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悬于头上的烛火幽若轻晃。
站在另一墙之外的沈钰虽然只听了个囫囵,却是忍不住的发哂,听着那边一开头闹得动静好似要掀天了一般,继而那动静又有缓和下来不见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再至于最后男人卑微如尘埃般的乞求与女人不为所动平静的转身离开。
叹息之下,却又忍不住想要笑。
沈钰侧过头对身边的影卫说道,“我这下当真不知道他祁青鹤是怎么和子行交得朋友,子行应付女人的那一套他是真的半点儿也没学到,但凡学着了个一成都不至于是这么个模样。”
上一刻还在那里满负气华自信的运筹帷幄,气焰高姿的与他平起平坐的谈着条件。
下一刻就似个打了个霜般焉瘪的茄子一样,在糟糠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喘上一口气。
畏内畏成这个样子也真没谁了。
影卫无言,“听到黎安藏着太子的十万铁骑,殿下竟还有心思笑得出来。”
“可不是,我现在可是害怕极了,背后都被冷汗都浸湿了衫子。”沈钰说,“但比之这十万铁骑,更让人后怕的是那一道已经挖通了的暗渠。不日可达京城,可真正的稍有行差错步一著,我们怕连全尸都难留下的地步。”
说到这里,沈钰微眯起了一双眸,“此一事,得彻底从长计议了……”
*
“锵!”忍得疼痛从皮肉里强行取出了挂在上头的飞镖和断矢,倒底流箭如雨,冷不丁儿的便着了一下,等到那半截沾着血的断镝扔在了铜盆里时,殷盈已是满头大汗。
“姑娘可还好?”李曼婉看着有些不忍的问。
“真疼。”
殷盈咬着包着木棍的布条,含糊的闷哼着,微蹙着眉头不觉气喘吁吁。
等缓过神来后,想着她刚才的汇报,脸色却是生沉了下去,靠着身后的墙壁,殷盈脸色苍白的开口问道 ,“藻雪没救出来吗?”
李曼婉沉默着摇头,“殿下来的突然,又识破了我们的计谋一把就将人擒了下来。”
殷盈搭着一只手冷笑了一声,“什么来的突然,不过是嵇舟这厮在暗中搅事罢了。”
李曼婉一顿,“姑娘认为是他飞信叫来了殿下?”
殷盈道,“他来这里是个什么目地长眼睛的人都知道,眼下恰是收网之即,可不正好他的主子压轴登场?”
李曼婉抿了抿唇,“不过后来祁大人自认下了主谋之罪才使得行刑中止,候待上派之差再查。”
说到这里殷盈不觉皱起了眉头,面色有些沉默的思忖了一会儿,“他如此做,我却也是一时间猜度不得他的心思,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赔上他这一条命,不仅藻雪难逃,余下的那些冤案更是难以昭雪。”
李曼婉想到了那一日她在仲藻雪的帮助下逃出了牢狱,身受其伤,举步难行,正被男人逮在了冷巷中不容分说的押了回去。
那一刻她的心里是绝望的。
为他的铁面无私,为记忆中他当年刃杀亲友的绝决。
但让她不曾想到的是,他将自己押回去之后,并不是再加施刑拷打,相反,甚至还找了牢狱中的阿嬷给她上药,差来了那个成日殴打自己的主人,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便全了她的自由之身。
责罚依旧有,惩处也逃不掉,为她大闹牢狱私逃出狱,但那等刑罚却是她愿意接受的。
“……或许,祁大人心里另有其它的计划。”李曼婉迟疑的开口说道。
殷盈望了她一眼,说,“妹妹,别对男人抱持太大的希望。”
“呃……”李曼婉面上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殷盈另外换了一个话题,“除了三娘之外,姐妹们有多少人逃了出来,有多少人被抓住了?”
说到这里,李曼婉面容有些凝重的低下了头,道 ,“逃出来的只有十一人已经脱离险境安然回来了,被抓住的包括三娘在内约有不下六七,其余的人暂且不知。”
听到这里殷盈沉默了下去,包扎好了伤口坐在了那里。
或许她真的错了。
这些姑娘们原来便是生于苦难之中,几经奋力才从深渊中爬了出来,好不容易过上了一段时间轻快的日子,每日里早业晚纺攒着碎钱兢兢业业的将屋子置办,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更舒坦一些。
但在这一日之下,不仅原先的清平日子再无,可能连命都会被断送。
殷盈另一只手抚上了半脸,低声道,“都是我害了你们……”
“姑娘何以说这样的话?”李曼婉一怔。
“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会有人逃不掉的……”殷盈低道。
“……”
“劫持法场,只有死路一条。”
李曼婉蹲在她的旁边望着她,一时间也有沉默了下去,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些或将面临处刑的姐妹。
沉默了良久之后,她蹲在了她的面前开口,“也许这话我也说也不合适。”
李曼婉顿了一下,再继续说道,“但是姑娘,在听到你有法子能救出仲姐姐让我们一搏的时候,我心里真的是万分的高兴……我无法用言语形容那一刻我心里的欢喜。因为啊……我也不曾想过,像我这样卑微低贱的人,有朝一日也可以去跟命运搏上一搏,可以叛逆的同这世上的纲常法理争斗一番。”
哪怕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卑微蝼蚁。
她能发出来的光是微弱的。
甚至会很快的消亡在那一场劫火之下。
“在那一刻……我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还活着这一件事。”
那些个浑浑噩噩望不到尽头的日子。
她的世界里只有男人,也只有小心翼翼侍奉男人,讨好男人这一件事情,察颜观色,乖顺听话,想尽一切法子在男人的脚下讨得一席安枕地。
夙日里担心害怕,夙日里惶然不安。
她在这二十余载都是这样过了下来,平庸而卑切。
直到这一天,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有另外一段不同的人生,甚至于是可以和命运和理法去拼力一搏的人生,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仅仅只是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她却已然觉得心里一片澎湃。
她太清楚像她们这样的人有多么的渺小,也太清楚像她们这样的人有多么卑微。
能真切的感受到活着,哪怕只有短短须臾的瞬间,但她却是已然可以无悔的说上一句不枉此生了。
“……”
殷盈坐在墙壁上,一只沾着血的手上还包着绷带,隔着落下来的碎发望着眼前的姑娘,却是又有心疼又有怜惜的用另一只手抱了抱她。
“你这个傻妹妹……”
“殷姐姐……”
就在两人心有戚然伤怀之间,却突然的听到了街巷之中传来了一阵动静。
两人一顿。
听着外面一派喧嚣动静犹然不小的样子,更有听着重靴踏过来的脚步声,李曼婉第一反应是忙准备吹灭了案桌上的烛火,却被殷盈伸手给制止了。
李曼婉有怔住。
“姑娘?”
“这里是酒楼,夜里亮着灯并不足为奇,反倒而突然熄灯会更引人注意。”殷盈道。
“……”
李曼婉转念一想,确实如此。
殷盈扶着伤口站起了身来,道 ,“但这边有了动静,我们也不便在这处明火下多待下去,最好换去旁边的屋子才得妥当。”
李曼婉见状扶了她一把。
两人正准备走去其它的房间,房间却陡然被人推开了,来人是一个一身黑色劲衣的男人。
“沈鸿中过来了。”他道,“确实如你所料,他查到了绣坊,已经带人将整个绣坊都包围住了。”
“只有沈鸿中一人?”殷盈问。
“对。”
“稳妥起见,我们且先换一间房再说。”殷盈道。
那男人点了点头,走进去将屋子里换药用的绷带和纱布全数清理干净,再利落的抹除掉屋子里面的一应痕迹之后,再追上二人的脚步。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殷盈藏身在窗后的黑暗处,望着外头的灯火通明。
她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会引火到了绣坊,便在一开始就将汇合的地方设立在了绣坊对面一条街的一座酒楼里面,既可以有一步退身保命,也可以观察着绣坊里面的状况。
“柏远山没来?”殷盈问。
“没有。”那男子道。
看着那街巷里的府兵举着火把走窜在了过道上,粗横的踢开了绣坊的门,只听着动静便是一顿乱砸,想着这些都是大家这些年来共同的心血,殷盈心里犹有愤恨的握起了拳捶向了一旁的墙壁。
“也算你事先预料到了,不然可是被他逮了个正着。”那男子望了一眼说。
“有柏远山在,西陵王这方是真的太过于棘手!”殷盈恨道。
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他?
再放他这样下去,她在王府之中可是每日都如履刀刃,行差一步便万劫不复。
她原有意借嵇舟的手去除柏远山,但是嵇舟此来临安另有图谋,他有心拉拢祁青鹤搅入党争的局势,为自己的主君增势加码。如此,越是放任西陵王一方势力对祁青鹤的坑害便越会容易将他往自己这一边推过来。
他打着的这个心思,便让她原先的谋划成了一步废棋。
但除此之外,她这一会儿确实难以想到还有什么法子能动得了柏远山。
此人并不耽于女色,美人计对他没有什么效用,这种一心攀权夺位的男人心里只有搅弄风云的快意,更不说做得一个幕僚与谋士,他的心眼本多之难数,与他在智谋之上争斗一二实在是不讨好。
“他是太子的谋臣,身有六艺,更得西陵王整个府兵庇护。”那男子道,“旁人难动。”
“……”
殷盈咬着牙,面上一片沉默的握着拳杵着墙壁,透过那一叶窗子望着那些人进进去去的将整个绣坊地毯一般的搜刮了一遍。
生响的动静惊动了街邻两旁的百姓,看着这架势和阵仗却也不敢过去,只开了一片小窗好奇张望着。
入了夜的临安城,天上只一轮蟾月。
乌云好似缎子一般的腰绕着高悬于上的那一抹冷月,流风吹动之时隐现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烛火微晃。
在第三方高楼之上,那烛火正照着桌案上刚热完一遍的清酒之上。
青翠的杯盏生冷。
盛在里面的酒色在火光中闪着粼粼的光色。
那是一处可以纵览尽观这一方整个一片街巷的地方。
有一人正坐在了那里饮酒。
“回世子,里面并没有一个人。”府兵搜察了一遍后来报。
“没有一个人?”沈鸿中皱眉。
“正是。”
沈鸿中沉吟了一会儿,“再仔细搜上一搜,不要漏过任何的蛛丝马迹,若有找到什么线索或者留下什么其它的痕迹,也可以都带回去。”
“是!”府兵应声。
随即传令了下去,又开展了另一轮的搜寻。
“……”
几日前的夜里,绣坊之中燃了一整宿的灯至天明,几个姑娘们围坐在了一起商讨着法场救人的事情,却是没有任何人一个人察觉到了就在窗外不远处正站着一个人。
素黑着的软靴,只一身单薄的布衣,绾发的纶巾在风中微动。
——祁青鹤负着手半敛下了那一双生冷的眸子听着。
“怎么可能会没有?”沈鸿中心里奇怪之余更有心惊,“这背后的谋手竟然能预料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但不对啊。
这绣坊的主人是一个女人。
还是一个穷困山中的山妇,虽然不知原由的得了几分才情日渐的将这一桩生意办了起来,但一个从来没有读过书,甚至不识字的妇人,能策划劫法场这样子的事,还如此周全细腻的安排好了退身之路?
这可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寒夜里的风微微吹动着。
几日前的夜里,地牢之中忽然闯来了一个强行劫狱的男人,虽然没有得逞,但却有打伤了不少了狱卒和守卫,甚至险险伤到了闻讯赶来的御史大人。
知县单正阳搀扶着受惊的御史大人坐了下去。
落目一瞥。
往下一旁是躲在那里前来想要趁机偷盗铁链钥匙却又不敢妄动的单玉儿。
放下了那一串钥匙,祁青鹤回去的时候只披了一件衣衫一边低咳着一边亲手写着自己的“罪供”,着手留下那一个又一个能将自己送至断头台的“铁证”。
寒风吹了过去,吹动了桌案上的烛火明晃。
第三方高台之上。
却见着坐在那里的人正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一把短剑放置在了桌案一旁,高束起的发,让他整个人更加脱显得凛然与颀长。
酒盏在指腹间微微转着,他抬起了一双眸。
“世子,绣坊里面没有任何的异常。”重新搜了一遍的府兵说道。
“没有任何异常?”沈鸿中不可置信。
“是的,只全是女人的针线活计和布匹缎子,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府兵说道。
“……”
沈鸿中神色尽是茫然不解的站在了外边,心里却如何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说那个策划劫持法场的妇人正是柳三娘,这里怎么也会留下一些痕迹才对。
……
“今日法场行刑之余,我有他事托你去办。”
行刑的当日。
从地牢出来的祁青鹤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老奴说道。
“公子请吩咐。”吴作青拱手。
“你找个时机,去一趟柳三娘的绣坊,清干净里面所有的留下来的痕迹。”祁青鹤说道,“那里今日必是关门避客,你且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
第三方高台之上,明晃的烛台下。
祁青鹤一身漆墨的黑衣坐在了案边上,只端握着那一杯青翠的杯盏,自斟着送酒入唇,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尽是一片的霜寒。
“世子!”搜索范围扩宽到了一旁紧连着的浣衣坊,突然有府兵叫唤了一声。
“可是有什么发现!”沈鸿中听着大步走了过去。
“回禀世子,发现了一个人正鬼鬼祟祟的想要逃。”府兵一边说着一边押上来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沈鸿中走了过去,只见着一个弱小赢弱的小厮模样的人正哆哆嗦嗦了被带了上来,模样瞧着有几分的熟悉,但是却一时间想不到叫什么名。
“你是何人,在这里作甚?”沈鸿中皱眉道。
“奴才……奴才……”
那小厮哆嗦着说不清楚一句话来,像是害怕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六神无主的瘫作了一滩烂泥。
倒是跟在一旁的人认了出来,走前了几步,附在他耳边说,“世子,此人好像是王府里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