认罪,祁宥必死无疑。
可惜……在林间跳跃的麋鹿殊不知自己早就被身处黑暗的猛兽盯上,还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能够轻易扳倒对手。
陈元思司掌诏狱,御史台借舆论压制,祁宥故意透露给景王的消息根本不足以扳倒自身,轻松地将崔锦之拉出了旋涡。
再趁机送杜怀舟入宫救治,醒来的令和帝看见自己的重臣被嫡子锁拿下狱,本就猜忌敏感的帝王联想到满朝文武曾经联名上书要求他立储,迫不及待地想要侍奉新主。
会下意识地认为——
自己多年在握的江山,竟于此时,都到了祁旭的手中。
年迈体弱的老皇帝只会对年富力强的儿子更加警惕,而迟迟掌握不了东宫之权,还被父皇疑忌的祁旭也只会更加紧张。
一根绷紧的弦,只需要轻轻拨动一下……便会承受不住地崩裂开来。
从科举一案到如今的局势,每一步,都在祁宥的掌控之中。
崔锦之第一次对祁宥说过的话产生了怀疑。
他说自己前世死于祁旭之手,可这样的智谋,哪怕是她,都不得不分出全部心神来对付。
不过是倚靠着背后萧氏一族的祁旭,真的是他的对手吗?
崔锦之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终于在几日后的深夜,化作实实在在的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将她吞进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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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和帝醒来后,知道了宫中发生的事,气得直接将桌上的九龙玉玺砸到祁旭的头上,颤抖着手臂指着祁旭说:“竖子悖逆!”
祁旭额头被砸出一个豁口,鲜血顺着侧脸缓缓滴落下来,却依旧无波无澜地回道:“四弟牵扯谋逆重案,丞相身为他的老师,须得查验清楚后才能放出来。”
令和帝拼命地喘着气,心悸得不行。
一个是战事结束后,乖乖交回兵权,只带着几个亲卫返回京城的楚王;一个是被无数世家大族簇拥着,能够轻松调动戍卫京城禁军的景王。
皇帝此刻会相信谁,已然不言而喻。
他面沉如水,嘶哑着嗓音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祁旭一字一句道:“事关国之根基,父皇,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其实此刻早就不是放人与否的问题,而是证明,谁才是那个真正掌握权柄的君主。
这对父子在此刻无声地对峙着,令和帝突然觉得自己教导宠爱多年的嫡子陌生极了——
不,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从前自己还能掌控朝政,所以他温和恭谦,良善似潇潇君子。可自己一旦心力不支,他立刻撕开那张人皮,化作青面獠牙的厉鬼,扑上来将他撕咬的干干净净。
令和帝筋疲力竭地瘫坐在龙椅上,下了一道诏令。
嫡长子祁旭,悖逆圣意,禁足于景王府内。
到底还是心软了,不痛不痒的旨意,并没有封死祁旭的后路。
可惜高高在上,自出生以来就顺风顺水的景王,怎么受得了圈禁府内的屈辱。
于是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在此刻骤然迸裂——
“崔大人。”一位面生的禁军握着腰间佩刀,立于牢房外,沉声道:“陛下有旨,着令我们即刻放您出诏狱。陛下如今正在太和殿等着您,请吧。”
丞相衣袍整洁,面容沉静,丝毫看不出来关在诏狱多日,她视线缓缓掠过门外的禁军,心中无奈。
不知道祁宥有没有预料到这个局面呢?
刚同他们踏出诏狱,崔锦之抬头看向远处的沉沉夜幕,总觉得空气中都流动着肃杀之气。
陈元思带着一众将士急急忙忙地向诏狱奔赴而来,身旁的禁卫军突然上前,铮的一声拔出佩刀,稳稳地架在了崔锦之的脖子上。
陈元思投鼠忌器,只能停在不远处,怒道:“你可知那是崔相!若伤了崔大人,几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上头点名要的便是崔相。”禁卫军动了动长刀,冰凉的锋刃贴上她温热的脖颈,“得罪了,崔大人。实在是怕出了乱子,只好请您这样跟我们去太和殿了。”
手上不轻不重地推动着崔锦之,架着她向太和殿走去,元思带着几名精锐跟着,又不敢太过靠近。
令和帝全身都在发抖,被李公公搀扶着站在太和殿外的丹陛之上,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文武百官皆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面上。
王道的尽头,祁旭身着甲胄,骑在骏马之上,用幽沉晦暗的目光和他对视着。
黑压压的禁卫军将这里团团围住,气氛沉寂到落针可闻。
突然,一角骚动起来,将太和殿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禁卫军向两边散开一个通道——
丞相被禁军架着脖子,带了进来。
陈元思无法,只能跟着束手就擒,心中只盼着殿下的安排万无一失。
令和帝抖得更加厉害,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奸佞权倾四海,蒙蔽圣聪,才令父皇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祁旭高声道,“儿臣今日于此,特率禁军与通州将士,锄奸扫恶,以清王道!”
王宾鸿自地面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双手呈上一道拟好的圣旨,缓慢地行至令和帝前,平和地开口:“楚王祁宥,早生不臣之心,同丞相、定远将军勾结,致使天下大乱,还请陛下扫除昏氛,还朝野清明。”
令和帝目眦欲裂,狠狠地拂开那道圣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气喘吁吁道:“……一派胡言!乱臣贼子,安敢以下犯上!”
王宾鸿耷拉着眼皮盯着染上灰尘的圣旨,微微侧身,看了眼一旁的何参。
身旁的禁军立刻从跪着的队列中抓出一位官员,一路拖行到丹陛之上,只见那官员涕泗横流,哀嚎求饶。何参大步上前,一把抽出佩刀,紧了紧手心便重重地挥下!
只听噗嗤一声,滚烫的热血溅了令和帝一身,他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无声地张了张唇。
何参诧异地看了眼同样满身血污的崔锦之——她面容沉静,从容淡定地看着这生死景象,胆色犹在皇帝之上。
王宾鸿捡起那道圣旨,抖了抖浮尘,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令和帝怒极反笑,吸了口气,将情绪平定下来,“统领大燕整个兵权,还握着禁军和通州大营的调令,朕从未防备猜忌过你一星半点,更是将你的女儿许配给朕最珍爱的儿子。”
令和帝冷笑道:“王宾鸿,你就是这样同朕的好儿子勾连着,来报答朕多年的扶持吗?”
太尉不为所动,平心静气地回道:“老臣世代为大燕臣子,不忍看宦竖虐民,不愿看虎狼执掌国柄,只愿匡扶正道,身死不悔。”
崔锦之淡淡聆听着他说话,半天才回过味来。
敢情在这儿骂她呢?
进了几天诏狱,她都变成宦竖虎狼了?
令和帝被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气得险些咬碎了牙,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一脚踹上王宾鸿的肩头。
他猝不及防地向后一倒,接连摔下好几节阶石,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一个禁军突然小跑着靠近祁旭,抱拳回禀道:“楚王殿下已在郊外被通州将士拿下!”
祁旭漠然抬头,看着自己冥顽不灵的父皇,等着他发话。
王宾鸿脸色也沉了下来:“逆贼已经伏诛,陛下,拥立新储,才能安定民心呐。”
令和帝狠狠一震,一口鲜血几乎就要涌出喉头,吃力道:“你、你们把宥儿怎么了?”
第九十一章 终成
崔锦之看着身旁痛得几欲昏厥的令和帝,一时竟觉得有些悲哀。
在这样一个黑甲森然、遍地狼藉,不知道掺杂着多少人欲望和算计的局面之中,她居然真的从中看出令和帝那丁点儿身为人父的痛苦。
一生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个起兵谋逆,一个篡位逼宫。
令和帝猛地弓腰呛咳起来,红中带黑的鲜血喷溅出口,他竭尽全力向前伸出手,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抓住什么,崔锦之沉默地托住了他。
丞相的手冰凉彻骨,不带任何温度,却无端给人以坚定的勇气,令和帝强撑着心神,环顾四周,望着一双双,或惶恐惊惧,或贪婪狂热的眼睛,心头发冷。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若朕不愿呢?你们是不是还要弑君?”
王宾鸿视线恭谨地落在手中的圣旨之上,没有仰头同天子对视,仿佛还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大燕臣子,轻声开口:“文德三十一年,岁末,逆贼祁宥率兵逼宫,景王识破奸计,带领禁军捉拿叛贼。混乱间帝身中乱矢,不幸罹难,临终前,传位于嫡长子祁旭。”
他嗓音和缓冷静,令和帝的心却直直地沉坠入冰窖,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史笔据事直书,不偏不倚。
可惜古往今来,历史只由胜利者书写。
王宾鸿还是那副平淡的样子,低声道:“陛下,楚王已经伏诛,您唯有景王这一个德才兼备,心性纯良的儿子。臣不懂,您为何不愿立殿下为储呢?”
令和帝愤怒地直发抖,冷笑道:“立他为储,然后呢?让朕当个傀儡,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杀了朕?”
太尉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陛下是要选臣说的那条路了。”
他将手上捧着的圣旨放回袖中,颤颤巍巍地退到一旁,令和帝被他的动作吓得心中发慌,喝道:“王宾鸿!你这是铁了心要造反吗!”
大殿外丹陛上跪着的文武百官已经冷汗涔涔,只见一个官员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冲着王道尽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祁旭朗声道:“吾皇万岁!”
其余官员也反应过来,转身冲祁旭跪拜,齐声高喊:“吾皇万岁!”
禁军上前将这些官员带到一旁,丹陛上跪着的朝臣已经越来越少,几乎只剩下一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
叶榆跪在一帮文官最前列,朗然一笑:“不佞不谀,方得风骨二字,何惧为国浴血而亡!”
令和帝闭了闭眼,眼角划过一滴浊泪。
祁旭冷漠地注视着这场闹剧,眼含杀机,抬起手背挥动了一下。
只听甲胄碰撞之声传来,无数禁军上前,齐刷刷抬高了手中的弓弩,瞄准了犹自跪拜的文臣。
后方的禁军突然骚动起来,只见他们蓦地拔出长剑,狠狠地向自己同伴的身上劈砍而去。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惨叫一声,血便溅出三尺。
他们迅速从将周遭的禁军脱身而出,直直冲着祁旭而来。
四周立刻乱作一团,百官如鸟兽般四散溃逃,祁旭下意识勒紧缰绳,身下的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慌忙地抵挡着不断涌上来的“禁军”。
禁军统领何参暗道一声不好,猛地拔了剑就向令和帝扑去,想要先挟持住皇帝。
一阵厉风挟裹着杀气直冲令和帝而来,风驰电挚之间,铮的一声,一柄银枪轻轻松松地抵挡住。来人反手重击在何参的臂膀之上,长剑脱落,他单手抡动银枪,猛烈地刺向何森,寒光顿显,血肉破碎。
何参不甘地瞪大眼睛,嘴唇抽搐着呕出一大口血,泼天富贵分明唾手可得,可惜再无命去享了。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手中的银枪还滴滴答答向下淌着血水,他扶住摇摇欲坠的令和帝,“臣通州大营副都尉穆傅容,拜见陛下。”
嘴上说着拜见,膝盖却是半点也没弯下去。令和帝脑子像浆糊一样乱作一团,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只摆摆手,喘着气问道:“怎么回事?”
“此地不安全,陛下还是先进殿中等候,待这里平定后,臣再解释给您听。”穆傅容示意身侧的亲卫搀扶住皇帝,刚要往殿内躲去。
昏暗的天际突然爆发出耀目的火光,浓烟滚滚而上,宫闱外大地颤动,铁蹄、呐喊之声不断,令和帝下意识地一哆嗦,问道:“……这是叛贼?”
穆傅容看了眼,道:“是通州的援军到了,陛下不必忧心,还是快快入殿躲避。”
忽听破风之声划破长空,重箭直冲着令和帝的面容而来。
崔锦之瞳孔猛缩,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这狗皇帝还不能死!
她骤然扑了上去,狠狠推开了令和帝,森然寒凉的铁箭猛地穿透崔锦之的肩胛,乍然将她往后一带,丞相重重地摔落在地面,唔地吐出一口鲜血。
周遭人始料不及,穆傅容脸色大变,正要让人找来医士,却被崔锦之吃力地打断:“将陛下带进去!”
众人立刻手忙脚乱地令和帝扶了进去。
穆傅容咬牙切齿,凶狠着压低声音:“你是疯了不成,皇帝死了就死了,只要杀了祁旭,殿下照样能坐上那个位子!要你在这儿当什么功臣!”
崔锦之痛得眼前发黑,死死钳住他的臂膀,平日里的儒雅温和也装不下去了,“你懂什么!景王和陛下都死在这儿,天下百姓会怎么看?只有传位诏书到手,殿下才算光明正大地登上大统!”
不然他以为祁旭花了这么多幺蛾子逼令和帝下旨做什么?给大家表演个逼宫的戏码?说到底都是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陈元思眼眶发红地扑过来,颤声道:“崔相……”
“别怕,给我找一件披风来。”她猛地喘口气,推了一把穆傅容:“拿下祁旭才是要紧事,快去!”
穆傅容握紧了长枪,深深地看了眼丞相,冲入了叛军之中搏杀。
杀声震天,丹墀之上你挤我推,刀剑纷飞,死伤无数。
只见无尽的人马顿时从王道之外涌了进来,领头的将军一身银甲,凛然生辉,手中的凤头斧寒光闪闪,接连斩杀数十人。
崔锦之一咬牙,先让陈元思斩去箭头与箭尾,再颤着指尖为自己系上鸦色披风,牢牢地遮住了身上的血迹。
入殿前,她转过头回望着在人群中挥舞大斧的少年将军,盔甲掩映之下,微微露出半张清隽的脸庞,神色淡漠,却透着一股狠戾,浑身上下皆被血色覆盖。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崔锦之沉默着收回视线,感受着风云暗涌的气氛,踏入了大殿之中。
令和帝倚靠在床榻之上,虚弱地任由医官为他把着脉,看见崔锦之,连声道:“快、给丞相看一看……咳、咳咳……身上的箭伤……”
医士站起来,掀开崔锦之的披风,吃了一惊:“这……这样深的伤口,箭矢拔出定会血流不止,而且没有铁钳,无法拔出重箭……”
“无事,还是先看陛下要紧。”崔锦之淡淡道,此刻拔箭必然要脱去上衣,她还得费些功夫遮掩,今夜注定局势大变,根本无心处理伤口。
大殿外骤然一静,殿门重重向内一开,披头散发的祁旭被人推搡着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