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和霍晁是什么反应来着?是笑嘻嘻地打趣祁宥心中已知慕少艾,还是傻楞着和他一起憧憬?
陈元思怔忪了一瞬,很快便收起了外泄的情绪,低声道:“臣的婚事,不过是夺嫡路上最轻的损失。只盼殿下……能够真正实现他心中所愿。”
喃喃之声轻若柳絮,被凛冽的寒风一吹,便顷刻散在了天地间。
崔锦之亦跟着沉默下来,她无端想起少年微红着眼眶,坚定告诉她——
她想要的,他都会替她做到。
那样的坚定无畏,突然就让崔锦之身处权力旋涡中,被冻得发寒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可随即而来的,是更无力的悲哀。
丞相缓慢地想扯出一个和往日里并无差别的笑来,却显得更加艰涩,“元思,若有一天,我不在了……”
陈元思惊诧地抬头,想起这段时日崔锦之的身体,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一定要多多劝慰殿下,让他好好想一想,他对我说过的话。”
元思喉间一片干涩,想劝慰丞相多保重身体,又想说殿下若无了老师,不知道会悲恸到怎样的地步。可在对上崔锦之眼眸的那一刻,突然便哽住了。
他挤出一个酸苦的笑,轻声说了句“好”。
第八十八章 缉拿
烟尘千里,马蹄如雷,数十万大军如黑云压境般于申州外。
祁宥一身玄色甲胄,笔挺地骑坐于四蹄踏雪的骏马之上,少年目光沉冷,平静漠然地望向申州城墙。
寒冽的朔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冬阳在少年冷硬寒戾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光影,肃杀之意顿显,他微微抬起手,只听战车上的鼓兵奋力一敲,鼓声雷动,大军不断逼近,呈洪流之势滚滚向前,大地隆隆颤动。
身着玄甲的士兵同敌军的金甲不断交织厮杀在一起,大旗猎猎飘扬,祁宥握紧了手中的凤头斧,一马当先,冲入敌军之间挥舞劈砍,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人马皆身首异处。
只听弓弦铮铮之声,无数箭雨遮天蔽日,齐刷刷落入交战的军阵中,战马倒地嘶鸣,人骨压断碎裂,刀枪入肉,血液四溅。
顾云嵩大笑一声,挥舞着长戟,高声道:“此战必捷!”
全军气势更振,奋勇喊杀之声响彻天地,纵马出击,骁骑如墙般排山倒海地向敌军冲去,绞杀无数,金甲破碎。
薛怀忠陌刀狂飞,赤红着双目就向祁宥劈砍而来,少年横斧于身前,稳稳地接住这一击,刀斧急速碰撞,发出刺耳颤动之声。
犹如万钧之重沉沉压来,薛怀忠额头青筋暴起,一口牙齿几乎就要咬碎。祁宥猛地收回了力道,重重地劈向他的胸口,薛怀忠只能堪堪躲闪,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横飞出几米外!
无数黑甲举长枪涌来,奋力地刺进他的胸口,薛怀忠半跪于地,抬起血涔涔的脸,不甘心地望向那勃然挺拔于马上的少年。
他居高临下,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刀枪从血肉中狠狠拔出,卷裹出鲜红的碎肉,薛怀忠口中鲜血喷涌不断,手中的陌刀最终还是重重地摔落在地面。
敌军主将已死,玄甲军爆发出更激扬的呐喊,杀声震天,拼死突进。敌军更是节节败退,溃退四散,周季同亲领三万大军追击遁走的逃兵。
文德三十一年十二月,大旗迎风招展飘扬,玄甲军大破敌军,薛怀忠斩于申州城下,生擒祁邵,斩首敌军万余级。
并未参与主战的将士们或打扫着尸骸遍地的战场,或救治伤兵,纷纷忙碌了起来,另一部分的士兵已备好了酒肉,只待犒劳诸位将士。
甲胄煊赫,旌旗掩映,肃然无声的亲卫拥着祁宥和顾云嵩进入了空荡荡的申州城中。城池破败,臭气冲天,申州作为首先被进攻的地方,已然沦陷整整半年了。
霍晁的马落后于二人几步,环顾四周毫无生气的模样,低声道:“我们围困的这一月以来,他们吃的是什么啊?”
顾云嵩眉心微动,刚要说些什么,城中心一个巨大的石舂映入众人眼帘。
那石舂周身暗红一片,无数红白黏腻之物附着于其上,森森白骨堆积一旁。
顷刻静谧无声,众多亲卫已经白了脸色,祁宥和霍晁没见过此物,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捣磨寨……”顾云嵩面色冷硬,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的缰绳已经掌心勒出了深红的印记。
霍晁还是没看出这东西是来做什么的,总觉得看起来诡异得很,“捣磨寨是什么?”
众人皆安静沉默,过了良久,才听一位亲卫颤声道:“就是……将活生生的人丢入石舂中,连骨头一起磨成肉糜,晒成肉干……”
男女老幼,皆被扒光了衣服丢入石舂中,生生碾磨成肉泥,被充作军粮,凄惨嚎叫,哀号求饶,积骸流血不断的画面仿佛就在面前。
霍晁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胃里的翻江倒海,踉踉跄跄地翻身下马,狂呕起来。
少年的眼神倏然变得森寒晦涩起来,寒气顺着背脊爬上发麻的头皮,他用力闭了闭眼,声音发紧:“把祁邵带上来。”
祁邵已失一臂,发丝尽乱,被人五花大绑推搡着带到祁宥面前,他空洞的眼神环顾一圈,视线缓慢地落在了那个石舂上,突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他肩膀不住地耸动颤抖着,连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咳……咳咳……你是不是没见过这东西?”他笑得不能自已,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来,我告诉你。这些两脚羊好吃得很呐,第一等的就当属娃娃肉,鲜嫩无比,连骨头都最容易被磨烂。”
“然后就是那些成年男女的肉了,这是次等。”祁邵像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最末等的,自然就是那些老不死的肉了,干瘪的很。”
在场的众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被这惨绝人寰的场景震撼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之中,浸染出丝丝血迹,祁宥一把夺过顾云嵩手中的长枪,正对着祁邵的左眼就狠狠地直插而入,眼珠应声爆裂开来!
祁邵惨叫连连,鲜血覆盖了半张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晌才疯笑起来:“你、你知道他们为何……要被叫做‘两脚羊’吗?”
他喉咙处爆发出一阵可怖的笑声,幽幽道:“因为……他们被丢入到石舂的时候……会拼命地求饶,声嘶力竭地哭嚎,像极了小羊被宰杀前的惨叫……”
噗嗤一声,长枪被拔出,毫不留情地刺入祁邵的右眼,他狂吼一声,双目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痛得五指深深扣着泥地,甲缝都被崩裂开来。
血液汩汩地流动着,口齿都被粘稠的猩红所覆盖,他依然不住地发笑,面上微微狰狞着,像张开一个血盆大口,带着无穷的恶意将人尽数吞下,“……都是因为你啊……你们围困申州,断了口粮,我们自然、咳……只能……”
寒光一闪,祁邵的脖颈裂开一条豁口,浓重的血腥味散开,重重地一偏,再没了动静。
指尖绷得发白,祁宥狠狠咬破舌尖,瞳孔金芒一闪,眼眸中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杀了。”
“所有降兵,尽数杀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反驳。
这群投降的虎豹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见主将身死,就纷纷丢盔弃甲,跪地求饶。
连这样惨绝之举也能做出,若不杀,如何告慰申州惨死的百姓亡魂?
夜风呼号,旌旗飘扬于河面之上,无数被押解到浉河旁的俘虏们低垂着头,手脚被绑得死紧,却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们有哀求哭喊的,还有痛声咒骂的,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必死的局面。
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入河流,密密麻麻的无头尸首漂浮在浉河之上,随波逐流着,还有被投入熊熊燃烧着篝火,化作一团黑烟。
冷月如霜,森寒地照射进每个人的心里,只见数十万大军乌压一片,绵延不绝地立于无边原野之上,形成一道隔绝天穹与大地浩瀚沉暗的线条。
祁宥看着手中倒映着月影的酒杯,泼洒入地面——
愿万千军民魂灵安息,再不受山河凋零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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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杀沉冷的京城死气沉沉了近半年,时近年关,终于收到了申州收复,天下平定的消息,除此之外,本想浑水摸鱼的南诏铁骑在看到虎豹军气数已尽时,一同鸣金收兵。
朝野上下士气振和,百姓涕泗横流地庆贺,纷纷挂起了大红灯笼,只待大军凯旋。令和帝亦笑容满面,当即下令,楚王分封食邑仪仗,顾云嵩任辅国大将军,犒赏三军,封官赏赐。
定远将军率兵重振沿线隐阳、蔡州、申州、江城各地,楚王及其亲卫先行返京受赏。
可外患平定,这朝堂之上便安定不下来了,要求陛下立储的折子不断地飞上令和帝的桌面,朝野之中暗流涌动,揣度猜忌不断。
崔锦之面不改色地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喝了下去,用方帕摁了摁唇角,才问道:“萧党联名上书,要陛下立储?”
“正是。”陈峙缓慢地转动着茶杯,平静道:“折子上言祁邵率兵谋反,致使生灵涂炭,天下动乱,就是因为储位空悬,国本不定。如今纷纷上书,要求立嫡立长。”
“崔大人,这些奏折还压在内阁中,只待明日上奏陛下,我们是不是也该让人提一提楚王殿下?”
她摇了摇头,温和地开口:“陛下对储君人选早就心有定数,从前病发突然,没来得及下旨罢了。即便提了殿下,也没有什么用处。”
丞相娴雅地端坐着,莹白的指尖把玩着一颗白玉棋子,视线落在棋局之上,唇角微微勾起淡薄的弧度,“黑子先行,已呈围困之势,八面威风。”
“让我们的人也递上奏折,夸赞景王殿下监国期间,凡军国重务事必躬亲,勤勉兢兢,宜承大统。”
“既然萧党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景王入主东宫,那我们何不——”
啪嗒一声,白子入局,将原本已隐隐落败的局面瞬间乾坤扭转,甚至杀招大成,将黑棋杀得溃不成军。
“顺水推舟呢?”
语调慢条斯理,却带着压制性的气场,崔锦之收回手,满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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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和帝批改着手上的奏折,正打开了一份上下扫视,突然一顿,又回过头将方才已经批阅的折子重新拿了回来。
眉头越拧越紧,接连摊开数本奏折,发出一声嗤笑。
李祥端着参汤弓腰入内,小声劝慰道:“陛下,看了一上午折子,如今才见好,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令和帝抬起眼帘,打量了一眼李公公,嘴里不轻不重地说:“怎么?你也觉得朕老了?”
这话吓得李祥连忙跪了下去,连忙讪笑着给了自己几个耳光,“陛下息怒,是老奴胡言乱语了。”
令和帝细细看过这些大同小异的奏折,眸光微凝,突然开口问:“你也是算是看着旭儿长大的,说说看,你觉得他如何啊?”
李祥哪里敢真评价起皇子,只是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令和帝的脸色,才赔笑着说:“景王殿下是陛下您手把手教导出来,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自然是顶好的。”
“是呀……”令和帝回忆起往昔,目光都变得迷离起来,低声道:“朕什么都愿意给他,寒暑无间地教导他读书习字,甚至允许他接触大臣……可是,他怎么还犹嫌不足呢?”
曾经手握重权,如今却日渐老去的皇帝,看着自己富于春秋的儿子日渐蓬勃,心中又是何种滋味呢?
他分明什么都有了,势大的母族外戚,无上的荣宠,党派官员皆拥立他,却在品尝过权势美妙的滋味后不愿放权了。
令和帝赐予祁旭的权力,却变成如今逼他立储的工具。
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令和帝端起参汤一口喝下,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脸色阴翳:“内阁、六部、甚至御史台那帮叽叽喳喳的官员都举荐了景王,说他在监国之时做的多么好,分理庶政,条条分明。”
若他不让祁旭入主东宫呢?是不是还要和祁邵一样,干脆反了,潜谋起他身下这把龙椅呢?
正如崔锦之所预料的那般,令和帝将谈论到立储的折子悉数扣在了桌案上,过了两日,甚至寻了个由头将祁旭的监国权收了回来。
惊得朝野上下一帮子往景王倒的中立又开始暗自揣摩起圣意,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轻易站队了。
就在文武百官整日想着这事儿时,令和帝却又病倒了。
昏迷在床整整三天,太医院皆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朝中愁云惨谈,众大臣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上着朝,不知道哪一日这大燕就会变了天。
这样的表面平静却在第四日深夜被打破了。
无数身着黑甲的禁卫军高举火把,将丞相府团团围困住,直直地破门而入,府内被翻个底朝天。
崔锦平静地站在庭院中,身披大氅,沐着寒凉如水的月色,面容无波无澜。
禁卫军统领手按着佩刀,冷声道:“得罪了,崔大人。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八十九章 下狱
细碎的冰雨纷纷落下,融化至地面,被无数禁军的脚踩得湿滑泥泞,凛冽的北风尖啸着掠过崔锦之的耳边,明晃晃的火把跳跃着,仿佛回到了前世抄家那夜。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又很快落在了禁卫军统领何参的身上,平静地开口:“不知臣犯了何罪?竟然劳动统领亲自来缉拿。”
何参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嘴角,“末将只是按照上头的旨意将崔大人带走问话罢了,谈不上缉拿二字。”
“哦?”崔锦之垂下眼皮,漫不经心道:“上头的旨意?是陛下醒了?”
何参嘴角抽动地更加厉害,心头无数次痛骂自己接了个这样的差事,可已经踩上了萧家的大船,哪有中途跳河的选择呢?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是景王殿下吩咐下来……”
崔锦之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微微一笑:“臣记得陛下已将监国之权收了回去,为何景王还能调动禁卫军,企图半夜带走臣呢?”
没等何参回答,她便平淡地接了下去:“臣想起来了,景王殿下没这个权力,可太尉有,王大人是景王的岳丈,自然能轻易调动何统领了。”
何参脸色蓦地一沉,还没开口,只见一个禁卫军匆匆跑来,低声说了几句。
“看来何统领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丞相慢条斯理地开口,带着置身事外的淡然,仿佛此刻被搜查的并非她一样。
何参阴翳地看了眼崔锦之,想起景王的话,手中的佩刀不自觉地握紧,忍不住出言嘲讽道:“崔大人不愧为世人称赞的琨玉公子,牵扯进谋逆重案,还能这般雍容有度,末将实在佩服。可惜末将是个粗人,丞相的嘴皮子功夫,还是留到殿下面前去慢慢分说吧。”
他往前一挥手,冷声道:“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