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她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这一晚上男人从头到脚所透露出来的违和感。
——就好似是变了一个人般。
无论是这一身峭冷的夜行衣,虽然气质相衬但却与他不甚匹配的夜行者的装扮。还是他那压抑之下带着疯狂的冷然, 凛冽中更有带着一抹锋芒。
“过来, 坐着。”祁青鹤冷声着说道,“我时间紧张不容耽搁,问完几个问题马上就走。”
“……”
仲藻雪眸色生冷的侧头打量着他, 却也不知道他葫芦里都在卖着什么药。
“你想问什么?”她冷道。
“我翻查过历城朝录的载簿, 去年黎安正是大寒, 逢灾之前更有大旱田中颗粒无收, 两相交济之下, 冻死饿死之人逾之三千人数。”祁青鹤道。
听到他问的是这些事情, 仲藻雪神容淡漠的缓步走了过来。
“赈灾的那一笔钱款可是全数被人给剥吞了下去?”祁青鹤问。
“对。”
仲藻雪面容冷漠的也拂衣坐了下来。
“你能确定是谁人?”
“下派而来赈灾的主事张晋安,他联合时任黎安城守抚张晋康、知守薛和两人一起沿路剥吞了这一笔赈灾的钱款九数之余。其目地是为了给乘雪前来赏梅的沈蒙一行人造了一座别苑雅舍,为此,他们铺路台,起高楼,引种千万枝红梅到别苑之中。”仲藻雪道。
祁青鹤望着她,问,“沈蒙那一日往黎安真的只是单纯的为了赏梅?”
仲藻雪沉默了下去。
良久。
她道,“不,他是为了练兵,代替太子前去察看藏身在那里的十万铁骑精锐。”
那一年大祭日,在京城之中有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先是在大祭之中冲撞了先祖的亡灵,更因为误以为太子妃陷落活埋在天陵之下,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炸毁了整座大祭殿,由此触怒天神,钦天监更是后有占卜嫡星迁位之说。
先祖亡灵在上,毁及祭殿触怒天地罪加。
此中一事惹得皇上龙颜大怒,甚至于险险昭令废除了太子。
大殿之上,群臣集聚一堂鸦雀无声的听着两位皇子争辩夺词。太子一口咬定了是沈钰一方的人给自己下的套,沈钰却很是无辜的说着,太子妃是跟着一同与太皇祖母去五皇山帝宫拜灵,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知道。
两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此一事便是贯行了整个年中尾祭,那一道迟迟没有下达下来的废太子旨令就像一把悬挂在了脖子上的剑,逼得下面的人是夙夜不得安枕的惊心胆颤。
直至废太子的昭书成笔,玉玺未得加印。
皇上宣昭了一些大臣过来问话,但在看着两派的人争相吵得脸红脖子粗再一次重现了这半月来两位皇子夺词的宣况,心里不甚其烦的又将他们赶了出去。
只留下了自始至终都不涉党争的祁青鹤。
“祁卿如何看?”皇上问。
“皇储之事臣不敢插手更无心过问。”祁青鹤道。
能得宣秘昭的高权重臣不过寥寥之数,而这寥寥的当中竟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不沾党争的人。
一想到这里的皇上心有唏嘘的坐回了皇椅之上。
“问你你就说,将你留下来就是想要你给朕拿一个主意。”皇上疲惫道。
祁青鹤无心涉及朝中尔虞我诈的党争之事,但也不想将自己卷入这一片漩涡之中,只拱手一揖,问上了一句,“皇上若废太子,可是已有心策立沈钰殿下为储君?”
折了太子的势力,沈钰必将权倾朝野,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
但就是这一问让皇上陡然顿住了,握着玉玺的手久久的没有盖下去印。
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已经快要呈现得径渭分明的两党之势,这些他的臣子却各自认主篡谋,各谋其事,各谋其心,都当他是死了吗!
想到这里的皇上面容阴沉的坐回了皇椅上久久的不发一语。
这龙椅他才不过坐了二十年有余,便是他的皇儿也不容觊觎!
“啪。”
将玉玺收入了锦盒中。
皇上伸手缓缓地压盖下了那一方龙玺的盖子。
原是已经成笔的昭书,只在最后一步的时候,那一道印玺终是没有盖下去。
“……”
站在一旁的祁青鹤面容没有一丝波澜的望着这一幕,落下来的那一双眸子却已然是彻底的洞察到了他的心思,不为前朝,不为黎民,不为社稷,不为功业。
仅仅只是因为帝榻之下不容他人小憩,仅仅只是因为不愿放手权力。
是故,他从来不爱沾涉党争权谋之事,因为掺杂在这里面的人心实在是太过于肮脏。
那十年寒窗拜授所学的一身才智学识韬略不为济世为民,建国安邦,却全用在了这样一个地方。
实在是让人唾弃。
——但现在,他也将成为让自己唾弃的人,做自己曾经唾弃的事情。
“太子藏练有十万铁骑在黎安?”祁青鹤声音犹冷。
“这也是他们希冀于那一场天灾之下,黎安城的百姓能够死得越多越好。”仲藻雪道,“最好能够彻底的清空出一座偏城出来,用于做为安扎的一个据点,黎安就是他们所开始设行的地方。”
原来,那一日得皇上秘宣而去的大臣,在看到了皇案之上那一封已经成笔的昭书,回去后大惊失色可谓是连滚带爬的冲去了太子府告知了此事。这数十天里都被这一昭不知何时会宣发而出的废太子昭书给辗转反侧夜不安寝的太子,在这一刻甚至已经做好了发兵谋反的地步。
沈蒙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往去了黎安待命,只等着这一声令下。
“那十万铁骑由何而来?”祁青鹤冷道。
“来此兀缇和西善国,可能还有其它的势力。”
仲藻雪道,“这也是李氏被灭门真正的因由,因为他们需要这一条水路行线,以李麟生潜入之后以身换来的水师路径图可以推测出来,在这一条航线上面有他们与敌国往来交贸的证据,这一支精锐毗邻我国南黎要更擅长水战。再加之抢夺下来李氏的这一条水路之后,他们后来有再私自挖通了一条不为人之暗渠,走之水路不日便可直达京城。”
祁青鹤听着身冷非常,似是衣衫不禁寒夜。
但明明才不过是刚刚入了冬,却好似已经到了隆冬腊月千里冰封一般。
“……所以,你在黎安还有看到了什么?”祁青鹤问。
说到这里的时候,仲藻雪却是沉默了下去。
她道,“我在黎安……看到了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人间炼狱。”
残风卷烛冲动了焰火。
斗转之间。
似是身下所处的地方在片刻之间被迁移掉了另一个地方,是举目皑皑的冰雪之地一望无垠,那高墙华府之中鼓乐笙箫,那朱门别苑之外遍地哀嚎。
一地的饿殍。
一地的尸骨。
到处都是残杀的暴象。
到处都是黎民的哭声。
老人,青年,妇孺……
她走了一路,看了一路,每当她以为这天下间最惨的景象莫过于此的时候,在往前走上去的几步之间总能再看到更为悲惨的一幕。
“仲……仲姐姐……”
“环儿不怕了,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仲姐姐……我好饿啊,你给我唱歌吧……”
一片苍茫的白雪静静的从天屏中飘落下来,她抱着那个瘦如枯柴的孩子温柔的轻吟着,好似一曲梦中的摇篮曲一般,她一边抱着她轻拍着她的手臂,一边低声轻吟着。
大雪在最后停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被这一场雪所掩埋了下去,整个世界都万籁俱寂。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至以一杈枯死的树枝上盛载着的雪突然跌落了下来,那雪压死了一只地上爬着的虫子。
——悄无声息。
——无人在意。
“……”
仲藻雪侧过了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眉目之间犹有一份哀绝之色。她侧过头沉默了许一会儿,随即缓缓地站起了身来,道 ,“当中与黎安有关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于你了,那十万精锐铁骑副骑便是武麟,此人原是太子的人马,直属太子管辖。”
她长身站在了他的面前,面容淡漠的说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不比那些无辜女子藏尸难昭,李氏之冤难洗,黎安当中所涉之事盘错复杂我没指望你能做些什么。”
祁青鹤一身漆黑的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图谋,又在计划着什么,但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放过她们罢,至少留她们一命。”仲藻雪长身站在他的身旁俯视着他,面容生冷道。
“你真的认为我会杀了她们?”
仲藻雪站在他的上面俯视着他一会儿,“你不会这样做吗?”
祁青鹤声音有些僵冷的开口,“你听到了我与嵇舟的谈话。”
仲藻雪道,“没错,我就站在了另一墙之外。”
祁青鹤低着头声音已有生颤,“……你相信了,我与他所说的那些话?”
仲藻雪望着他半晌,“真假掺半,从来都是最高明的说话技巧不是吗。”
祁青鹤已是说不出了一句话。
仲藻雪站在那里侧过头望着他,“时转竞迁,看来物是人非的那一个人不仅仅只是我,祁大人也不遑多让。只是因为我不顺你的心意忤逆了你,威胁,逼迫,强横,要挟,你竟然也成了这般一个野蛮粗鲁的禽兽,可真正是让我大开眼界。”
高悬于上的烛火照落了下来,直照着一身漆黑的男人一动不动的低着头坐在那里。
直照在了她那一双刚被钳着生红破了伤口见血的手腕。
仲藻雪侧着头眸色霜冷的道,“我已不想再见到你这等人面兽心的混帐,昔日你临走之前送我的那一句,勤勉自省,好自为之,今日在此我原封不动的赠还于你,还望你能自重莫要再入迷余之地。”
——此去一别,两相陌路,望你他日勤勉自省好自为之,莫要再入迷途之地。
那一封洋洋洒洒写着休妻书的楮练飞扬而下。
男人强压情绪的面容生冷非常。
当真是好一句两相陌路,好一句莫要再入迷途地。
仲藻雪不想再继续在这里再呆下去,举步便准备往前面走去,只刚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她面容有些隐怒的望向了那一只拽着自己的衣袖不放的手。
顺着那一只苍白的手望了上去,只看着男人低头敛眸之下坐身的背影。
“你还想要继续发疯吗?”仲藻雪冷声道。
“……”
那只拽着衣袖的手不比刚才失控之下不顾一切的将她压去牢栏之上的粗暴与疯狂。
倒像是有些虚浮的。
甚至于带了几分的怯色与轻颤。
只用两根手指拽着了她的衣袖,那力道是紧紧的,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挣开,但却像是只敢用了那两根手指试探着拉扯着她的衣袖,甚至不敢直接用手再触碰她一下。
为他刚才的失控,为她的嫌恶。
“对……不起……”那两根手指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不放开,只是坐在那里的人低着头,像是不敢看她,那声音却是沙哑的好似生了锈一般,听着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清脆如玉。
拉拽着的衣袖的手指是生涩的,隐隐不住的发颤。
仲藻雪侧过了头,先是将视线放在了那一只拽着自己衣袖的衣上,再一次顺着那一只手望向了他,一双眸微微眯起,似乎在看他又想要做什么耍着什么花招。
悬在头顶上的火风经风微晃着,摇动了地上一片晦暗的影子。
祁青鹤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袖不动,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我只是想要和你好好说话,没想要吓你,更没想伤到你……”
作者有话说:
比心~
——
第63章 局中
“……那些说与他的话全都不是真的。”
祁青鹤拽着她衣袖的手指是止不住的颤抖, 绷直了的青筋下,是苍白的尽褪却了血色的手指,那手指指端的末节却像似一节又一节的寒冰一样生冷。
他无颜的低着头, 额鬓的碎发有遮住了那一双眸子。
语字之中再也不见往日里的清如碎玉般的坚定有力, 而是像低入了尘埃一般的卑微。
拽着衣袖的手指绷得好似扭曲。
祁青鹤有些艰难的说道, “……藻雪,相信我, 我不会伤害她们,我是真的一直……一直的想要救你……”
“……”
仲藻雪侧过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有怨恨他。
无论是当初他转身离开将她抛弃在这一片虎穴之中,是他那一封让两人再也没有转圜余地的休妻书, 亦或者是他留下来的那一些伤人的话语,还是那些年以来他寡情薄幸难以周顾得到她。
他知道她已经不再爱他。
那些他错过了的相思与炽恋, 被他给亲手毁了的夫妻鲽鹣之情,更彻底的葬送了她余下的半生。
“再信我一次……可好?”
祁青鹤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袖,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的生涩困难。
仲藻雪站在了原地久久地望着他, 像是已经觉得疲倦不堪一般的缓缓闭上了眼睛,也没有了之前的应激与锋芒。
只问了他一句,“祁青鹤, 时至今日, 你到底为何还要抓着我不放手?”
拽着手袖的手指有僵住。
仲藻雪低下视线没有任何感情的望着他,“我们早已不再是夫妻,也再也没有了关系, 你到底为什么还这般死死地抓着我不肯放手?”
祁青鹤沉默了许久, 缓缓地抬起了头望向了她。
那眸子有微微泛红, 里面尽是一片的哀寂, 黯然的窥不见一丝的光芒。
仲藻雪低头望着他, 就这样望了许久。
那一只被他一直死死拽着衣袖的手突然抬了起来, 指腹缓缓地抚上了他的削瘦而又憔悴的面庞,两颊旁的五指红印醒目非常,那原是神骨清秀堪比天人的俊冷之貌,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
指腹轻抚上脸颊时,那一羽睫却是禁不住有一颤。
祁青鹤犹有怔然的抬头望着她。
“我……”
“放过我,也当是放过你自己。”不等他开口再说上些什么,仲藻雪低头望着他静静地说道,“断丝再重续,破镜难再圆,已经破裂了的镜子再也不可以恢复如初,那道裂痕会永远的存在于那里难以抹灭。带着你的这一份感情,你的喜欢,去找另外一个人罢。”
祁青鹤坐在了那里定定的望着她,里面尽是一片哀寂如死。
手指间拽着的那一片衣袖,终是从指缝中滑了出去,最后只抓得了一片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