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汤锅里煮着炖菜,尤带余温,就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最后她来到壁炉前,被上面大陆北地风格的套娃吸引了眼球。她把娃娃拆来,一个接一个摆在地毯上,木头上漆着金发红唇,布裙花色鲜艳。
阿尔弗烈德帮她摆正娃娃,确保每一个都面朝她的方向,像一支少女军队。
“如果你喜欢的话,矮人也很擅长做这个。”
尤嘉反驳,“我已经过了喜欢愚蠢玩偶年纪,是一个成熟的深渊君主。”
阿尔挑了一下眉毛,“是吗,那你卧室里那一整个毛绒动物园是怎么回事,一定是骸骨仆从偷偷放进去的,回家我就把它们都清理掉。”
魔王大人瞬间翻脸,“不可以!”
到了晚上,小镇寂静无声。
尤嘉躺在沙发上,枕着阿尔弗烈德的双腿,把脸贴在他的肚子上,抱怨道:“有点膈脑袋,和魅魔比起来好不舒服。”
在她心里,副君和母巢远远不断产出的魅魔确实没什么区别,都只是她的玩具。有的玩具旧一点,有的玩具新一点,还有的珍贵一点,但是归根结底,她最喜欢的,还是没得到的那个。
就像油画上那个皮肤如同牛乳,嘴唇浆果一样嫣红的金发公主。伽雷是和她很像的,可终究不是一位公主。
阿尔弗烈德垂头,潭水般的苍翠眼睛藏在额发下的阴影里,捏住她的脸颊左右晃晃,“都是我的错,没有一具柔软的躯壳,请原谅臣下的失格。”
尤嘉张嘴,用力地合上牙齿,试图咬到他的手指,却被灵巧的避开。
“你是小狗吗......好了,不要闹了,睡觉吧。”他生疏地拍了拍她的背,试图哄睡这只坏小狗。
魔王是不需要睡眠的,所谓的睡眠对她来说更像是冥想,在灵质世界遨游。但是他像模像样地拍着她的背,身上的香气馥郁温暖,甜梦一样氤氲。
尤嘉闭上眼睛,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她模模糊糊地想,等到她的领土扩展一点,再扩展一点,从城邦变成国家,她一定要收集一排公主和王子,人偶似的摆在她的收藏室里。
子夜,她在钟鸣声睁开眼睛。
是那座角落里的古董座钟,钟声低沉浑然,停止之后越发空气安静地像是凝固起来。
她还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细腻柔软的驼绒毯子,但是阿尔弗烈德已经不在身边。而这间屋子的每寸平面上都落满灰尘、墙角结起蛛网,脆弱的瓷器和玻璃制品爬上裂纹,像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时间已经流逝了很多年。
空气都是灰尘的气味。
这真的不是阿尔弗烈德的恶作剧吗?
下一秒他就钻出来,告诉她:你已经睡过去五十年,魔王城又被教廷捣毁了。
......这明明是她才会做的无聊事情。
尤嘉起身,抖落灰尘,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白天被她和阿尔弗烈德破坏的墙壁现在完好无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闭上眼睛,用魔力探触四周。
很快,她意识到目前所在之处并不是现实世界。这里可能是过去、未来,可能是次元的缝隙,也可能是世界的另一面。
她对此并不陌生。
全盛时期的魔王城有类似的炼金装置,能够将人引入另一个世界。只是她现在形势落魄,无力支撑这样庞大的装置恢复运转。
她巨大的自尊心被小小地刺痛了一下。
窗外隐约有碰撞的声音,在这没有一丝光亮的室内,让人心里一跳。
尤嘉的心没跳。
她直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对上一片占据整个窗户的血红色。
这是什么?
这红色极其浓郁,像是装满鲜血的玻璃瓶,正中央则是个小小的黑色天体,青蛙卵一样乱颤,说不出的邪恶意味。
魔王面无表情地拉开了窗户。
一股热烘烘的腐臭的气息袭面而来,她忍不住后退两步,沉下脸。
黑色天体越来越小,血河般的红色随之远去,再一点点露出一圈稀疏的黑色睫毛、裂土一样干燥的皮肤、太过巨大以至于看不出美丑的五官......这是个独眼巨人,刚刚蹲在屋外,眼珠贴在窗户前。
它的眼球诡异,胸口有着巨大的腐烂伤口,里面藤蔓翻卷,已经处于畸变的状态。
正常人会被这场景吓晕。
但尤嘉只是抬头看着独眼巨人,像是在和邻居闲聊,“有事找我吗?我现在很忙的。”
在魔王城迷宫里,也有同种族的怪物坐镇,从母巢中诞生的独眼巨人有着棕色的巨大眼睛,耳朵阔大、鼻子扁平,行动迟缓,总是在睡觉。
哪怕有勇者误入他们所在的房间,如果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或者发起攻击,他们不会轻易醒过来。
畸变独眼巨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胸腔中发出可怕的呼哧声。
它不像魔王城中的眷属那样驯顺,对她的气息感到焦躁不安,甚至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尤嘉并不害怕。
处理这只怪物,对她来说绰绰有余。
不过她实在好奇它的来历,面对它袭来的肮脏可怖的手掌,只是轻巧地闪开,借着手臂上的落脚点,跳到了他的头顶。
她的脚下就是独眼巨人的眼球,他们最致命的弱点,只要她把手指伸出去轻轻搅动,就能击溃这个体型巨大的怪物。
那只手掌最后落在房子上,拍扁了一面墙和客厅,留下一个大敞的入口。
……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座房子,尤嘉几乎要对屋主生出点怜悯的心情。
希望这个世界的损耗不会波及到真实世界。
独眼巨人眨眼间失去了她的踪影,茫然又愤怒地在原地嘶吼一声,脚掌跺在地面上,激起一阵气浪,房子残骸发出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差点被整座吹飞。
尤嘉抓着它的一缕头发,稳住身体,“好吧好吧,乖一点,让我们到处转转吧。”
独眼巨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把手伸进屋子里掏了几下,一无所获,反而把这个对他来说玩具屋大小的建筑拆得更零碎。它发出兽类般的声音,放弃了寻找,脚步蹒跚地离开了。
行走间,它脖子上悬挂的头骨和肋骨项链发出碰撞的声音。
尤嘉站在巨人的头顶,俯视这个世界。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衰败尘封的白桦镇,可眼前的景色超乎她的意料。
在漆黑的天宇和偶尔雷鸣电闪的积重云层下,是一片荒芜颠错的废墟。
废墟这个词,或许有些太过委婉。
在她看来,这更像是一位魔术师把数之无穷的城池废墟叠加扭曲在一起。这些建筑涵盖古今未来、寰宇内外,因此哥特式教堂上顶着巨型霓虹彩灯招牌;直贯云间的摩天大楼上坐落着古东方式的寺庙建筑;金字塔从中腰斩,嵌着死水沉沉的泳池,四周长成了热带雨林。
这是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世界,它静静地风化、磨损,蒙上一层锈化金属的质感,如同沉睡在海底的亚特兰蒂斯。
独眼巨人带她穿过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废墟,它的身高已经将近六米,但是行走在废墟间就像是幼儿,而尤嘉的体型,在这里只能算是蚂蚁了。
她没有找到阿尔弗烈德的身影,偶尔会看见废墟间跳跃穿行的魔物。它们大小形态各异,相同之处在于身上或多或少有着致命伤口、里面翻涌着扭曲的畸变藤蔓,肢体残缺,没有思考能力,被残暴的本能驱使,无差别地攻击一切活物,也包括同种族间的自相残杀。
尤嘉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这是不是深渊,也没有任何相类的气息,但是风格实在让她感到了家的味道。
最终,独眼巨人停下了脚步,这是个用大量的石头、锈金属、废弃建材搭建出的洞窟,错综复杂,这里探出一个潜艇窗,那里横着花岗岩板,外表缠满藤蔓,才不至于散落一地。
这是它的巢穴。
第14章
洞窟里面和外表一样,繁杂幽暗,空气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湿润腐臭,地上的泥潭里不知道都有什么东西,石头、根须、骸骨、排泄物。尤嘉四下打量,倒是没有见到活物的身影,
大个子的卫生习惯真是够可怕的。
尤嘉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要做什么。
然而独眼巨人席地而坐,拍了拍肚皮,很快就向后躺在一片苔藓上,闭上眼睛,呼呼大睡,鼻孔里甚至冒出个鼻涕泡。
……这么安逸。
尤嘉堪堪稳住身体,没有从它身上滚下来。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马戏团里顶球的海豹。
代步工具居然罢工了。她踩了踩它厚如城墙的胸膛,没得到任何反应,连打鼾的频率都没有一点变化。只好从他山一样的身躯上跳下来,离开洞窟,展开双翼,飞翔在漆黑的云层下。
她飞过一片片废墟,隐约看见远处一片火光,炊烟袅袅飘上天空,于是向着那个方向前去。
是个相当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被围绕在中央的是一座高大的木制火刑架,下面堆满干柴,淋着油光,一具黑袍包裹的身躯用粗麻绳绑在火刑架两侧,即使透过黑布,也能隐约看出是个女人窈窕的身形。狂风席卷,勾勒出她的身形,连细微的颤抖也无所遁形。
一群身材矮小、皮肤萎缩、相貌身躯诡异的畸变人正围绕着舞蹈,歌声和尖叫飘荡出好远。
他们看起来那么丑陋,皮肤像是开裂腐朽的皮革,凋零的肢体用金属部件补齐,头顶金属尖刺或者冲角,歌声有着青铜钟般的质感,明明只有十几个畸变人,却唱出了风拂过高山松林的气势,恢弘渺远。
尤嘉羽翼呼啸着俯身冲下,狂风掀起火刑架上的黑袍,露出下面的面容,红褐色的长发在空中吹拂,眉毛高挑,眼窝深而憔悴。
是摩拉。
她嘴里塞着一团看不出原色的布料,脸色苍白惊惧,带着血和尘土,但看起来没有受到重伤,四肢俱全。
和尤嘉一起降临的,还有从她身后虚空中冒出的黑色影子,有如实体一般凝聚,穿过每一个畸变人的胸膛。
不说反抗,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就像迎接一道毫无预兆的天启,纷纷倒在地上。
他们的歌声终于停下了,其实并不难听,但是尤嘉本就心情烦躁,更不想忍受这些嗡嗡作响的蚊子。
安静真好。
尤嘉轻盈地落在地面上,黑影随之凝聚在她脚下,温顺地钻回影子里。
摩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几乎喜极而泣。
尤嘉踩过一个畸变人的后背,托住她的下巴,掏出那团肮脏的布料,“其他人呢?”
摩拉偏过头,干呕了几下,才哑着嗓子说出话:“......都没了。”
她看起来饱受摧残,痛苦得近乎麻木。
尤嘉挑开紧紧缠绕的麻绳,发现里面还缠着铁丝,有些勒进血肉,深可见骨。
等到所有麻绳解开,摩拉支撑不住,跪在了木柴上。
“好了,都结束了,我先想办法送你出去,再探察这地方的情况。”
魔王大人即使安慰人的时候,也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气质,但是摩拉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声音嘶哑地说:“快走吧。”
尤嘉轻盈地悬停在半空中,试图牵住她的手,把她也带起来,却听到摩拉尖叫一声,“什么东西!”
一个畸变人没有死透,趁她们两个没有注意,暗暗爬行过来,用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抬头,张嘴咬在她腿上。
那口牙乌黑参差,像是一排毒针,张口间有黏连的液体流淌。光是看着就让人作呕,现在居然咬进皮肤。摩拉倒抽一口凉气,简直想当场晕厥过去。
尤嘉一脚重重踢飞他的脑袋,蹲下查看摩拉的伤口。
短短几秒钟,伤口周围已经肿胀,红中透出黑紫,散发腐臭的味道,黑色的组织已经萎缩起来,沾上畸变人牙齿上的脏东西,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摩拉嘶声道:“好痛,还发痒。”
她担心中毒或者感染,现在的情况显然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如果死在这里实在是不甘心。
尤嘉当机立断把布团塞回她嘴里,黑色的魔质化为窄刀,利落地割下伤口一圈腐肉,几乎可见白骨。
摩拉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白眼一翻,向后昏厥,倒在地上,额头上冷汗几乎要汇成水流。
尤嘉拖住她的脑袋,“诶呦,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事,不会摔成傻子吧。”
她靠在摩拉胸前,听到心跳正常,才放下心来,又切下一块干净的布料,捆住摩拉的伤口,等着血流止住。好不容易救回一个,要是又弄死了,该多可惜啊。
到这个时候,她才有心思想起那个被她踢飞的畸变人,走过踢了两脚。
居然还活着,胸膛起伏,微微呼气,还想着张合嘴咬她。可惜脖子已经断了,再没有力气抬起来。
躺在地上的摩拉在休克后睁开了眼睛,一张脸在刚刚那一瞬间已经涕泗横流,她挣扎着坐起来查看伤口,幽幽道:“我还以为刚才已经死过去了。”
“这不是活下来了嘛,伤口先那样吧,等回去再处理。对了,你知道这些畸变人的来历吗?”
摩拉摇了摇头,“我们被迷晕了,直到处刑前,我才恢复意识,但是我昏迷的时候,好像听到过其他人的惨叫……这些家伙有智慧,能用语言交流,也很歹毒,看出来我是所有人的首领,交谈的时候说要把我留在时候献祭。”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尤嘉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平静低柔,几乎有一点母性,“都过去了,所有人都会得到安息。”
她们蹲在畸变人身边,开始在他们身上翻找线索。
唯一一个畸变人挎着背包,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大概身份不低,面貌衰老,头上除了刺盔和冲角,还顶着一颗表面坑坑洼洼的宝石原石,大概是祭祀或者首领一样的角色。背包里面东西不多,一些零零碎碎的骨头和石制工具,还有扎成一团的毛发,看起来也不怎么重要。
摩拉看着骨头和毛发,幽幽地说:“或许,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
尤嘉手里拿着一团毛发,僵持片刻,左右为难,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在最底部发现了一本有些年头的日记,扉页上是一个模糊的签名。
第一页也已经模糊了,只有一行花体字,看不出什么信息。翻过第二页,是一张跨页简易地图,依稀能看出大陆的轮廓,标注好了正中央的平原和湿地、南部的沙漠和火山、西北的雪山山脉、东部的戈壁,珀拉底大河自上而下奔腾,如同一道曲折的闪电。
平原的正中心用红线郑重地圈起来。
第四张,用整整几页详细描写了怎么根据星系坐标判断方向。
第八页,是一张铅笔素描,眼熟的沙漠和幽灵船。日记的主人在旁边写下:很多人被穿过红海到达应许之地的古代神话误导,认为穿过红色沙漠就能到目的地。实际上那是错误的,幽灵船本身是某处大海上被死去船员的怨气控制的污染物,由于海市蜃楼效应出现在沙漠里,踏上幽灵船的游客并没有达到目的地,只是在理智清空后陷入幻觉,和同伴互相厮杀,最后被幽灵船吞噬。而空无一人的幽灵船会再次返航,载上新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