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雷垂头俯视她,眼神一瞬相接,像是蜻蜓点过水面,但是另一种意义上又极其漫长。
好在,他什么都没问。
离开城镇中心,建筑逐渐少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田地、果林,工厂,河岸边的钓鱼码头。尤嘉从树梢摘下一只桃子递给他。
隔着茸茸的外皮能闻到清甜的香气,果肉细腻,汁水丰沛。做成果酱和榨汁都相当畅销。
他把桃子收在怀里。
尤嘉咬了一口桃子,汁水沾湿脸颊,又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你从教廷来,是要在这里宣讲教义的,要招几个学徒吗?”
“您不介意吗?”
尤嘉失笑,“比起信仰,我更相信这个。”
她摊开另一只手掌,那是一枚银币,和神像一样刻着她的脸,毕竟只是创作,和现实里的面容有些出入,显得更成熟雍容。
她温柔地说:“就算你的言辞真的打动人心,只要砍掉你的头好了。”
伽雷点点头,“有道理,这里不是能用言辞愚弄民众的土壤,而我也从来不擅长这些。”
“不能用言辞愚弄民众的土壤......我听你们讲的话,还以为其他教廷的领土已经失去信仰了,不是说过得很艰苦吗。”
“艰苦到生不如死的人,反而会虔信。”他神色平静,没有任何的嘲弄意味,一点点悲哀几乎看不清。
尤嘉也没有嘲笑,偏过头,看着围栏下小小的虫子爬过。
走到麦田的尽头,几步外正有一位披着白袍的龙裔正在劳作。
伽雷看了对方一眼,继续直视前方。
尤嘉试探他,“您能看到他身上不洁的气息吗,我收留了一些因为畸变病毁容的流浪者,他们很少出现在城镇里。”
“人类之间,除了血液接触,几乎不会传染畸变。他们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他反而耐心解释。
看来不是深渊种族的龙裔,在他眼里没什么特殊。
尤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您是一位仁慈的领主,会得到神明的垂爱。”
他说的是神明,不是主。
明明长着一张高傲不染尘烟的脸,却意外的聪明,不让人讨厌。
这场游览结束在夜色降临之后。
尤嘉在喷泉前洗干净手和脸,跟他道别。
伽雷眉心微微皱起,“你住在哪里,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住所在治安处楼上,不用担心我,下次见。”
回到魔王城,到了晚餐时间,她坐在餐桌前的主位,下首坐着副君阿尔弗烈德和几位高级眷属。
魅魔缪拉在醒酒,“约会怎么样,陛下。”
奥古斯都后知后觉,“原来这是约会吗?”
他油然而生一种家里的青春期小鬼女儿长大的意外。魔王大人长没长恋爱这根弦都不确定。
尤嘉比他还要意外,翻了个白眼,“这算哪门子约会。我只是带他看看表面的障眼法,真正的工厂矿洞都要严防死守好吗。”
缪拉托住下巴,笑眯眯地说:“就算被发现又怎么样,他孤身一人,我们有的是办法拿捏。您如果喜欢什么,只要伸手就够了,完全不需要克制欲望。”
“大概吧。”尤嘉还是有些忌惮这家伙身上的谜团,兴致缺缺。
她的一切渴望都出于收藏欲,对伽雷的金发比他本人兴趣更大。而且她今天清晰地看到了他掌心的剑茧,虽然白皙修长,但是和画上公主的肤如凝脂还是有差别。
阿尔弗烈德问:“要派渡鸦使者去试探他吗?”
“在神殿外派一只吧,只是监视,不要惊动他,让他警惕。”
摩拉安慰她,“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所有人都知道山上有魔王城旧址,只是没人抵达过中心......达到的人也没能活着出来。他就算发现低级魔物的踪影,也代表不了什么,毕竟在山下,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统治家族。”
他们三三两两地轻轻碰杯,餐厅穹顶高远,灯光昏暗,宴会桌上的餐品和鲜花摆台繁丽,实在是阴气森森又艳丽非凡。
漆黑的树影透过高窗投在地砖上,群鸦盘旋飞向远方。
一直撕面包吃,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妮可默默打了个哆嗦,感觉身上的丝绸长裙在晚春有些不够温暖。
第12章
在魔王城外围的迷宫中,已经有了将近一百间的怪物房间。上次被入侵的船坞已经被封禁起来,由高级魔物严加看守。
初级房间驻守着史莱姆怪,宝箱里有金币和回复药水,房间的级别越高,魔物就越强,宝箱的奖励也就越丰厚。如果有幸打通迷宫,来到内城,进入魔王大人心爱的玻璃花房,还能见识到数米高的食人花和绞杀藤。
这两种生物都相当珍惜。食人花原本生长在雨林里,有着多肉植物一样肥厚的花叶和丑陋的口腔,看着只有拳头大小,但是当猎物接近的时候会瞬间扩大到数倍,能够吞下一米左右的活物。绞杀藤则寄居在一棵巨大、顶着花房玻璃棚顶的榕树上,枝条呈现一种暗淡的黄色,配上圈状花纹,委顿在地的时候让人想起静默不动的蟒蛇,柔韧而粗壮,这些枝条同时也像群蛇一样,会同时缠住一只猎物,纠缠交错,把骨骼一点点压碎,直到猎物窒息而亡。
尤嘉给它们两个起了名字,食人花叫艳后,绞杀藤叫王蛇。
魔物们集体鼓掌,赞叹吾王起名如此品味非凡。
由于复活节马上就要到来,魔物们把宝箱里的奖品一部分替换成了彩蛋,勇者们打败魔物,从宝箱中掏出的却是魔物厨房的巧克力彩蛋,从打磨可可豆开始纯手工打造,纷纷露出“?”的表情。
“这是什么东西?”
“复活节彩蛋……魔物也会过节吗?”
“喂!不要直接上嘴啊,要是里面下毒怎么办!”
他的同伴含着巧克力彩蛋,最后从嘴里吐出一个拇指大的小东西。
其他队友们也凑上来,“这是什么?”
“这上面还有我的口水,你们要不要凑这么近啊混蛋。”
“我们又不是外人……这个颜色,是红宝石?!”
而且还是成色相当不错的红宝石,躺在掌心,光茫幽暗地闪动,像是火堆中的余烬
“喔,这个成色在帝都拍卖会可以拍出几十万金币……狮心女王的王冠上就镶着十几颗这个等级的宝石。”
“给我摸摸!”
“我也要!我还没有碰过几十万金币的东西!”
在矮人矿工的努力下,矿洞已经勘测到地下深处,宝石、贵金属、市面上稀少的矿物颜料都堆放在仓库里。
以为彩蛋里的宝石也是地底挖掘的吗?
怎么可能。
全都是炼金工坊解锁的新技术,原材料不超过一把铜币。
看到他们把这个小东西当成宝贝,魔王大人的恶趣味则得到了满足。
她每天坐在书房前,用水晶球排列迷宫的地形和环境,火焰冲天的岩浆房间、布满毒刺和泥沼魔物的毒雾房间、隐藏着流沙机关的沙漠房间、居住着独眼巨人的洞窟房间......
走过几层会有安逸的休息殿堂,正中央是一眼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泉,喝下可以让人恢复精力和魔力。其实原料都出自矿洞,相当廉价量大。
甚至一个月后的仲夏节,她已经开始提前准备活动,炼金工坊已经开始生产过节需要的花篮和萤火虫灯。
她暂时把伽雷抛到了脑后,这个年轻人有光华灿烂的金发和散发纯净气息的灵魂,来历也很神秘,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但是这点好奇心不值一提,她的生活中有太多需要关注的事情了。
白桦镇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一座和翡露山脉隔着河流的小镇,被挺拔的白桦树林围绕,镇上坐落着白色乔治亚风格的双层别墅,附近有大片的苜蓿草,牛羊群温顺地低头嚼着草叶。
这里畜牧业相当发达,牲畜的数量是翡露镇几倍,出产大量乳制品。
镇长的房子是最漂亮的那间,有着雅致的远东风情庭院。摩拉对着这个院子看了许久。
她是为了一桩贸易问题来到这里,随行的还有几个治安处员工。
上个月运送到翡露镇的牧草质量很差,潮湿黏连,带着可疑的黑斑。如果白桦镇的商会不能给出满意的答复,她会做主换掉供货商。
她离镇子越近,越发现其间的不妥,白桦树皮的斑白透着死色,树叶凋零,路面和石阶生着厚重青苔。风呼啸而过,音色像是女人的哀哭。
镇中心的某一任杰出镇长铜像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蒙着泥泞。
担任治安处文员的爱比丽雅今年二十一岁,最爱恐怖小说家卢克托的作品,与此同时,胆子比老鼠还小。每次看完卢克托新作的几天内,她都会在晚上睡觉时害怕到满身冷汗,噩梦频频。
此刻,爱比丽雅现在摩拉伸手,双手抱臂,搓了搓鸡皮疙瘩,强撑着声音道:“这地方是不是有点冷……我们办完事快回去吧。”
摩拉蹲下身,从下水道隔栏捡起一截枯萎褐色藤蔓,在掌心细细查看,根茎上长着一层细微得近乎看不见的鳞片。
从发现异状开始,她的心就不太安稳,在看清这段畸变藤蔓时候,更是突突地跳了起来。
她豁然站起身,对身后的年轻人们道:“走了,这地方有点奇怪,下次多带点人过来。”
一天之后,尤嘉收到了摩拉和几位治安处办公人员失踪的消息,他们因公事前往白桦镇,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更让她意外的是,派往白桦镇探察消息的渡鸦也没有回来。
渡鸦使者是她的眼睛,无孔不入地收集信息,把她的感知带到万里之外,可现在有人把她的感知扣下了。
这怎么能忍。
魔王城方圆百里,只有她恐吓别人,没有别人吓唬她的份。
于是尤嘉带着随机抽取到的幸运员工阿尔弗烈德前往了白桦镇,以他们两个的战斗力,完全可以徒手碾平这个小镇。
走到白桦镇前,尤嘉突然停住脚步,小狗一样嗅嗅鼻子,“什么味道。”
阿尔弗烈德当然不可能像她一样没有包袱,缓缓道:“有股叶子烂掉的味道,还有尸臭。”
尤嘉皱起眉毛。如果她的眷属被杀死,会让她很不高兴。
“走吧,我闻到味道从哪里飘过来了。”她硬邦邦地说。
阿尔弗烈德温顺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气势汹汹的背影,觉得有点像那只白尾巴尖小猎犬。
终点在一片齐身高的草地。
好消息是,他们找到了失踪成员之一的爱比丽雅,这个胆小的姑娘,去年刚刚从文法学院毕业。坏消息是,她身上的衣服被扒去,用荆棘捆绑成跪伏的折叠姿态,眼眶和口腔被挖空,血在孩子般的脸颊上干涸。
她已经变得冰冷僵硬,肌肤透出青色。
尤嘉蹲下来,没有一丝恐惧和悲伤,只是把爱比丽雅抱在怀里抚摸脸颊和头发,就像她还活着,“她从里到外冰透了......”
不错的创意,等她找到是谁干的,一定在那家伙身上原样做一遍。
她试着解开了爱比丽雅身上的荆棘,让她的身躯能够展开,然后发现这孩子身上被挖空的孔窍,不止上面两个。
......她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了几下。翡露镇的一切都属于她,包括所有聚集在这里的人类,爱比丽雅被杀掉,或者被野兽吃掉,都不及这个景象让她暴怒。
阿尔弗烈德回脱下披风递给她,回避了这个场面。
尤嘉把披风盖在她的身体,从虚空中召唤魔物,在田野中挖掘深坑,埋葬了爱比丽雅。
她则和阿尔弗烈德走进了空荡的白桦镇。
摩拉和其他几个员工还不知所踪。作为高级眷属,摩拉得到过她的标记,就像一条丝线,隐隐地连接在身上,让她能感受到眷属的存在。现在这条线已经更加衰弱,但是她能感受到,摩拉确实还活着,在这片土地的某一处。
越深入,越能感受到白桦镇的灰败,短短一个月,畸变藤蔓已经隐隐从地底钻出,遍布在各种阴暗潮湿的角落。
“没有活人吗?”尤嘉有些茫然。
难道一个镇子的人都能凭空消失?
她顺着感应的方向被牵引,最后走进了一间屋子,停在壁橱之前,里面除了杂物和粮食之外什么都没有。
阿尔弗烈德替她摘掉头发上蹭到的尘絮,“这里?”
“就是这里,但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感应也没有停止。”
“要把墙推翻吗?”
“这毕竟是别人的家,我不能这样做,所以就交给你了,阿尔弗烈德卿!”
“……”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上司,阿尔弗烈德想不明白。
几分钟之后,他们站在一面破开的墙壁前,面面相觑。一墙之隔没有什么密室,只是一间浴室,水管已经被打爆,地板上飞速积起一滩水。
很好,现在不止墙开了,地板也即将被泡坏。
尤嘉试图把水管接起来,她的力气足够大,最后把两边断口扭曲着缠了起来。
阿尔弗烈德的嘴角微微抽搐,昧着从不存在的良心夸赞:“起码现在水管保住了,您真是英明神武。如果房子的主人能活下来,一定会感激您的。”
“你说得是有点道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要拯救我无能的眷属们。”尤嘉挥挥手,对他的恭维不以为然。
屋主就算死了,躺在棺材里,也会被这个厚颜无耻的巨婴气得坐起来。
第13章
尤嘉绕着房子转了几圈,小动物一样嗅闻空气里的气息。
什么都没发现。
她在原地站定,有些不解,“为什么呢……明明味道就停到这里,但是找不到任何出路。是我的感官出问题了吗?”
这是不应该的。
阿尔弗烈德安抚地握住她的肩膀,“今天留在这里吧,如果有人抓走摩拉和其他人,一定也在等待我们。”
“好吧,我也很期待,是谁这么了不起,在我的领土上带走我的所有物。”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波光一闪,微笑的时候露出一点森森白牙,“我好期待和他们一起玩。”
这真是一座安静的小镇,月光落在屋顶是蓝色,贯穿城镇的河道被两岸的路灯照成粼粼的金辉。镇民消失前没来得及熄灭的烛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是鲜艳的橘红。
他们决定在这座房子留宿。
阿尔弗烈德坐在壁炉前,用钢叉拨动火焰里的柴火,让它烧得更旺。
火光在他幽绿的眼睛里跳动,显得寒冷。
尤嘉在房间里四处走动,鞋跟在木地板蹬蹬作响。她在一间屋子里看到了婴儿摇篮床,垫子上还有睡过的痕迹。昏黄的暮色透过浅淡色鸟纹窗帘,落在木雕地板上。这家人应该相当宽裕,墙角摆着瓷器花瓶和古董座钟,沙发和矮凳上刺绣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