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稷馨【完结+番外】
时间:2023-09-08 17:10:57

  卫国公也缓缓扯出一个诡异到极点的笑,“或许是他早早猜到薛家必有异动,又或是薛家谋反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可是如今看来,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主将听令一个皇子而私纵兵马,这样的事放在陛下的眼里,又会变成怎样的意味呢?”
第八十四章 奔赴
  隐阳城破,十万百姓皆惨死于虎豹军的屠戮之下,举国哀痛,京城的百姓似乎也在这时候意识到了,这场谋反并不是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几个字便能草草总结。其中的悲惨,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的到。
  纵然援军已至,楚王殿下断去祁邵一臂,隐阳城却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
  初夏不凉不热的夜风吹走了春日的料峭,却还是吹不走一片死气沉沉。
  丞相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上书景王,请他允了自己去往前线。
  此话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仅仅凭几句话就在大殿之上掀起惊涛骇浪的崔锦之平静地听着几位大人争吵。
  萧党的官员知道楚王本就一马当先、不惧生死地同敌军厮杀着,以几千将士,歼灭近四万敌军,若真让崔锦之去了,天下百姓只会更敬佩感念丞相之德,无形为楚王造势。
  而清流一党则认为崔锦之身为一国之相,更是万民心中清风廉洁,德厚流光的表率,有她在军中同将士们共进退,自然大振民心。
  可是丞相病骨恹恹,风一吹都能病上几日的,如何能去往炮火满天的前线呢?
  双方争执地不可开交,唾沫星子几乎要把崔锦之给淹没了。
  最终还是萧氏一党落了下风,再怎么把控朝政,也比不过手握笔杆子,舌灿莲花的文人。
  祁旭咬牙切齿地下了旨,倒也没完全遂了崔锦之的意,只让她随大军辎重补给的队伍前往,慰问完将士后,即刻返回京城。
  崔锦之领了旨意,下了朝就整队出发,负责调动通州将士的穆傅容早就清点好了,他神色复杂地望了眼看起来淡然的丞相,低声道:“你不必管护送的将士们,先行一步吧。”
  满朝文武,甚至是京城的百姓,在知道崔锦之要前往玄甲军驻扎之地时,都或多或少感佩着她为国为民之举——
  只有穆傅容透过那被所谓家国大义掩盖着的理由之下,窥探到了崔锦之一点点私心。
  崔锦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不眠不休,跑死了多少匹马,才到了营地的。
  她只知道自己踉跄下马时,惊动了被报讯的顾云嵩,他一看到面色惨如白纸的崔锦之,心中狠狠一惊,几乎要不管不顾地上前抓着她,却被崔锦之平静的眼神给镇了回去。
  “京城已得了隐阳的消息,举国上下悲恸不已,臣愿与众将士共守此处,更为亲祭无数殁于此战的百姓魂灵。”
  她唇色雪白,纤弱的背脊傲然挺直,却仿佛一根炳炳麟麟的脊梁通天达地地秉立着。
  四周静默至极,片刻后军声大振,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驻地。
  崔锦之上前一步,嗓音暗哑:“……让我见他一面。”
  顾云嵩深深地看了眼她,什么也没说。霍晁领着人往营帐走,他撩开大帐,艰难地低声说:“……殿下重伤昏迷多日,还未曾醒来,药也喂不进去,医士说……说……”
  他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更残忍的话来,只是不忍地别过头。
  崔锦之撑着表面的平静,低低道了句:“多谢。”
  坚定地踏了进去——
  大帐的四角都燃着暖盆,银碳被烧得红彤彤的,祁宥安静地躺在床上,腰腹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斑驳的血迹已经隐隐透了出来。
  他的脸上、手上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刀痕,左肩之上还扎着四根止血的银针,露出一个血洞,里面还若隐若现地可见一抹骨色,好几个医士正为他撒着药粉,重新更换纱布。他们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一缕黑沉的液体划过祁宥的唇角,没入乌发之中。
  一位老者余光突然瞥见身后的崔锦之,刚想斥责她,却看清了崔锦之此刻的神情,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着示意其他几位医士退了出去。
  崔锦之剧烈地起伏着胸口,试图从这稀薄的空气中汲取出一点赖以生存的氧气,可五脏六腑却好似被人狠狠地插入一把寒刀,冷漠地将内里绞得血肉模糊。
  心脏抽搐地发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鲜红的血迹刺得她眼前发黑,死死咬住舌尖,一片浓重的血腥味漫开,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慢地靠近少年,走的越近,越能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样——双唇半点血色也无,胸口平静地好似没有半分起伏。
  崔锦之颤抖着贴近少年的胸膛,没有了平日里温热的体温,冰凉的血肉之下,微弱的心跳咚咚地传了过来。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保护好祁宥。
  想起初见时嘴上说着最冠冕堂皇的话,却只把他作为自己完成任务的棋子。
  想起在他窥破到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后,因为内心慌乱说出了伤人之语,可少年只是红着眼眶,沉默着走了出去。
  想起他设计薛家谋反之时,自己冰凉失望的眼神。
  而这只受尽无数磨难的小狼,却还是愿意忠诚地向她展示最柔软的心底,无数次挡在她的身前,无数次伤痕累累。
  崔锦之在此刻猛地呜咽了几声,突然明白了那日他们争吵之时,祁宥说的那句“他等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并非想要夺得帝位,而是他从来都明白她,明白她苦心经营所求之事,所以想要同她一起挽扶这倾倒的颓世。
  如今眼睁睁看着他昏迷不醒,她才懂得少年无时无刻到底在担心着什么。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她多少次冷漠地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多少次虚弱地躺在床上
  和少年捧着赤忱的真心相比,崔锦之只觉得自己的卑劣无处遁形。
  鼻尖一酸,滚烫的泪水蓦地涌出眼眶,大滴大滴砸在祁宥的手上,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弱地蜷了蜷手指。
  崔锦之手忙脚乱地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暖和起来,“殿下别怕,臣在这里。”
  这话对祁宥说过无数次。
  可是没有一次,让她像此刻一样哀怆悲楚到了极点。
  -------------------------------------
  祁宥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隐忍多年,远走西南,意外同南诏铁骑汇合;梦见他作壁上观,轻松地挑动起祁旭与祁邵之间的夺嫡之争;梦见他利用令和帝的多疑敏感,一道圣旨赐死了祁淮;梦见他冷眼看祁旭上位,一步一步设计帝王对臣下的猜忌。
  崔锦之的头颅被高高地挑在城墙上,宦竖奸佞渔食百姓、贪残无道,天下义士揭竿而起。他领兵北上,所过之处皆是荒芜的土地,纷飞的战火。
  千余里萧条破败,兽游鬼哭。
  他亲手割下了祁旭的头颅,踏着白骨累累登上了帝位。
  纵然一朝大仇得报,但他早已控制不住“槐安梦”。暴戾嗜杀,血洗天下,荒芜朝政,成了百姓口中的昏君。
  大火漫天,祁宥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仰头笑着喝下了最后一口冷酒,火舌贪婪地舔舐上他的衣角,灼痛他的肌肤。
  就这样结束吧。
  全身上下都疼入骨髓,祁宥的意识却越来越涣散,恍惚中有人抬高了他的身体,温热的液体却怎么也灌不进双唇。
  一只温润的手紧紧握住他,温柔的嗓音响起:“殿下别怕,臣在这里。”
  她是谁……
  祁宥模模糊糊地想着,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把大火,自焚于金銮殿,结束了受尽困厄的一生。
  可他……似乎并没有如愿以偿。
  冰冷脏污的雪水漫过身体,一脚重重地踹上他的腹部,祁邵狞笑的面容还在他眼前晃动,耳边是咒骂调笑之声。
  上天是认为对仇人的惩罚还不够,让他重活一世,还是认为他亦是罪人,只为让自己再次品尝一遍困厄与苦难?
  乌黑沉静的眸子中倒映出漫天四溢的小雪……还有她的身影。
  命运的轨迹,似乎在那一刻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可是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另一个方面推进,他却走上和前世并无半分差别的路?
  他还是构陷了祁淮,使令和帝厌弃了自己的长子;还是挑动了祁邵对皇位的争斗之心,让他举兵谋反;还是造成了天下破败,人烟凋敝的局面。
  祁宥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空茫孤绝的大地之中,什么都没有。
  心肺都浸泡在一片冰寒湿润之气中,冻得人心底突然升起一阵恐慌,他急急地喘了口气,拼命地奔跑着,却怎样也脱离不开这虚无的空间。
  就在他近乎绝望地停下脚步时,突然听见了一句“别怕”。
  金銮殿外,她义无反顾,向他伸出的手;温柔如水的月色之下,她衣袂翩飞,提灯而来的坚决;还有她浑身是血,虚弱地倒在他的怀中,却还强撑安慰他。
  他想起来了。
  ……他不能死,为了崔锦之,为了无数因他惨死的无辜生灵,他还不能死。
  几乎是刹那间,祁宥只觉得全身一震,耳边嗡鸣作响,嘈杂的人声破开死寂,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中。
  “……喂进去了!”
  “什么时候……才……醒来?”
  “只要喝的进药,便是好事……只是……伤势过重,不知道何时才能……”
  祁宥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想要拼命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缓慢地睁开眼睛,迷蒙地看着眼前跳跃闪动的烛光。
  呆愣了好半天,少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被人抱在怀里,他迟钝地下移视线——
  瞳孔刹那紧缩,眼前猝不及防地撞入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或许还身在梦中,祁宥迷离恍惚地想着。
  可是身上的疼痛针扎似的传了过来,提醒着他这似乎不是梦。
  少年就这样紧紧盯着崔锦之,直到眼睛酸胀无比,才万般不舍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吃力地抬起另一只被重伤的手臂,摩挲过她的脸庞,才发觉她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轻柔地想为崔锦之擦干眼泪,却不想粗粝的指腹惊醒了她。
  崔锦之猛地抬头,呆愣愣地看着祁宥,泪水顷刻夺眶而出,少年的心瞬间就被她狠狠攥着,紧缩成一团,他声音破碎干哑:“……别、别哭……”
  她酸涩地说不了一点话,只伏在他的身上泣不成声,祁宥被她哭得慌了神,一只手摸索着同她十指相扣,一只手无措地在崔锦之的后背轻拍着。
  过了好半天,丞相直起身子,出门将医官找来,那医官被人大半夜从帐中揪出来,手忙脚乱地背上药箱赶过来,又细细把了一会脉,才道:“殿下如今苏醒,自然是无虞了,只是失血过多,还要多多调养才是。”
  崔锦之送走医官,才转过头来看着已经支起上半身,倚在床头的少年,她慌忙上前想要让祁宥躺下,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
  因为牵扯到伤口,少年重重地闷哼了一声,可他依旧不愿放开,死死将人抱在怀中,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
  原来真的不是梦。
  胸腔中仿佛有一把熊熊燃烧着的烈火,灼烫地祁宥心口都痛了起来,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在无数敌军将他围困住,无数尖刀刺破皮肉的那一刻,他的脑海只突兀地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如果能再见到她就好了。
  此刻愿景成真,他缓慢地从崔锦之的颈窝处抬起头来,二人鼻尖相对,呼吸交缠着。
  再迟钝的人,在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的气氛,崔锦之被他如狼般的眼神看得惴惴不安,下意识想向后退去。
  却被人紧紧锢在怀里,祁宥的视线一寸寸逡巡过她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他吻上了她的泪痕。
  灼热的呼吸喷洒鼻尖,温润的触感贴上面颊,似一把重锤直直而下,砸得崔锦之头皮发麻,骇然地睁大了双眼。
第八十五章 爱恋
  少年如获至宝,望向怀中之人的眼神用尽了毕生的温柔,他近乎虔诚和痴迷地吻上她的脸颊,一路向上,颤抖着亲吻上崔锦之犹带泪痕的眉眼。
  他轻轻退开一点距离,还同她额头相抵,鼻息温热,眸中带着她从来都不曾察觉的眷恋与爱意。
  “……这段时日昏沉中,我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
  他嗓音微微抖着,目光带着隐隐的期盼,却还含着微弱的恐慌。
  崔锦之的寒毛都要竖了起来,被他炽热幽亮的眸光看得心里发惊,愕然地怔楞了好半天。
  这可是她亲自养了六年的崽儿啊!虽说一早就知道他内里是个重生回来的芯子,可崔锦之这么多年是真心实意把他当作小孩子来教导的啊!
  她是天性多疑,是猜测过祁宥会不会对她忌惮警惕,可她从来没想过——他对自己抱着别的心思啊!
  向来能言善辩的丞相在此刻无声地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什么时候?”
  这话问的不清不楚,祁宥却听懂了,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我不知道……或许是你想要救我的那一刻,或许是……你说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时候。”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温顺地将头埋进崔锦之的颈窝里,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脖颈,闷闷的声音隔着衣衫传过来:“……你就是个骗子。”
  “老师,你对我的许诺,我都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
  可你呢?
  崔锦之说不出话来,呼吸一滞,茫然地任由他抱着“殿下……这是不对的……我们是君臣……”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垂着眉目,任由苦涩在舌尖一点点蔓延开,“我知道,这等悖逆之事,我原本没打算让老师知道。”
  “从闽州返京时,老师曾说,世间有一种情爱,不是朝朝暮暮,不是长相厮守,只要能盼着她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我从前不懂得。”他心口发疼,却缓缓道,“可我现在明白了……老师。”
  这两个被他抵在舌尖反复流连,让人生生听出其中本难以言说的依恋。
  崔锦之全身发麻,第一次觉得他拥住自己的姿势别扭至极,想伸手推开他,却顺势被祁宥抱得更紧。
  他突然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分明克制了数年,却在触碰到生死界限之后,隐忍不住地露出一角端倪来。
  想要拉她一同沉入深渊,让她看到自己腐朽丑陋的过往;想要把他在晦暗天光之下,如何默默地窥伺告诉她;更想要她就这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刻吐露出心声的。
  可是他忍了太久太久,沉默的爱意化作最可怖的异兽,一遍又一遍将他的血肉啃噬干净,叫嚣着让他抛开所有,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和她在一起。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