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看看你自己,这二十年来,你在做什么?你在认贼作父,你在为仇人卖命,替仇人守江山。”
林闻清愤然起身,一脚踢在了小沙弥的身上。
小沙弥应声倒地,想死了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隔了好一会儿,他似回光返照一般,大喝了一声。
“你们,不该做夫妻的。”
“她的祖父外祖母甚至母亲舅舅,哪一个,不是杀害你亲人的刽子手?”
“哈哈哈哈,你认贼作父二十年,又娶了仇人的女儿,你不恨吗?”
难怪,二十年前的旧事,最近总是不断地被人提起。难怪,当年大相国寺生产之夜的皇室密闻,能被人传得街头巷尾沸沸扬扬。
难怪,他们查找林闻清的身世,那么容易。
原来,是有人刻意将这些事拜出来,送到他们的面前来。
陈霜意坐在位置上,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她呼吸渐渐有些紊乱,整个人也气愤到了极点。
若不是看小沙弥快要死了,陈霜意也想走过去,踹上他几脚。
他们这些人,凭什么呢?一定要将当年的痛苦,加筑在林闻清身上。
他一个人,如同无父无母一般长大,又有谁曾想过他的痛苦和委屈呢?
这些人,一个个自诩是林闻清的亲人,是他的家人,说他们血脉相通,说他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却非要将这么重的担子,强行压在林闻清的身上。
从不曾给过他片刻温暖的人,却要他牺牲自己的一切,去为他们争一个不知对错的结果。
“徐氏还有人活着吧?”陈霜意看向小沙弥,出言问他。
“那这么多年,为何不去寻他,为何要让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为何要让他做了二十年林闻清。”
“不过是,想让他借着秦王府的兵权,替你们办事罢了。”
“何必说的,那么煽情?”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呵。”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林闻清冷笑了一声。
他的脚狠狠地踩在小沙弥的手指上, 用力碾压着,目光幽深,泛着狠意:“死到临头了, 还想着挑拨?”
小沙弥趴下地上, 早已不能动弹,他苟延残喘地呼吸着,嘴里尽是污血,手指被林闻清的脚碾压着,竟已毫无痛感, 大概是人之将死,所有的感官都渐渐麻痹消失了吧。
他拼命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却使不上力, 想要撑起身子的手臂毫无力气的耷拉着,应该是之前受刑时被人生生掰断了。
他努力翻了个身, 让自己的脸展露在了空气里。小沙弥的眼睛已经不那么清明了,浑浊的眼球已经聚不起光,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他还是徐氏小公子的时候, 那一年夏日宫里来人报喜, 说他的姐姐,中宫皇后有喜了,从此以后姐姐便能在后宫站稳脚,再不必因母家势大而担惊受怕了。
那时的他才十岁,根本不懂前朝后宫这些牵制与勾连, 他只知道他的姐姐怀了龙嗣, 那个孩子是他的外甥。
人人都说,外甥肖舅, 他想着若是个男孩,那他便能带着他一同骑马射箭,春日里去山野采桑葚,夏日里下河摸鱼,秋日里偷喝父亲藏在树下的梅子酒,冬日捕猎围炉夜话。
可惜,一切都在外甥出生的那日,戛然而止。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已经记不清那日闯进荣国公府的人,到底有多少,又到底都是谁的人。
只记得,先是来了一批人,告诉他们他的姐姐产下死胎,母子皆丧。他母亲承受不住打击当场便晕倒了。
再后来,又来了一批人,高举着火把,生成荣国公府密谋篡权,太后下旨彻查,抄家灭族之罪,仅凭他们聊聊数语,便给荣国公府定了罪。
那一晚,火光冲天,鲜血染红了荣国公府的高墙,惨叫声响彻天际。
荣国公府三百多口性命,无一幸免。
他逃了出来,为了掩盖身份,用了秘药强行逆转经脉,让他永远都只有十岁的模样。
小沙弥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林闻清的脸。他的视线模糊极了,几乎已经看不清林闻清的脸,但他突然想伸手摸摸他的脸。
都说,外甥肖舅,二十一岁的林闻清,是不是会像二十一岁的自己呢?
“对不起啊。没想到,咱们舅甥相见,竟是这样的场景,初次见面,便是诀别。”他的眼睛无神而空洞地看着林闻清,口中喃喃自语。
临死了,他还是想再挣扎一下:“你要记住,是谁将我们害成了这样,你一定要复仇。”
说完,他似乎恨极了一般,将头转向了陈霜意,话语已经很难成调,却仍旧恶毒:“这个女人,只会影响你,把她杀了。”
他们精心布局,筹谋多年,其实根本无从下手,皇家威严很难撼动,其余三家抱团取暖,亦无法攻克。
好不容易,将这些人拆散了,最关键的一环,却出错了。
他们没有料想到,林闻清居然真的会爱上陈霜意。明明,之前他刚刚回金陵城的时候,是提了退婚的。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先动手杀了陈霜意,以绝后患。可林闻清先提了退婚,明明不想娶她,却被皇家逼迫着娶了,他们便想着以此为饵,激他反了隆顺帝。
可是,一切却都变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原本要用来挑拨镇国公府和静安侯府关系,使他们互相争斗的萧启临莫名其妙跟个舞姬跑了。
原本要利用陈博远和平宁长公主的矛盾拉镇国公府下水,结果平宁长公主放过了镇国公府。
就连早该有异心的林闻清,也赤诚忠胆的不肯听他们多说一句。
小沙弥将这一切的变故,全都怪到了陈霜意的头上。
他恨毒了陈霜意。
“你这么多年,活得很辛苦吧。”林闻清冷冷的看着他,通过他的话,猜测到他或许是自己的亲人,但林闻清的心里毫无波澜,没什么感情流露出来。
“辛苦到,见不得别人好?”
他嘲讽他。
小沙弥眼底的光慢慢散开,他的声音几乎连不起来了:“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林闻清没有急着说话,只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
“好,我答应你,会查清楚当年之事。”
“但是非曲直,不是由你说了算。”
小沙弥看向林闻清的眼睛,闪过了最后一丝光亮,好像终于心愿达成一般,眼神慢慢涣散,终于没了光。
陈霜意走上去,拉住了林闻清的手,握着他,想要安慰他:“他心愿达成了,走得不那么不甘心了。”
“嗯。”林闻清淡淡地嗯了一声,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小沙弥的眼眸,慢慢变得有些湿润。
纵使千般不愿,但林闻清仍旧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真的是他的舅舅。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他这一身伤痕,皆由他的下属所为,他的手指刚刚还被自己用力碾压过,就连在临终之时,林闻清也并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陈霜意环着林闻清的胳膊,将脸贴在他的手臂上,出声安慰他:“要不然,你给他修座墓吧。即便他做错了事,但终归,是已经死了。”
她不是活菩萨,也没兴趣去乐山坐大佛的位置,她只是怕林闻清将来想起今日时,会后悔自责。
林闻清淡淡摇了摇头,从小沙弥身上收回了目光,吩咐下属将他的尸体拖走。
“不必了。死囚,是不能被立碑的。更何况,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正如小沙弥所言,他们初次见面,是如此悲凉的境地,他是死囚而他是廷尉府廷尉。一见面,便是永别。
林闻清的脸色差到了极点。一股恨意自他的脑海中冲了出来,如同猛兽一般,正在肆意咆哮。
凭什么啊,这些人,无端闯入他的生活,将他的一切全部推翻搅乱,还要让他背负血海深仇,替他们做杀人的刀。
不论是隆顺帝,还是徐氏族人,从未给予过他任何亲情温暖,却要去要求他,做这做那。
林闻清的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火,这把火烧的他既悲愤又苍凉。神志恍惚之间,他被这滔天的恨意裹挟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如干脆毁灭吧,全部都毁灭吧。
他想一把火,烧尽这繁华的金陵城,让大家一起,随着他堕入深渊吧。
“夫君。”陈霜意看着一直阴沉着脸,沉默不语的林闻清,拉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咱们回府吧。我有些饿了,今日出门时,小厨房还被了银耳雪梨羹,咱们回去一同用些吧。”
她又摇了摇林闻清的胳膊:“回去吧。我今日实在累的很,你若是还不肯回去,那我可真真承受不住了。”
“好。”林闻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的声音暗哑的不像话,好似刚刚哭过一般,哽咽了一下,“即刻就回。”
两人并排走出了廷尉府,上了马车。
回府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林闻清心里装着事,不是很有表达欲。陈霜意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想打扰他,只想给他点安静的时间消化情绪。
彼此倒是默契的没有再提起刚刚的事。
马车缓缓行驶,穿过长街和深巷,带着两人回到了秦王府。
陈霜意确实是累了,一整天下来,她的腿都有些发麻了。
两人回府后夜幕已然降临,院子里早已挂上了灯笼,下人们也已经备好了晚膳和沐浴用的热水。
林闻清没什么心情,但还是坐着陪着陈霜意用过了晚膳才去了书房。
不知道去忙什么了,陈霜意也没有多想,身子疲惫,她想沐浴更衣早早就寝。
陈霜意累了一天,昨晚又几乎一夜未眠,她身子疲惫的很,坐在浴桶里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莫名的,她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响起了那个小沙弥的话。
他说,她的亲人,祖父外祖父母亲舅舅,皆是林闻清的仇人。
他说,林闻清认贼作父,还娶了仇人的女儿。
陈霜意不认可他这话,可她不知道,林闻清有没有听进去,或者说,这话,会不会伤着他。
他会不会因此,真的与自己生出嫌隙来。
越是这么想着,陈霜意的脑袋越是晕乎乎的,不知为何,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她将脑袋埋进了热水里,在水里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然而事实总是与愿相违。
她的脑袋越来越沉。
没办法,她提前站起身,随便擦了擦身上的水迹,套了件寝衣便走出了净室。
没曾想,正巧与刚刚从书房回来的林闻清装了个正着。
见陈霜意身上都没擦干,头发还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林闻清很自然的走进净室,拿了块干净厚实的素帕,过来牵她的手。
“坐过来,不擦干净,会着凉的。”他的手指穿过陈霜意的长发,一点一点的放在素帕上,来回擦拭。
“春日里虽不像冬日那般寒冷,但夜里风大,你下次别穿这么少就走出来了。”
“容易冻着,万一伤寒发热,又不知道几日才能好。”
陈霜意不说话,歪着脑袋,瞧着林闻清。
林闻清还在喋喋不休,擦拭着她长发的手,也没有停下:“头发洗过了,也要立马擦干,不然睡着了之后,第二日你会头疼。”
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像极了老妈子。
陈霜意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闻清没有察觉到陈霜意脸上的细微变化,轻轻拉起她一股长发,放在素帕上,来回擦拭。
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陈霜意的身上,将她那件单薄的寝衣润湿。素白的寝衣被水沾湿后,变得透明,露出了她穿在里面,那件青色小衣。
林闻清的喉结上下滚动,揉着她长发的手却没有停下。
有风轻轻从窗棱缝中钻了进来,带着春日里独有的泥土气息,陈霜意猛地,打了个冷颤。
林闻清握着她长发的手,停住了。
陈霜意一动,那虚虚掩着的领口便松了开了,露出了她小半个洁白如玉的肩膀。
林闻清的身体起了微恙,喉结滚动,嗓子微微发痒。
偏偏,她还毫不知情地,往林闻清的身上,靠了靠,像是在攫取温暖。
这湿漉漉的衣服穿着睡觉,明日定然要生病的。
“把衣服脱了。”林闻清捏起了陈霜意的下巴,将她的头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