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可接过碗和勺子,垂下睫毛,“我从很远的河谷地过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我已经成年了。”
说到年纪的时候,她害羞地笑了笑。
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妮可比同龄的女孩要稚嫩得多,没有发育的影子,看起来还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小孩。
她让摩拉想到多年前挤在贩奴船舱底被买到这片大陆的过去,一舱几百人,到目的地时已经死得只剩下不到一般。那个时候摩拉也是这样,瘦得可怕。
即使后来,她从刻薄残暴的主人家逃离,靠着学过的一点占卜本领半真半假地赚点钱维持生活,有时还能成为夫人们的座上宾,但是午夜梦回,痛苦的过去依然如影随形。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她问:“那你有地方住吗?”
妮可点点头,“我住在镇外的帐篷里。其实我本来以为要走更远的路才能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没想到翡露山下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了。我看到了办事处前面的招工牌,打算找个地方打工。”
摩拉不忍地说:“住在外面的帐篷里很危险,这地方的外来人来历都很复杂,你......你可以住在我在公寓房间里,我有其他的住处,几乎不在那里住。”
其实她在下山工作之后,为了节省时间,已经很久没有往返城堡,但是出于对这孩子的怜悯,她打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妮可端着汤碗的手指收紧,她看着自己裙下的弧度,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谢谢,但是这样太麻烦您了,等我找到工作,能在公寓租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住在您的房间旁边。”
摩拉看着她,轻声说:“我确实不住在公寓里,但是又需要一个地方摆行李,所以想找一个人替我看管行李,打扫卫生,照顾露台上的植物们。这个人选很难找,要双方信任,寄宿的同时做这些杂活。我见到你,就觉得很合适,你可以考虑一下。”
妮可咬着嘴唇思考。
摩拉想到了什么,无奈地微笑,“我看起来有点可疑是不是,被陌生人邀请住到对方家里对你这样的小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妮可摇了摇头,“没有,您很热心,我很感激,遇上您这样的好心人。”
“说不定我是坏人,要把你骗到家里做坏事呢,说不定我家里有个陌生男人呢?”摩拉反而对她这样有些担忧,“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小心一点,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啊。”
妮可捏了捏裙下,轻微骚动的树藤被她捏在掌心,有些疼痛,她微笑着说:“没关系,我可以自保的。”
“你看起来这么瘦,对上坏人怎么自保。”摩拉叹气,“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办事处公证,我把空置的屋子转租给你,等你找到工作,下个月发工资,再补上房租。”
她看了看妮可的神色,又说:“如果还是有顾虑的话没关系,只是你在帐篷群里住的时候要小心,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过来找我,我为镇里的……女神教会工作,照顾新来的外乡人是我们的任务。”
妮可感激地说:“谢谢,如果我在这里安顿下来,也会到女神教会做礼拜。”
第9章
尤嘉顺着大理石楼梯走上二楼,窗子狭窄,因为是炼金工坊出产的次品,纯度也不高,把走廊的拼花地板地砖投下一个个雾蒙蒙的蓝方块。
整座公寓楼的人都已经被清出去,一扇扇门大敞,走过一扇,就像看过一个玻璃橱窗。这一家橱柜上摆着小鸭子玩具,大概家里有小孩,另一家门口衣架挂着最大号的灰绿色制服,大概是爸爸在工厂上班,还有一家大概是独居,鞋柜只摆着几双同号的靴子。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墙污血和浸湿的地毯和家具,空气里一股腐烂的甜腥恶臭,令人作呕。靠墙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肠穿肚烂,像是遭受过能想象到的一切酷刑。
看身材和脸骨,大概是个男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油腻的灰色袍子,腰间用皮带绑着松垮的布袋,现在已经全被发黑的血迹覆盖。布袋里胡乱塞着几样东西。
尤嘉啧啧称奇,“真是不得了,我的花园里进了这样一头猛兽,我却完全不知情,是不是像个蠢货。”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漂亮的脸有些狰狞,笑容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带怒。
摩拉心底叫苦不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我和她说过几次话,是羊羔一样的孩子,既没有歹心和胆子,也没有能力。”
尤嘉扑哧笑出声,“真是看人不能看脸,什么羊羔有这么尖利的爪牙。”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被她邀请到公寓暂住的异乡女孩,同时也是这桩惨案的施害者,妮可。
翡露镇当然不是一座伊甸园,这里吸引着鱼龙混杂的外来者,不乏小偷小摸亡命之徒。虽然新建立的治安所里坐镇着监视整个小镇的渡鸦魔物,处罚也相当严苛,但依然阻挡不了一些狗胆包天的犯罪者。
就在昨天晚上,一个小偷......除了偷窃之外也可能干点其他的,但是现在也不得而知了,他提前踩点,潜入了独居女孩妮可的屋子,然后变成了一滩肉泥和骨架。一切都进行得风卷残云,等到渡鸦探测到回廊上血腥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妮可本来有机会逃跑的,但是她什么都没做,在床底抱着膝盖默默流泪,直到治安处的白袍人驱散公寓楼居民,全副武装地踹开门。
尤嘉用指尖摸了一点血迹,含在嘴里,“真凄惨啊。”
摩拉摇了摇头,叹气道:“是很凄惨。不过深夜潜入独居女孩的家里,如果没有这样的意外,谁知道现在躺在这里流血的人是谁呢?”
“说的也是,他有家人吗。”
“一个人,身后还有个盗窃团伙,已经被看管起来,还是交给治安所处理吧,看他们怎么决定。”摩拉把一张白布盖在他身上,血色从布料下渗透出来,勾勒他年轻的轮廓。
如果查不出这个年轻窃贼有其他意图,只是一个窃贼,那么他存世的远亲会收到一笔高昂的补偿金,还有他本人的安葬,治安处会办好这些事情。
尤嘉点点头,离开房间,把一室惨烈的情状留在身后。她还是对另一个人感兴趣一点。
魔王城的地下水牢条件实在很差,水质浑浊,漂浮着不知道多少年历史的沉积物,角落里啮齿动物和虫子的身影一闪而过。不过相较之下,还是在水中浮沉的木头根须更可怕一点,它们虬结交错,像是强劲粗糙的触手。
根须之上,年轻女孩蜷缩在水里,眼神空洞,如在梦中,一副大受打击的神态。她这样子倒让尤嘉不知道说什么,生怕一句话不当就把人吹散了。
她觉得妮可这样像是一株水生植物,看起来很有趣。
她反过来安慰女孩,“看开点,就算你有1%的错,难道他没有99%的不对吗,大晚上闯进别人家,就要有被打成一滩肉泥的觉悟,真男人就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嘛,如果昨天晚上遇上的不是你,是那个帝都报纸上喜欢收集男性肠道的变态杀人犯,他不仅死得惨,屁股也没有了。”
她语气低柔,娓娓道来,很有知心姐姐的风范,可惜纯属抛媚眼儿给瞎子看,妮可木然地看着水面,油盐不进。
尤嘉拍拍手掌,“嘿,亲爱的,理理我,你不想从这个破地方出去吗?和我说几句话吧。”
妮可动了动嘴唇,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是个怪物,把我架在火刑架上烧死吧。”
她被带进魔王城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昏迷状态,还不知道自己进了怪物老巢,以为自己被当成异端女巫关起来了。
尤嘉是很有招揽她的心意,于是微笑道:“不好意思,我们这可没有火刑架的传统。”
她歪了歪头,“做怪物有什么不好吗?”
然后站起身,黑翼从皮肤底下抽展而出,在空中扬起,直直顶上天花板,扇动强劲的气流,水面为之震荡。
“不就是多长了点东西,算什么大事,我家里多长东西的人多着呢。”
妮可对这场面震惊地睁大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触手都僵直起来,惊声尖叫,“怪、怪物啊!”
然后白眼一翻,生生昏过去了。
尤嘉眼疾手快地捞住她的领子,才没让人仰进水里。
妈呀,这人自己都长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嫌弃她。
魔王大人也差点气晕过去。
摩拉从牢门走进来,站在她身后,“您打算怎么处理她呢?”
“这我怎么知道,她身上没有深渊气息,我的传承里也完全没有这种东西的记忆。你们以前见过吗?”
这个“你们”指的是曾经走南闯北阅历非凡的奥古斯都和摩拉,妮可身上的畸变让尤嘉想起荒野的藤蔓和怪异花朵,奥古斯都说这景象已经发生很多年,如果不是她脑海里的传承清晰可见,都要以为这是深渊出产的东西。
女巫蹲在水边,抓起一把触须查看,神色复杂,“见过,大概三四十年前吧,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过怪物的传闻了,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来自深渊的魔物,可是教廷的圣水对它们毫无功效。又过了几年,地底钻出奇怪的植物,也是一样。”
然后日子就变得难过起来,她从家乡被买到大陆的另一边。小时候住在草木繁茂艳丽的雨林里,她在比人高的植株间隙跑过,扑进阿妈的怀里,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她说:“整个大陆都怀疑这和深渊有关,是魔物们从世界消失之后的另一种入侵方式。”
尤嘉茫然地看着水面。
到底是谁,让她背了这么大一口锅。
妮可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苍青色大理石天花板,身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被。空气有股清淡渺远的玫瑰香气。
简直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上天堂了。
她咽了咽喉咙,偏过头,看见那个在水牢吓晕她的漂亮女孩,穿着考究的礼服和靴子,支着腿坐在椅子里,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精致。她现在身后没有那可怕的黑翼,看起来姿态潇洒,像是个阔绰的小少爷。
后面的玫瑰窗大敞,能看见一片花园,种满无边无际的玫瑰花,根茎粗壮,颜色猩红。
原来这就是那香气的来源。
尤嘉:“已经过去十年,你终于醒了。”
妮可等到大脑清醒,回味这句话,有些哽住。
既没有被吓到,也没有领会到魔王大人的幽默感,尤嘉觉得有点无聊,撇了撇嘴。
“你是什么人,和我一样吗?”
“我是第三十二代深渊君主,怎么会和你一样。”尤嘉不满,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妮可,“你在我的领地上犯了罪,是我的犯人,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坐就不能站着,让你笑就不能哭,等你死了也要种在我的花园里,懂吗?”
妮可:......
她不想懂,但尤嘉皱眉的样子压迫感十足,她不得不小鹌鹑一样点头,“懂、懂了。”
她什么都不懂。
光是深渊君主就离她的人生很遥远,妮可出生在魔界势力已经衰竭的年代,只在经书上见过这些久违的传说,她所知道现实里的魔物只有父亲所在的军团讨伐的地精,连上位恶魔都少见,更何况是深渊君主这样的存在。
而眼前这个女孩美丽乖戾,没有畸形庞大的身躯,看起来和经书中描绘的君主相去甚远,如果不是水牢里见过她遮天蔽日的巨翼,妮可会以为她是在说谎,或者癔症发作。
尤嘉很满意地摸摸她的脑袋,“好孩子。”
妮可成了这位魔王陛下的收藏品。
比较特殊的收藏品。
她住在一件有着整面玻璃墙可以晒太阳的阳光房,有四五位“园丁”贴身照顾,在她游荡城堡的时候拖着触须,平时给她浇水、修剪尖稍,用宝石缎带和真花装饰她,像是对待一盆装饰树。
有的时候,尤嘉坐在有着恢弘穹顶壁画的大厅吃早饭,她会被带到桌子边,顶着一身装饰,喷着淡香水,作为一个赏心悦目的装饰品,旁边的骸骨侍从负责给她喂饭。
一个月后,她的体质就涨了十斤,凹陷的脸颊丰润起来,有了血色,头发有了光泽,被精心地梳成辫子,里面交错地编上丝带和花枝,看起来不再像一只脏兮兮的纸片。
尤嘉对此很欣赏,在某个早晨对她说:“你这样漂亮多了,以前像个骷髅,真的很不符合我的审美。”
作为尊贵的魔王,她的审美相当伧俗,迥异于以往审美传统,对奇形怪状魔物情有独钟的前代主君。她喜欢人类,人形特征,在人类审美中都相当俗气的瀑布一样光滑的金发和高大身躯,无论男女都宽肩窄腰,大师手下雕像一样的光滑和肉感。
身后侍奉的骸骨仆从严肃地勒紧她脖子上的餐巾。
魔王大人哽了一下,反手用勺子敲打它的脑壳,“找死啊!”
骸骨仆从眼泪汪汪地捂住坚硬无伤的脑壳,准确来说是用两只黑洞洞的眼窟表达出了眼泪汪汪的效果。
妮可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嘴角抽搐,咽下嘴里的餐前面包。
真是激情四射的未来生活啊......
第10章
“册封圣女?”
尤嘉用指尖拎着这份来自教会的文书,咯咯直笑。她笑完,收敛神色,皮笑肉不笑地扯开羊皮卷,嗤道:“还要收取一半收入作为税收,当我是死人吗。”
缪拉脸色平静,“答应他们,我来给教会回信。”
尤嘉不满,“凭什么,一半收入这是钱的事吗,这是我的命。”
是城堡的城墙、t望塔、要塞,还有她名贵的珍惜花朵,有着粗壮荆棘藤蔓的异色玫瑰花可是相当珍贵,在外面只会用来提取精油,加进贵妇人一克千金的香水。
尤嘉不意外翡露镇被教会注意到,还打算派来修士建立教区,封圣也是他们的老路数了。但是她可不是什么善信,想从对家魔王的嘴里抢肉,要做好被剥下一层皮的准备。
缪拉安抚她,“有一个宣称会方便很多,一个能够一个以领主名义对外的统治者才是真的坐稳位置。至于税收,一年从指缝里漏点出来就好,怎么可能真分出一半蛋糕。”
她相当了解魔王大人的脾气,抛出了杀手锏。
“而且......教区派来的修士,正好可以当您的新玩具啊。”
这句话打动了年轻的魔王,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露出甜蜜中带着尖刺的笑容,“好吧,你说得有点道理,教会派来我的领地的牧师,是应该好好招待他......”
为了迎接来自教廷的修道士,属于女神的神殿中多了一间告解室。
一段时间后,尤嘉见到了那个来自帝都的修道士。
晚春的午后已经够温暖,她穿着白袍,抓着酒瓶跌跌撞撞地穿过市集,装进一个带着凛冽香气的怀抱。
紧随其后,一般替她付钱善后的摩拉停住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以往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替尤嘉道歉赔偿,此刻的沉默让她有些意外,迷茫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