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宥原本可以忍受的,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对抗着这巍巍皇城中的诡谲风云,可偏偏老天爷让他重来一次,又不由分说地在他原本既定的苦厄人生中强行塞进一个崔锦之。
贪婪就像在心头疯长的野草,哪怕一把火烧精光,却还能在对上她温柔双眼的那刻,奇异地生长起来。
可他还是将未尽的心声悉数咽进了肚子里,闭了闭眼,喉结轻微滚动,抬起了头。
崔锦之被他深情却又苦涩的眼神盯得心头发酸,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局面了。
她从来都是抱着教导的心态去看待祁宥,只是把自己当作引路的明灯,让他既能看清浑浊的世间,又能怀着赤忱的勇气去面对丑陋。任务完成了,自然也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身为时空管理局数年来最出色的员工之一,崔锦之明知会生出羁绊,却还是愿意用真情去陪伴任务对象,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祁宥见崔锦之不开口,喉咙发干,艰难地笑了笑,“奔波几日,真的只是为了振奋军心吗?”
他双手捧起她的面庞,直直地撞入她的视线,不容她躲避分毫,低声道:“老师,你为什么哭?你看见我昏迷在床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顿了顿,还要说下去,却被崔锦之用手止住了。
不管自己是不是对少年只有师徒的情谊,又或是生出了一些别的念头,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注定会离开这个世界。
从祁宥率兵出征后,崔锦之就发现自己联系不上系统了。并非是那日他递来手绳时给人断联的感觉,而是任务即将走向终结,系统为了让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务,主动地切断了联系。
或许她为了防止结局异变,应该假意答应祁宥,只要他能够完成她想要的。反正最终脱离世界,人死灯灭,上天入地也寻不得她。
可少年忐忑万分,却又带着一缕缕期盼望向她时,让崔锦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半句谎言。
她低声道:“殿下,这些年只有臣同您最亲近,或许……或许殿下弄错了,您其实对臣只是亲情罢了……”
可祁宥知道不是的。
他没有哪一个时刻,比此时更明白自己的情意,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但他不打算和崔锦之争辩。
少年原本如黑曜石般的双眸此时如水般雾蒙,黯淡无光,哑声道:“老师……你不要觉得我恶心……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好好的。”
“你、你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就还同从前一样,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做到,好不好?”
崔锦之被他近乎卑微的恳求弄得眼眶一酸。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这样珍重纯净的情义,坦然地放在她的面前,崔锦之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说什么,只是忍住下颚的酸胀,轻声道:“殿下明明知道,臣怎么可能厌恶您。”
原本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的少年徒然红了眼眶,他蓦地低下头,想要掩饰自己的脆弱。
崔锦之拼命咬住牙关,却还是没能将最残忍的事告知于他,伸手拭去他的泪珠,放柔了声音:“好了,殿下能够平安无事地醒来,这么忧心伤神干什么?”
这话便是想要轻飘飘地揭过,祁宥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全身涌上一阵阵的疲乏,崔锦之扶着他躺下,坐着床边看着少年沉沉睡去后,才轻手轻脚地出了营帐。
大半夜请医士的动静早就惊醒了顾云嵩,他立在帐外,瞧见崔锦之一脸倦容地出来,伸手递过一个酒壶。
崔锦之微微抿了一口,淡淡的甘甜泛上舌尖,她笑了笑:“想不到定远将军的酒壶里,装的是养生的参汤。”
顾云嵩没能被这个冷到极点的笑话逗出一个笑容来,他低下头,踹了一脚土地上的石子,“京城一直有人不住地传信,命你早日动身返程。”
“我知道。”崔锦之点点头,“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四日了,景王怕是急得不行,明日我便回京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道:“那我安排下去。”
可嘴上说着要安排,脚下却像生根了一般不肯挪动一下,崔锦之累得不行,觑了他一眼,“怎么了?”
顾云嵩憋了半晌,冒了一句:“你来驻地,真是为了稳定军心?”
崔锦之:……
她颇为头疼地想起自己刚刚应付完里面那个难缠的煞神,好不容易出了门,迎面又撞上了刨根问底的顾云嵩,实在是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没那个精力剖析自己的内心,崔锦之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我这个破败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若是……”
“你是不是想问,若是有一天你撒手人寰了,大家会是什么反应?”
顾云嵩平和地抬起头看了眼凉月,同崔锦之不急不缓地走着。
轻风微拂,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婆娑摇曳,营地不远处的小河之上,已有无数萤火纷飞,朦胧的微光在初夏的夜晚中闪烁着,美好静谧。
“百姓大概会为你哀悼痛哭,同僚也会唏嘘不已,我嘛……”他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情绪蕴藏在其中,“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大概会难过一段时日,不过也能很快走出来。”
他说的轻松自在,夜风温柔地掩盖住内里的沉重,没露出半分多余的情绪来。
“你曾经说楚王心怀大义,我却不这么认为。”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身侧的崔锦之,“你知道,我那日从乱军中救下他时,他是什么样子吗?”
“祁邵断臂溅出的血覆上了他的侧脸,青筋暴起,双目赤红,金瞳闪现……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那样重的伤势,身上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我军中医术最精湛的医官也束手无策,只能堪堪吊着他的命。可你来了,他就活了下来。”
他扯出一抹似苦似涩的笑来,“阿锦,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殿下,似乎将你看得极其重要……”
甚至重过他自己。
所谓的仁爱天下,不过是祁宥的爱屋及乌罢了。
顾云嵩沉默了好一会,才极其缓慢地开口,“若你真的……他定然无法接受。阿锦,你最好早早让他知道,而不是像这样给他希望。”
崔锦之摇了摇头,嗓音颤抖着:“我开不了口……罢了,日后再找时机吧。我有些累了,先回营帐了。”
他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半晌才低下头自嘲一笑,这样惨痛的离别,她不愿意开口对祁宥道明,却能轻易对他说出来。
阿锦,你对我,又何尝不残忍呢?
-------------------------------------
第二日清晨,营帐外已齐齐备好了一辆朴实低调的马车,崔锦之深深地看了眼被人搀扶着祁宥,才转过头道:“不必分出兵力护送我,如今战事吃紧,你们要万分小心。”
顾云嵩一笑,“行了,丞相大人,赶紧回京城去吧。”
祁宥下意识踏出一步,惊得一旁的霍晁低声道:“殿下!小心伤口!”
喉咙发干,祁宥一错不错地望着崔锦之,突然抬腿走向她。
崔锦之被他一瘸一拐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撑住他,口中忍不住斥责道:“才醒过来,乱走什么。”
“老师……”少年的目光柔情似水,浓重的情意被藏在乌沉的眼眸之下,“多多珍重。待我平定了叛乱,老师就为我取字,好不好?”
崔锦之微微怔楞,想起他再过两年便能行冠礼,才展开一个粲然的笑意,温润地回道:“好,臣在京城等殿下回来。”
一旁的内侍忍不住劝道:“崔大人,还是快些动身吧。”
她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
车队很快动了起来,崔锦之撩开车帘,摇摇晃晃地回望一直伫立在原地的少年。
他无声息的站在原地,日光在祁宥的身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身影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轮廓也看不清楚,可崔锦之却分明还感受到灼灼沉重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疲乏地收回手,重重地倚靠在车壁上,思绪凌乱地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强行将理不清的情愫压了下去,又投身到那片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朝堂中去了。
第八十六章 诊断
崔锦之回了京,只休息了一日,便拖着病体继续上朝了。
连她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从科举开始,再到舞弊事发,牵连百人下狱,她就基本算是睡在了政事堂。
而后令和帝重病,薛家起兵谋反,监国之权移交到了祁旭的手中,她更是不眠不休接连好几日稳定混乱的朝堂,甚至还奔波数百里,见到了重伤昏迷的祁宥。
只是在骤然放松心神之后,踏入丞相府的那一刻晃了晃神,眼前一黑,差点倒了下去。
无论怎么好说歹说,就差三指对天,发誓自己真的没事,荣娘和清蕴还是将远在兰若寺的杜怀舟请了下来。
房门紧闭,杜怀舟把着崔锦之的脉,这里没有外人,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将东西收回药箱里。
崔锦之看着他慢吞吞的动作,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再没了平日里的打趣嗔怪。她无声地笑了笑,轻缓着开口:“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手一顿,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嗯”来。
安静了好一会,杜怀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说:“我治病救人几十年,当初便是因为你脉象奇特,才起了兴趣救下你。本以为只要给足我时间,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阴阳衰竭,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衰败起来,这样的死脉,我竟不知道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人是鬼了。”
崔锦之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一身白袍,悠然自得地坐在桌前,甚至还有闲心端起茶盏品上一口,“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啪嗒一声,她将茶盏搁上桌面,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至少我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够了。”
崔锦之低下头,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释怀的神色,像是喃喃自语一般重复着,“……足够了。”
除了崔锦之,谁也不知道那日杜怀舟到底诊出了什么。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出了门,安慰了两个忧心忡忡的侍女,便就此在丞相府长住下来了。
-------------------------------------
庭院中的花草大都枯败,只有当年祁宥送来的那棵梅树在寒风中冒出新芽。
天色灰蒙,冷风如刀般呼啸而过,冬日冷艳地挂在半空之中,却怎么也照不暖萧瑟的大地。
崔锦之将手放在暖盆的上方,烘烤着冰凉的双手,她偏过头,忍着喉头的闷痒,轻轻地咳了两声。
待到指尖被烤的红彤彤时,她才收回手,重新执起朱笔,批阅着一部分奏折。
转眼已是整整半年过去,玄甲军同虎豹军一直对峙着,当初祁宥断祁邵一臂,伤了他的元气。顾云嵩本想乘胜追击,可隐阳城倚靠天险,实在易守难攻。
现在想来,若非是龚唐大开城门,张元德凭借几千兵力,怕是还能坚守一段时日。
他们攻下隐阳城便用了整整两月,虽然胜利,也实打实折损了一部分兵力,而敌军堪堪退回蔡州。
双方皆有损失,便默契地各自休养了一段时日。
而正如崔锦之所料,南诏铁骑果然蠢蠢欲动,想要趁乱将这滩水搅得更浑。幸好穆临早早调遣了一部分兵力横贯在虎豹军与南诏之间,也算是打得不相上下。
政事堂里的文臣更是通宵达旦地稳定着政局,有时候吵架吵到深夜了,就地一卷被席,直接睡下。
用了半年的时间,达成了现在诡异平衡的局面。
“崔相呢?”陈元思将带来的补品交给清蕴,低声道:“今日怎么样?”
清蕴也压低声音:“还是同往日一样,咳得厉害。京城才入冬,公子就已穿上了十二月的厚衣了,屋里也整夜烧着地龙,手还是凉得吓人。”
元思没再说话,只在推门进去的时候,藏起了脸上的忧虑。
闻声抬头,崔锦之被外头的冷阳晃得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累,她总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待看清楚来人,咳了好几声,才喘口气,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元思怎么来了?”
“听清蕴说崔相还是咳得厉害,便来看看您。”他没顾得上行礼,连忙为她倒了杯热茶,微微皱着眉:“好不容易休沐,怎么还要看折子。”
她笑眯眯道:“好不容易殿下不管我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小大人。”
陈元思在数月之中,早就无声无息地取代了籍弘盛,成了廷尉府最年轻的侍郎。他掌诏狱,明法纪,连丞相御史之议也能封驳。
这样一个在其他官员眼中铁面无私,心硬手狠的人,却还是被崔锦之当作曾经那个老成安静的小少年。
他微微红了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隐阳传来捷报,蔡州收复,虎豹军大败,全线后退了。”
“这是殿下寄回来的家信。”陈元思将一封信放在了桌面上。
视线缓缓掠过元思递来的信纸,丞相八方不动地应了一声,没有伸手去接,“西南的战事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一直对峙着。东南沿海的倭寇时不时侵扰,穆临将军还要负责海防,也不敢将人全部调来对付南诏。”
崔锦之眉心略蹙,总觉得有哪儿说不出的奇怪,“南诏沉寂多年,骤然发动,怎么只是不温不火地同东南驻军打个平手?”
“南诏当年几乎被顾老将军全歼,只余了一部分人苟延残喘被赶离西北,去了蛮荒的西南。可能……还没有恢复到从前的实力。”
丞相摇了摇头,不太认可这个理由。纵然大伤根基,可草原的猛兽就是猛兽,骨子里也不会变成圈养的家犬。
他们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只是像过家家一般。
这样的举动倒像是……只想牵绊住东南驻军的脚步,让他们无法分出心神来打扰隐阳的战场。
“还有一事。”元思凝重道,“卫国公……怕是不好了。景王一接到消息便去了国公府,连皇后娘娘都惊动了。”
崔锦之在心中不断思量着,卫国公向来谨慎到了极点,同样是和薛家一样荣宠多年,权势滔天,萧正平却能处处约束族人,不落下任何话柄。
从本质上来说,他和崔锦之是同一类人。
精准,冷漠,不择手段。
唯一的不同,也许是因为系统的任务,让崔锦之从天下苍生的角度出发,若目的一致,她不敢说自己会比萧正平高尚到哪里去。
如今萧正平已然撑不住了,以崔锦之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有所动作。
“陛下近来身子如何了?”
说起这事儿,元思坐直了背脊,回答道:“陛下这大半年以来,精力不济,总是卧床休养,即便清醒的时候稍稍久坐便受不住,脾气也变得极其暴躁。听内侍说,前不久又杖杀了一批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