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的家伙。
“真可怜,参观完葬礼就赶紧离开吧。”摩拉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嘛……”吉萨吞下饼干。
在那之前,她需要见一见亲爱的追随者。
圣殿像一只盘踞在花海上的雪白蜘蛛,相连塔楼的空中长廊是它的触脚,向中央聚拢的高耸圣殿中心是它的身体。
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吉萨穿过连接塔楼和圣殿中心的空中长廊,两侧的白色玫瑰花海漫无边际,连长廊下的拱形空洞都填满。
她的眼睛扫过花海,“这里看起来真美。”
不如她的食人花玻璃花房。
侍从长矜持地说:“圣殿的玫瑰花海举世闻名,它们是专门培育的品种,根茎粗壮,花冠饱满,每一株都价比黄金。如果您喜欢的话,我会让女仆摘下几朵,明天清晨插进您的花瓶。”
吉萨吻了上去,“美丽的东西就让它留在枝头吧,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让一朵花在花瓶里枯萎凋零。”
才不是!
深渊的宗旨是爱什么东西就要掠夺,占有,吞噬,把喜欢的东西吞下肚子,塞进花瓶和笼子,哪怕他枯萎凋零。
等她彻底清理掉教廷势力,就把这些玫瑰全部拔掉换成食人花。
通往圣座居所的阶梯长而陡峭,建造的初衷是比拟通往天国的考验。
但这位身姿和魁梧丝毫不搭边的年轻贵族却如履平地,直到抵达目的地,面纱下的气息依然从容不变。
一对天使般的金发双生子守在正殿高耸的彩绘玻璃拱门前,见到一行人到来后,双双拉开大门。
正殿里开阔得像是一座斗兽场,地面材质如同透明的晶体,能看下方深深的岩层,如同一座倒立的冰山。
殿外的阳光只足够照亮邻近大门的一片,更深的殿内,只有一片黑暗。
侍从长低声说:“圣座就在最里面,这里一场私人的会面,我们没有资格踏入。”
吉萨走进圣殿,所有的侍从留在殿外,双生子缓缓关上大门。
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只剩下烛光组成的晦暗灯海。
鞋底踏在地面上的声音非常清脆。
她的披纱扫过地面,来到纱缦掩盖的圣座之前。
纱幔之后的人影微动。
她伸出手,想要撩开纱幔,却被从中伸出的男人手掌阻止。
她歪头,“我千里迢迢地过来,你躲在里面,都不见一面吗。”
里面的人轻声叹息,“我现在变得很难看,害怕你见了之后讨厌。”
“没关系,无论你变得多丑,我都会允许你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她体贴地说。
毕竟暂时还没找到什么人选能够取代他。
“……我害怕的不是这个,人类不会因为变得丑陋失去权力。”他说。
“那你为什么躲在里面?”
他沉默片刻,缓慢地说:“人类失去美貌之后,会害怕失去的,是他人的爱。”
“别害怕,这里根本没人爱你。”
“……”
伽雷一把掀开纱幔,露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披着松散的红色外袍,金发垂落,脖颈和胸膛苍白如同石膏像,新生的鳞片在肌肤上爬行,周围的抓痕泛着淡淡的红色。
吉萨摸了摸抓痕,语气平淡,“真可怜。”
他握住她的手,无声地笑了笑,“真的可怜吗,我还以为你会说罪有应得。”
“怎么会呢,你可是为了我杀掉自己的祖父,真是一个优秀的下属、负责的好男人,我也希望你能拥有健康的身体和漫长的一生啊。”
她上前拥抱他,像小孩子抱住心爱的大熊玩偶,温柔而真挚地低语。
是有这种想法,但她是个礼貌的孩子,而实话总是让人伤心的。
其实这对她不是什么难事。
以她的力量和宝藏,有无数种方法从畸变中拯救他,就像当初治愈妮可的那根原初的净化树藤蔓。
可她不想这么做。
他灵魂的光芒非常美丽,让她想珍藏在藏宝室的玻璃瓶里。但正是因为太喜欢了,远胜其他人类,连他的痛苦都感到好奇、贪婪,忍不住想看到更多,看他在痛苦里挣扎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都是因为她对他的爱和看重。不是随便什么人的痛苦,都能取悦深渊的魔物。
伽雷对魔女的残酷深有体会。
人不能,指望一条蛇回应自己的爱。
他加深了这个拥抱,将她紧紧地箍进怀里,手臂环绕着腰背压紧。
吉萨对身体的界限并不敏感,但是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睁开怀抱,抓住他的手掌拖到面前。
那是双很美的手,筋骨修长,能看清青筋的颜色,指节和虎口有明显的茧子,力量感十足。但她的视线只牢牢落在一处。
食指上,印着纹章的黄金宽戒。
那是教宗的权戒。
代表着教廷无上的荣光、威势、驾临在各个帝国之上的权威。
她握着他的手掌欣赏了一会儿,抬起头,“给我。”
权戒不仅是装饰品,更是教宗传下政令的印章。
他没有说是什么,褪下戒指,握住她的手掌,缓缓推到大拇指上。
她微笑起来,这一次真心实意,“我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请努力活得更久一点,不要被其他人取代。”
第55章
教宗的葬礼在几天后举行。
当那个日子到来,整个迦南的贵族和平民都汇聚到圣殿外,连乞丐都跻身其中。圣殿上方的穹顶洞开,教廷的孩童向下倾倒玫瑰花瓣,轻飘飘地坠落,像是要淹没整间大殿。
巨大的棺椁在军乐队的簇拥下穿过长长的圣道,最后放置在教堂的圣母像前。
来自各地的领主和贴身侍从才有资格进入这间教堂,在棺椁中放上一朵白玫瑰。
原本皇帝陛下也应该亲临这场葬礼,亲自为圣座献上一支代表悼念的花。
但帝国传来信件,皇帝在打猎时不小心摔断了腿,正在卧床休养,只能含恨错过送别教宗的机会。
打猎的时机真是相当凑巧。
所有人对此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皇帝陛下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或许他卧床休养的时间,比对外宣称的要长上一点。
三层楼高的管风琴发出恢弘的圣歌。
吉萨穿着黑色的长裙,坐在长椅上,在黑纱遮掩下对身边的摩拉低语,“我怎么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熟悉……”
摩拉的声音更低,“这不是你第一次参加葬礼了,裙子也和之前那条很像。”
尤嘉叹了口气,“哦,人类……”
真脆弱。
哪怕是坐上圣座位置的男人。
迦南说他死于过量的致幻剂,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受困于虫类爬行的微弱痒意,控制不住地抓挠皮肤,直到血肉肌理暴露,指缝里填满血和肉屑……那是如同灼烧般的痛苦。
为此,圣殿侍从不得不用拘束带捆准他被子下的四肢。
弑亲在人类看来是罪无可恕的暴行。在尤嘉的眼里,只觉得他实在相当痛恨自己的祖父。
当她站在棺椁前,从圣殿侍从手中接过白玫瑰,端详圣座尸身的脸色时,发现他的脸和脖颈确实经过一些粉饰,大部分皮肤都掩藏在衣料下。
他的相貌非常端正,英挺,像一位午睡的慈祥祖父。
一点看不出来生前身为掌权者的城府、淫行和残酷。
她褪下手套,把玫瑰花放在圣座的胸前。
站着一旁的圣殿侍从长呼吸一滞。
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
女孩纤长的手指上,黄金的戒指暗泽流动,足以吸引每一个教徒的目光。
教宗的权戒。
圣殿侍从长曾经亲眼看见它戴在圣座的手指上,无论多么不可一世的皇帝、贵族、领主、城邦执政官,都要谦卑地弯下腰,亲吻那枚戒指。
现在它被戴在一个立场模糊,曾被认为和魔物混迹的女人身上。
守候在棺椁边的不止他一个人。但其他两位侍从背对棺椁,唯有他看清了珀拉底女领主手上的权戒。
他脚底虚浮,心跳如雷。
他追随的新任圣座,难道是个为了女人不要命的疯子吗?
尤嘉从棺椁中收回手,转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冷汗顺着侍从长的额角流淌。
他注视她的眼睛,想要找出一点值得唾弃的东西。
但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睛长而圆,鹿一样眼角下垂,长而密的睫毛簇拥,像是一眼深泉。
不安、得意、窃喜、娇羞……全都没有。
她表情平淡,就像教宗的权戒理所当然属于她,被她捏在掌心。
几乎让人感到恐惧。
侍从长喉咙干涩,动了动嘴唇,直到她收回目光,翩然离去,一句话都没能出口。
新任圣座的受洗仪式在私下秘密举行,并没有向公众展示。
受洗仪式结束后,前来参加的仪式的领主们踏上了归途。
也包括尤嘉。
在那个启程的清晨。
来自各境的座驾盘踞在圣城外的荒原上,如同群兽汇聚。
众目睽睽之下,在众多领主大人并列的行辕中,圣座大人从殿阶走下,唯独来到了珀拉底领主的座驾前。
披着红色法袍的金发青年掀起帘子,俯身探进车厢,和身处其中的人低声絮语。
珀拉底恢弘的战车群围绕着中央领主的座驾,呈护卫之势,阻隔了来自各方的窥视。
这让领主们更加不安。
这片大陆上法理上最尊贵的教廷领袖,和崛起势头正猛,已经堪比国家的势力,俨然结成了亲密无间的战友。
如果他们没有互相撕咬,那么尖锐的獠牙,只会指向比他们更弱小的猎物。
唯一能跟从在圣座身后,穿过珀拉底车队,来到女领主座驾前的圣殿侍从长,看到了车厢里的景象。
女领主双手捧住圣座大人的脸颊,贴在他耳边,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亲密耳语。
这一刻,侍从长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直到珀拉底的战车启动,向城外驶去,他依然没能从震惊中苏醒。
在跟随圣座回到圣殿台阶上的露台的一路上,这个沉稳的中年男人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大人,如果您要找一位情人……为什么不选择迦南的贵妇呢,想必以您的身份,她们绝不会排斥。和旗鼓相当的盟友关系暧昧,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伽雷背对着他,片刻之后,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复杂:“赫尔曼,你误会了……我和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魔女在他耳边说出的话重新回荡起来。
“你想重新获得不被畸变污染的、无垢的躯壳吗?”
“那就乖乖听我的话吧。”
“请务必照顾好我留下的眷属,让他们为你分忧,好男孩。”
她的气息遥远而芬芳,语调甜美,轻描淡写吐出的话却冷酷得像是劈碎幕布的利刃。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我已经是您座下的一条好狗,想要一条狗紧守本分,用漂亮话哄骗已经够他心甘情愿。”
魔女用漂亮的、孩子气的眼睛和他对视,“才不是呢,驱使一条狗,在喂饱它之余,也要让它牢记恐惧和痛苦的滋味。它是得寸进尺的小动物,主人才要时时刻刻把握权威。”
他从回忆中回神,对赫尔曼重复:“我和她之间,并不是情人的关系,请放心吧。”
半个月后,魔王陛下回到了她忠诚的珀拉底。
这里依然人流如织风景如画,汇聚着数不清的异乡人和冒险者。魔王城也在魔物们的打理下井井有条。
她坐在餐桌尽头的高背椅,展示自己手指上的权戒。
“看!我的战利品!”
骷髅仆从们围上来,燃烧幽蓝鬼火的眼窟对着她的手指,下颌咔咔作响。
尤嘉满意地点头,“说得没错,历代深渊君主的藏品中从没有教宗权戒这样等级的藏品。”
珍贵而历史悠久的藏品在魔王城下的宝库应有尽有,但是具有如此象征意义的可不多见。
但是从她开始,权戒的掠夺者称号就能加在深渊君主之前了!
魅魔围绕着她海豹拍掌,“陛下武德充沛!夺得这么意义非凡的战利品,一定使用了最严肃伟大的诡计和力量。”
吉萨满不在乎,“新上任的圣座没经过受洗,没得到天主的认可,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从他的手里抢来权戒,不仅不敢反抗,甚至一句话都不敢说。”
“真不愧是陛下!”魔物们感叹。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几个月后,在一次睡眠的冥想中,吉萨睁开了眼睛。
以往,在陷入冥想后,她会聆听到从星体和深渊传来的呓语,在那足以让精神敏感的人类发疯的声音中,她反而能获得平静。
但是这一次,她却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景象。
在仿佛星团和深海融为一体,看不见边际的空间中,无数只巨大的海兽缓缓游过,人身鱼尾的修长海妖从她身边蹭过,每一张都长着海妖王诡艳惊人的面容,他们看起来像是虚薄的幻影,但是鱼尾蹭过她皮肤的冰凉柔滑触感又那么真实。
吉萨伸手,想要抓住一只海妖王的脖子,可是刚刚还蹭过她皮肤,有如实质的躯体,此刻却化为一堆泡沫。
这里本应该是她的意识之海,却不知为何被这两只非凡物种的幻影占据。
深渊物种从不做梦。
更不会梦见亲手碾碎的手下败将。
或许人类会因为道德上的谴责感到不安,梦到心中愧疚的对象。
但是恶魔不会有这样的意识。
在还活着的时候能够打败它们,死去后一样无所畏惧。
她漂游在意识之海中,向幻影所在的地方漂去,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对她发起攻击,只是在被她触碰会化为泡沫。
一只。
两只。
三只。
……
梦境长得让她几乎要失去耐心,怒气积累得越来越深。
但在她触碰又一片幻影时,意识之海无法企及的上方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震颤声,一瞬间让所有的幻影都破碎,化为泡沫。
吉萨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平静的清晨,魔王城主殿寝室的窗户打开,玫瑰和大丽花的香气顺着晨风飘进来,馥郁而芬芳。
魔物侍从们从母巢意识得到她苏醒的指令,推开卧室大门鱼贯而入,拉开窗帘床帐。把她从床上扶起,开始每天照例如常的梳理头发,披上外袍,踩在脚凳上套上长袜。
以及,汇报矮人工匠们又在进行炼金实验时弄踏了整层楼,现在魔物工程队正在紧急抢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