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的权能超过一切,即使阿尔弗烈德现在比她强大得多,她也可以下令,要求他自己拧断脖子。
阿尔弗烈德顶着两撇淡红色小胡子,丝毫不显的窘迫,依然从容沉静,他微笑着说:“怎么会,效忠您是我唯一的使命。”
真让人觉得没意思。
尤嘉牵起他的手,轻轻抚摸嶙峋的骨刺,像是把一只刺猬捧在掌心,“你的衷心真让我感动,副君。但是你也知道,我才刚刚出生,还很弱小,如果能吞噬掉一个有着龙血的大恶魔,一定能强大起来,你愿意用切实的举动向我展现你的真挚和忠诚吗?”
她蜻蜓滴水般亲吻他的手心,一点点到腕部,皮肤白皙浅薄的部分,犬牙施加压力,渗出一点点血液。
纤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看不出神色。
阿尔弗烈德捏住她的下颚,彬彬有礼地说:“一个有意识的副君,比寄居在您身体的恶魔更有价值,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呢。”
尤嘉皱起眉毛,“你找死吧。”
阿尔弗烈德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她没有退避,犬齿变得锐长,直直穿透阿尔弗烈德的手腕,拔出之后血液涌流,积在桌面上,如同王水般升腾。
她动用了魔王的威权,阿尔弗烈德因为僭越而受到惩罚,从被穿透的血洞开始,仿佛烈火燎过皮肤,浮起一片水泡,延伸大半部分身体。
他向后仰靠,额角的青筋微微抽搐,关节处的鳞甲收缩起伏。
她面无表情地抚摸他湿润的黑发,“好孩子,一个小小的玩笑,别介意。真可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空我会给你找一具新身体的。”
在此之前,他要无时无刻都顶着这炙烫发伤疤。尤嘉对此无动于衷。
翡露镇的第一家面包坊开业了。
坐落在河边的一座蓝顶木架墙小屋,旁边就是水力磨坊和窑烤炉,窗台下种着绿色的球状灌木。甜美的香气顺着窗口飘出来,吸引着路过的客人。
玻璃柜里摆着黑面包、法棍、羊角面包、白吐司、肉桂卷……柜台上还摆着一罐罐黄油和果酱,是工厂生产的产品。
尤嘉用叉子把盘子里樱桃挞搅烂,托着下巴看柜台后面的奥古斯都用刀切开法棍,夹上馅料,再一个一个码在托盘里。
店里暂时还不供应这样精致的甜点,这是她作为主君的特殊待遇。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叹气:“不要玩弄食物。”
“不要,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可以让魔王城所有人都穿粉红紧身衣,包括你。”
少女模样的魔王垂着眼睛,神色温和,丝毫不显得乖张,染成粉色的指甲像是轻薄光润的贝壳。
奥古斯都已经习惯她皮相下的坏脾气,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有一位新客人走进来,现在玻璃柜前,看着藤框里各式各样的面包,对奥古斯都说:“老板,帮我打包二十只黑麦吐司,全都密封起来。”
奥古斯都应道:“好的,稍等。”
这是个穿着黑色法袍的年轻女孩,姜黄色长发,脸颊上蒙着一层雀斑,胸前戴着校徽。两只眼睛下面有些青黑,但是神色锐利。她的眼距有些宽,漂亮得很有辨识度。
尤嘉向她搭话:“你要赶路吗。”
“是啊,我已经在翡露镇住了两个多月了,前几天收到导师的水晶球传讯,要回学院做研究。”她展示了一下腰间的牛皮包,“这真是个好地方,这两个我找到了很多只出现在古籍和隐秘交易会里的珍贵药材。”
“你是药剂师?”尤嘉有点感兴趣。
“我在帝国魔法学院读魔药专业,明年夏天毕业。”
尤嘉思索了一下,问:“你毕业之后愿意留在翡露吗。实不相瞒,我为翡露镇的办事处工作,这里很快会建起一座药剂工坊,希望接纳一些有潜力的药剂师,待遇会很丰厚。对了,你的名字是?”
“珂吉,我叫柯吉。我对在研究翡露镇的生态环境,连导师在收到我的邮件之后也对这里很感兴趣。但是工作的事我现在还没办法决定,比起在翡露发展事业,我的导师和家人或许更期待我留在帝都的药剂师工会。”
想到繁重的毕业任务,珂吉叹了一口气。想要从帝国魔法学院毕业,身为药剂师的她必须在药剂成效上做出创新,才能拿到毕业证明和导师的推荐信,让她在圈子里继续前行。她所知道的,就有一位师兄八年还没有毕业,现在依然在炼药教室打下手。
珂吉从奥古斯都手里接过包装好的面包,并没有离开,而是顺势坐在尤嘉对面,看起来真的有些迷茫。
“没关系,不需要你立刻下决定,这只是一个邀请。如果你决定在帝都发展事业,到时候也可以和我们合作。”尤嘉笑眯眯地递过戒指,“留下一道魔法气息,以后再联系好吗?”
奥古斯都和她一起看着珂吉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问:“她的灵魂也很珍惜,对吗?”
尤嘉闭上眼睛,幽幽地说:“是啊,她已经会成为了不起的魔药师。但是灵魂的珍贵不在于此,而在于轻盈纯洁,没有挂碍。就像你一样。”
对于人类很难理解,但是在尤嘉的眼中,这个世界是另一幅样子,她能看到天空上的元素乱流,魔物们在她的意识中像是一个又一个萤火虫般的小点,人类则是混沌纠缠的气晕,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光芒闪烁的气晕,醒目得很突出。这个人可能是雇佣兵队伍的队长,可能是未来赫赫有名的魔药师,也可能是街边的乞丐或者应召女郎。
夸赞一个成年男人轻盈纯洁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奥古斯都有些尴尬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你也希望她留在你身边,成为你的收藏品之一吗?”
“也不一定啦,明天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尤嘉把柜台上的装饰小人用手指推在一起,贴面而对,“不过把可爱的人类们摆在柜子上,心情好的时候拿出来擦一擦摆一摆真的很有意思嘛。”
她微笑起来,蜜糖一样的琥珀色眼睛仿佛在流动一样,带着孩子般不谙世事的纯净。
奥古斯都想象了一下,自己死去之后,被摆在这孩子的收藏架上,在她心情好的那天被拿下来擦拭灰尘的样子,心情有些复杂。
好吧,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糕。
珂吉的魔药导师年纪不大,起码看上去这样,他浑身笼罩在法袍之下,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的修长手指,赤脚踩在毛毯上,脚踝纤细,骨节明显。
他的名字叫修泽尔,是帝国魔导学院魔药系院长,同时也是魔药师协会荣誉会长。珂吉记得,从她十二岁进入学院,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从不见衰老。很多人传闻他用贤者之石炼就了长生不老之药,因此成为了皇帝的座上宾。
珂吉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吃下了不老药,但是能肯定的是,皇帝绝对没有吃过。她曾经几次作为背景板跟随老师觐见皇帝,他的衰老显而易见。
他说话的声音轻而缓慢,丝毫没有水晶球讯息里喝令她回来完成课业的冷酷刻薄,“你从翡露带回来的蛾角叶品相相当不错,我差点以为教科书上这种植物在十四纪元就已经灭绝的说法是错误……这本书还是我编纂的。”
珂吉小心翼翼地说:“翡露的地貌非常神奇,我在那里的几个月一直在深山和矿洞外搜查,对照着古籍找到很多本该早已灭绝的植物,当地商店像是对待最普通的曼德拉草一样炮制售卖它们。”
她犹豫了一下,“而且,我觉得那个地方有些奇怪,虽然聚居着许多平民,但是真正把持当地的好像一个新生教派。当地的很多产业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山林和矿洞深处也是他们的领地。”
“我应该亲自去那里看看。”
珂吉微微睁大了眼睛,“学院和协会都需要您坐镇在帝都。”
“我难道要像狗一样听从他们的命令,围在他们的脚边打转吗。”他的声音像是流淌的丝绒,冰冷险恶。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您对翡露山脉的研究当然比这些官僚的琐事更重要,如果您需要的话,请务必带上我,让我在您身边效劳”她忘记了惧怕,殷勤地说。
“不,你留着这里,做完你的作业。如果我回来检查课业,发现你做出一坨垃圾,就和贝瑞一起留在魔药研究室和小孩子玩泥巴吧。”
珂吉两眼一黑,贝瑞就是那位留级八年的师兄。她痛苦地发出蚊鸣般的细声:“我会的,老师……”
第8章
矮人工匠们顺着梯子爬到城墙顶,摆上刚刚研发出来的火炮;骸骨仆从在闸门外摆上铁荆棘和尖刺栅栏;魔导激光柱则镶嵌在t望塔之间,散发出专门针对勇者的魔法激光。
执着剑和长矛的魔物们列队在城墙下巡逻,把遮挡视线的草丛清理掉。
尤嘉站在城墙上欣赏修复好的外墙,对簇拥在她身后的几位眷属说:“真是美妙的景色,我都能想象到年轻勇者们在城墙外挥洒鲜血,把躯壳留在腐烂的泥土下,血和火的元素在天空上交错,等到下雨的时候回到人间,落在亲人的发丝眼睫和舌尖。”
缪拉小姐沉默了一下,尴尬地说:“陛下,每一位勇者都是山下产业的大客户,平均一人每个月能提供五千银币的消费,所以我们现在依然采取放水措施,近几个月的勇者重伤死亡率只有1.3%左右,大部分都只是在轻伤后逃离。”
言下之意是亲人们未必能淋到英雄们的血雨。
而且这1.3%的重伤死亡率几乎不是魔物导致的导致的伤害,而是勇者们自己导致的千奇百怪的意外,例如在高处没有站稳、潜入的时候在通风道迷路、不小心放进温室里的食人花、在厨房里误食提供给魔物的毒藤花蛋糕……
同时魔物们的刷新率倒是非常高,受伤死去的魔物会被巡逻队捡起来,塞回母巢里,要到二十四小时后才能复苏,有时还需要原本在工厂搅拌果酱的员工们回城堡暂时替岗。
真正把躯壳留在土地上的,只有被魔王奴役的打工魔物们。
尤嘉:......
她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毕竟脚下的每一块砖都来自山下产业的营业利润。现在世界上最需要勇者的不是教廷,而是她的魔王城。
奥古斯都安慰她,“但是在镇民的传闻中这里已经是魔物盘踞危机四伏的险地了,如果要恐吓家里不老实的孩子,只要说让山上的魔物来把你抓走就好。”
“谁要抓走又丑又聒噪的人类幼崽啊!”她恼羞成怒。
“流言就是这样嘛。从山上下来的勇者会在酒馆里吹嘘魔物的凶猛和他们的英勇,明明只受了一点小伤却包装得极其夸张,现在城镇里都流传着魔巢的可怕传说,还向女神的雕像祈祷魔物不要入侵小镇呢。”
事实上,镇民不仅用山上的魔巢大本营吓小孩子,还身体力行地坚持不往山上跑,连猎人打猎的范围都限制在半山腰。入夜之后,他们会在镇子四周搭起篝火,不走出火光的范围内。
缪拉小姐从中得到了灵感,在小镇中施行宵禁制度,晚上九点之后只可以在小镇内活动,不可以在山道上逗留。而在山下工作的魔物们,就在九点之后避开镇民的视线,回到山上。
不过想要勇闯魔巢的勇者团队们当然不会受宵禁管制,即使深夜一样无休无止。
但他们在上山之前,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开来的习俗,就在朝拜喷泉中心的女神像,祈求女神保佑他们在魔王城能够大赚一笔。
亲眼目睹勇者们在喷泉前双手合十,虔诚闭目的尤嘉本人实在大受震撼。
毕竟在几个小时之后,勇者们在魔巢之中探索,对战魔物的时候,她本人就坐镇在魔王城中心,用意识观测战况,依照心情为其中一方加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放任勇者们在城堡中游荡,像是观察土壤中穿行的蚂蚁一样,看着他们搬运战利品。如果碰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命令魔物们前往勇者所在的位置,围追堵截,享受驱使小猎犬追逐猎物的快感。
对于她的恶趣味,只有阿尔弗烈德表示理解支持,并且愿意和她一起欣赏战况。
他会用柔滑丝绒的一样的低沉声音,诱惑她用更多把戏逗弄勇者。例如引导他们躲进房间,误以为逃脱蛇蜥怪的追捕,却在下一秒被房间里钻出的地缚灵吓到心脏骤停。
尤嘉一边欣赏勇者们的表情,乐不可支,一边嘲笑:“你可真够恶毒的,在深渊下面关久了心理变态吗。”
阿尔弗烈德对此保持微笑和沉默。
晚上七点。
晚饭时段。
在篝火旁搭起了一座帐篷,里面支着桌子和灶台,灶台上是银色的金属圆柱形深锅,里面用番茄汤做底。围着黄色围裙的女巫摩拉把盘子里切好的蔬菜和香肠倒进锅里,旁边穿着严严实实黑袍,只露出一张白皙脸蛋的龙裔在盛好的汤碗里放上一勺乳酪,再摆上硬面包切片。
镇民们在桌子前挂着的小筐里放进一枚铜币,然后从龙裔的手里接过汤碗,连声道谢。
然后他们会拿着汤碗和自带的木勺,坐在附近的原木矮凳或者木桩上,把硬面包浸在汤汁里,直到变得湿润柔软,带着汤汁的味道。
“哦,今天晚上的汤里还有蛤蜊。”
旁边的男人也翻了一下汤底,道:“是海边的蛤蜊和裙带菜,我今天看到白袍子们带着渔获从海边回来,他们开着蒸汽战车,凌晨出发,几个小时就能回来。”
“听说办事处还要往山外修路,让更多的外乡人进来。”
“每天这么多勇者,已经够吵闹了。”对方抱怨道。
这些人大部分是住在小镇外围刚建起的集体公寓里的居民,大部分曾经都是住在帐篷里的流浪者,没有积蓄,无法支付高昂的定局费用。
在魔王城外围修复完成,镇子里的工厂建立起来后,尤嘉意识到母巢产出的魔物数量只能满足魔王城的运营,看守、巡逻、迎战勇者、维持城堡里房间的运转,即使算上龙裔,能派到山下的也屈指可数。
于是她把多余出来的龙裔派到山下的产业做监工,同时在办事处发布信息,雇佣人类作为劳力。
信息张贴出来后,来应聘的无业者多得超乎想象。商店、酒馆、旅馆,还有许多工厂里都被人类雇员填满。
为了让工人们能够安心工作,公共食堂已经在建造的过程中,现在每天支起的摊子只是食堂的试营业,每天的菜单都不一样,女巫摩拉会根据销量和评价在晚上决定正式菜谱的内容。
一个穿着灰红色长裙,遮住脚面的女孩站在摊子前,声音细弱,“请问,一碗汤要多少钱。”
“五个铜币,送五条硬面包棍。”摩拉把眼睛从锅上挪开,看了女孩一眼,却被吓了一跳。
在这个魔王城旧址下的小镇,定居的大部分人都曾经难以维持生计,身材干瘦,她自己也曾经过着没有着落的日子,并不丰腴,但是像眼前这女孩一样形容枯槁,两颊凹陷,手臂腰间细得像是纸片似的,她还没怎么见到过。
她用勺子多捞了一点料,把汤碗压得实实的,又多放了几根面包棍,递给她,问道:“孩子,你是从哪来的?家里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