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对家的供词也更证明了谢植的清白,他被洗了个干干净净。
明明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但谢植就怎样都高兴不起来,他百无聊赖地将鱼食洒进池塘里,心中感慨——
怎么就不是流言蜚语遍地,让他趁机求个赐婚得了,人言可畏,她不从也得从。
“小舅舅!”一声清脆的呼唤响起。
谢植赶忙将手中的鱼食放下,笑容洋溢着朝那少年天子行礼:“官家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报一声,臣好去门口迎一迎。”
赵元思显然不在意这些虚礼,亲手扶着谢植起身,甥舅二人一同坐在池边的石凳上,他朗声道:“姑姑的事儿,委屈小舅舅了,朕此番来,是给小舅舅赔罪的。”
谢植哂笑着清了清嗓子,开始学着某人的模样说话:“官家莫要再纵容那谢植,殊不知古往今来,多少外戚干政,此番一定要将他革职查办,好好审一审。”
赵元思拍着手哈哈大笑:“小舅舅就好像在朕桌子底下藏着似的,竟将皇兄的话说得一字不差!”
笑过之后,赵元思的神色又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谢植试探着问道:“官家也知道,此事臣涉嫌其中,凶手一日不归案,臣的嫌疑就一日未洗净,故而臣心中虽担忧,但却也不敢多问,怕落人口舌,叫官家难做。”
“已经缉拿归案了。”赵元思端着茶杯吹了吹热气,“开封府倒也不是吃干饭的,经过两日的排查,就已经锁定了凶手,而且这人供认不讳。”
这令谢植有些意外:“这么快么?怎么抓住的?”
赵元思原本准备喝茶,动作忽然停住了,他收敛起眼神中的其他情绪,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天真少年郎的模样:“开封府派人前去盘点财物时,发现姑姑少了一顶珠冠,便顺藤摸瓜地去找出了这内贼,没想到竟也是凶手,谋财又害命!”
卷宗送到了京畿路提点刑狱司。
姜书绾仔细阅读完之后摇了摇头:“不对,这其中还有疑点没有搞清楚。”
一个梳头婢子,竟也能够徒手勒死大长公主?就算按她所说,她悄悄在公主的补品中放入了安眠药,那也不至于一个人如此流畅地完成整个作案过程,搬运尸体至庭院中,再给她摆成那种造型,另外还要在她身边放数十只翠鸟,营造出一种祭祀的感觉。
时间上完全来不及。
毕竟按照之前的口供,从大长公主入房中,再到子初时其他婢子进入庭院发现公主尸体,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她能一个人弄这么多动静?
最让姜书绾想不通的是,她交代的行凶工具,是鱼线。
根据验尸结果,公主口唇与指甲都呈青紫色,翻开眼皮亦有点状出血的痕迹,是典型窒息死亡的体征,而脖颈间的伤口确实也是和鱼线的伤痕一致,总不至于她先勒得公主窒息而死,再用鱼线一点点去磨破她的脖颈吧?
“将这婢子带上来,我要亲自再审问一番。”吩咐完,姜书绾又对衙役说,“等等,带人来之前先去隔壁将我的婢女青竹唤来。”
自称凭一己之力毒害、谋杀魏国大长公主的婢女名叫桃枝,她面无表情地跪在堂下,姜书绾仔细打量了一番,大概因为她招供得十分痛快,几乎没受什么刑法。
只等着最后挨一刀,人头落地即可。
姜书绾走下堂,绕到她身边,拿着钥匙啪嗒一下解开了她戴着的镣铐。
“除了偷走珠冠那一桩罪名人赃并获,其余尚未定案。”姜书绾朝她颔首,“既不是重刑犯,那镣铐也就不必上了。”
桃枝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又冷笑:“换了个人又想问什么?你比前面几个倒是更会惺惺作态,这衙门里到处都是官兵,我入狱之前也已经搜身,便是想逃,也插翅难飞。”
姜书绾笑了:“别这么妄自菲薄,你自称能凭一己之力谋杀当朝大长公主,也可以杀了本官之后偷换上我的官服再逃走。”
桃枝闻言,不动声色。
见她那副样子,姜书绾也不气馁,若是随随便便就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反而要害怕,是不是中了什么陷阱。
于是她也例行公事一般,问了她几个寻常问题。
桃枝一一作答。
姜书绾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能够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如果在开封府和刑部,她也是这样直言不讳地供认罪行,简直是他们最喜欢看到的犯人。
不争辩,不反驳,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杀人动机:窃取公主的珠冠。
杀人手法:在公主补药里放安眠药,趁她熟睡然后用鱼线勒死她。
问完了所有常规的问题之后,姜书绾长叹一声:“行吧,既然你已经供认不讳,那就回大牢里等着斩首的日子吧。”
她将镣铐上的锁递给青竹:“坐了半天腰都直不起来了,青竹,你替本官去给她重新铐上吧。”
青竹捧着锁走到桃枝身旁,正准备给她重新戴好之时,忽然间开始大声喘息,面色痛苦地按着胸口倒在地上,似乎有口不能言,没过一会儿,竟整个人晕厥过去。
原本松懈下来的桃枝忽然紧张起来:“喂喂——你这是怎么了?”
堂上坐着的姜书绾扶着腰哇哇乱叫:“快!她自小患有痫症,一定是旧疾复发了,快帮忙将她扶到墙角端坐好,否则一会儿气上不来,会活活憋死。”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桃枝,她赶忙起身绕到青竹背后,双手从她腋下两侧穿过,抱着她开始艰难地在地上拖动。
好一会儿,才将人拖到墙角,喘着气问姜书绾:“姜提刑,可要快、快些喊大夫来……瞧瞧?”
姜书绾拍拍手:“不必了,青竹起来吧,你先退下。”
原本昏迷不醒的青竹听见了姜书绾的呼唤声,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十分得体地行了礼之后,退了出去。
姜书绾收敛起了方才嬉笑怒骂的模样,正色将惊堂木一敲,严肃道:“我家婢女比魏国大长公主娇小且瘦弱,你拖动她至墙角不过数米,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在短时间内搬运公主尸体至庭院中?”
桃枝咬紧了嘴唇,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然而姜书绾却并不准备放过她,继续说道:“你认下所有罪状,无非就是想保护你的同伙。”
说完仍嫌不够似的,又添一把火,“你这么重情重义,想必你的同伙也是如此,届时本官将你吊在城门口鞭尸,不信她不出来给你收尸。”
没想到,桃枝被彻底激怒,双眼饱含着泪水蹬得老大:“那公主死是遭天谴,她一顶珠冠就要消耗数百只翠鸟,你可知这铺翠虽美,但都是用无数只翠鸟的命换来的!”
这个动机,听这倒有几分像真的了。
姜书绾摇着头叹息:“以暴制暴就对了么?她杀了翠鸟,你们便要杀死她么?”
“不然呢!”桃枝死死地瞪着姜书绾,“她贵为公主,又怎会为了一只鸟忏悔。”
一时之间,堂上谁都没有说话,寂静无声。
原本离去的青竹又折返,打破了堂内的寂静:“姜提刑,提刑司外有人前来寻你,自称是桃枝的同伙,她说公主是死于她手,愿意认罪。”
方才桃枝被姜书绾主仆二人骗过,这一回还当又是她们使出的计谋,可是当柳枝满面含泪地跪在她身旁时,整个人才彻底崩不住。
她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傻妹妹,你还跑出来做什么!”
第4章 钗头凤(4)
“姜提刑,到了。”划船的小厮将船停好,朝她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此处乃谢家别苑内的湖心岛,姜书绾下船之后便拾阶而上,眼前只有一条路,通往不远处的庭院。
谢植就在里面。
今晚她来,是想要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公主说了什么。
根据柳枝的最新供词,再加上之前卷宗里的信息,大家都错过了最关键的一点:先前谢植为何被锁定为嫌疑人,是因为柳枝看见有一男子从公主院中离去。
而那晚筵席过半的时候,公主私邀了谢植去外头说话,之后席上的人都说再也没见过他们俩,因此柳枝才将离去的男子背影认作是谢植。
当晚谢植是送自己回去了,姜书绾记得公主最后是哭着跑走的,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与公主之死有联系?
一切都不得而知。
她站在庭院外的门前,思忖了良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抬起手想要叩门,还是先问过谢植吧,虽然他也不见得能对她说出什么好话。
“还在门外傻愣着干什么,等着本相请你进来吗?”
院门突然被打开,她一个不留神,和谢植撞了个满怀,额头碰到了他紧实的胸膛,顿时红了一片。
“哐当——”
袖子中的小瓷瓶应声滑落在地,碎成了几片,散落了一地的白色粉末。
此乃柳枝交给她的小半瓶药粉,当晚她们给公主的补品中,就是撒了这种药。
姜书绾顾不上额头的疼痛,急忙蹲下身来,用手指去将那些散落的粉末捻在一处。
这可是重要物证!
谢植也跟着蹲下身,抓住她的手:“你疯了么?地上都是碎瓷渣,把手扎破了怎么办?”
他将她的手翻了个面,一粒鲜红的血珠已经在她的指尖慢慢成型,谢植几乎想也不想,一口将她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指尖酥麻麻的触感,随后是被口腔内的温暖覆盖,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连贯,姜书绾的大脑停止了思考,任由谢植含着她的手指吮吸,凝神屏息之时,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舌尖剐蹭指腹的温柔。
好像一只小猫在挠,痒痒的。
含了好一会儿,谢植松开了她的手,忽然眼神灼灼地望着她:“你回来了。”
眼前的谢植有些奇怪,这药粉一定有问题!姜书绾意识到有这种可能性之后,立即转身,撂下一句:“我去找人来帮忙。”
谁料刚迈出去一步,就被人用力地拽了回去,紧接着,房门砰地一声关上。谢植从身后抱紧了她,暗哑的嗓音中带着丝丝委屈:“我不准你走。”
她紧张地四肢都不自然了,咽了咽口水:“我是要去找大夫,魏国大长公主也服用过这药粉,说不定你会有危险。”
“骗子。”谢植恨恨地咬了咬她的耳朵,低语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你就如此不待见我么?”
姜书绾的耳朵变得通红,伴着他温声软语,那阵酥麻的感觉,似乎从指尖的伤口处钻了身体里,小腹处也酸酸胀胀的,不知为何绷紧了。
不仅谢植变得奇怪,自己也出现了幻觉。
但这幻境叫她沉溺,姜书绾的喉咙口干涩得有些发痒,面对这样温柔的谢植,第一次敞露出些许内心最深处的情思,轻声说道:“我没有不待见你。”
然而谢植就像是听不见她说的话一般,以手掌贴着她的脸颊,不规则的呼吸似轻吻一般落在她的颈间:“那你别走,好不好?”
她竟也像着魔了一般,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依偎在窗户边的软塌上,月色凉凉,谢植的怀抱却是温暖的,姜书绾仰起头看他,呢喃道:“像是做梦一般。”
闻言,他以左手掌覆上她的手背,五指则从指缝中轻轻插入,十指相扣的姿势牵着她的手,引领着她去抚摸自己的侧脸。
似乎是在无声地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虚幻的。
沿着眉骨的尾梢游走,一路蜿蜒向下,月光下,谢植双唇似丹朱般红润,姜书绾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曾说过,越是鲜艳的东西越危险,别去碰。
姜书绾赶忙抽回手,萌生出退意时,为时已晚,谢植低下头,准确地衔住了她两片唇瓣,和她缠吻在一处。
刚开始是温软细腻的触感,姜书绾似乎没料到谢植居然会如此大胆,错愕地瞪大了双眼,嘴里发出呜咽的“嗯…唔…”几声,伸手在他胸口捶打着。
然而趁着她刚一张口,谢植灵巧的舌头便长驱直入,探进她檀口中肆意掠夺,压在她身上的力道也加重,让她动弹不得。
这一吻变得更加湿润缠绵,愈发汹涌,他的口中有淡淡的清甜味道,让人不讨厌。
过去三年她在燕云十六州见到的男子,大多粗犷豪放,浓密的胡须下是干燥皴裂的嘴唇,没有一个像谢植的嘴唇这样好看,这样柔软。
姜书绾心中的恐惧慢慢被另一种感觉所替代,忍不住仰起头,双手也攀紧了他的脖颈。
他的鼻尖不断蹭在自己脸上,吻遍了脸颊的每一处,最后停止时恰巧顶在那一处被他掐过的伤痕处,姜书绾发出了“嘶”的一声,那里已经从最初的青紫变得微微泛黄。
“轻点,痛。”她报复似的也用力掐了掐他的脸颊,然而到底没舍得下重手,戳了几下之后发现他不再动弹,姜书绾有些害怕,伸手在他鼻息下方探了探。
呼吸均匀规律,贴着自己的胸膛处,是心脏有力的跳动。
她松了口气,还好,那应该真的只是安眠药。
谢植是真的睡着,姜书绾觉得身上的力气也都被抽干了似的,她伸手轻轻去抚他的发,而后将指头轻轻插进他的头发中,细细摩挲着,若是这人醒着的时候也像这样温顺,该有多好。
“三年了,你还不成亲?”她似是自言自语,“知不知道,这样会给我希望。”
无人回应。只有窗外湖水拍打在岸边的声音。
第5章 钗头凤(5)
翌日,晨露微曦之时,谢植安静地听着对面医师侃侃而谈,脸色有些尴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如此荒唐孟浪,与姜书绾相拥而眠整晚。
而她则淡然地解释因为二人都误食了一种药粉,才会昏睡过去。
最让谢植生气的是姜书绾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还反过来让他不必介怀。
“这的确是安神助眠的药粉,但里头还添加了一种致幻剂,服用之后会短暂出现幻觉,而后入睡。”医师分辨许久,最终下了论断。
“那会对人体有何伤害吗?”沉默了许久的姜书绾开口问道。
医师微微一笑:“方才老朽替丞相诊过脉了,并无大碍。”
姜书绾这才放下心来,然而谢植却示意医师再给姜书绾也瞧一瞧。
“我就不用了吧。”姜书绾摆摆手,“丞相无碍,我自然也没事。”
谢植却偏要医师给她诊脉,姜书绾拗不过,只得将手腕放在桌上,掌心向上。医师捋了捋胡须:“脉象平稳,并无波动,姜提刑没有服过那药粉?”
“昨晚我不甚划破手指,伤口处也沾了些。”
“那就对啦,此药不经由血液传播,姜提刑不必担心。”说罢,那医师收拾好了药箱,向二人辞别。
“昨晚……”谢植欲言又止,她明明没有服药,为什么还愿意和自己在一起整晚,甚至,那样亲密地相拥,也不拒绝?
难得见他如此窘态,姜书绾有点想笑,抬头却见他紧紧蹙眉正盯着自己,赶忙咬着嘴唇想要止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