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青色大理石建造的浴室，和城堡同样开阔疏朗如同圣堂般的风格，高远的穹顶上描绘着魔鬼从地狱中脱出，征伐地上列国的恢弘景象，下陷的石砌水池边坐落着八头面目狰狞的狮首像，从口中吐出热水。
这其实是曾经位于城堡中的浴室宫殿，原版要更为广阔，为了安抚魔王陛下，矮人工匠们在地堡中原样复制了一个缩小版，连狮首像都一比一还原。
魔王陛下觉得差强人意。
她刚从浴池里爬出来，皮肤透着甜蜜湿润的玫瑰香气。阿尔弗烈德的手指穿插在湿发间，偶尔蹭过后颈，让她有种打喷嚏的冲动。
不过还是很舒服，尤嘉相信哪怕他失去副君的职位，依然能靠手艺成为一个成功的理发师。
她抓住他的手指，偏过头，慢吞吞地开口：“我还挺喜欢你的，一想到将来哪一天要把你吞进肚子，之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摸不到你的皮肤，好像有点寂寞。”
阿尔弗烈德平静地收回手指，“你是个大孩子了，完全可以自己找点秘宝吃掉回复力量，那颗生命树的种子就不错。”
他对每天想要拿他当盘菜下酒的上司几乎算得上是没有脾气。其实，对他来说，她很年轻、幼小、几乎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以他一贯的作风，像是她窥伺他的力量，他也可以对魔王的地位动心起念，仰仗成熟的力量绞杀她，窃取她的权能。可是出于自己都说不清的理由，还有一点不在意，他屈服在这孩子的无理取闹下，像是被她用缰绳勒住的马。
这是为什么呢……
“但是吞噬你一个可以抵过成百上千的珍奇，你知道的，我从小离开了深渊……”她依恋地靠在他的膝盖上，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到皮肤。
明明是她跪伏在男人膝下，姿态驯顺柔媚，可是蛛网般的黑发在地毯上铺散，被围困中央的人更像猎物。
那双雪白的手慢慢攀在他胸前，抵达咽喉，指尖抵在喉结，指甲边缘柔和温润，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一点点地陷进皮肤。
“少来这套。”他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他毫不意外，再晚一会，这双柔软白皙的小手会抠进他的喉咙，把他的喉骨掏出来。
魔王看起来这样洁白无害，但是他很了解自己身属的族群。上一秒温言软语，下一秒突然暴起，都是相当合理的情况。
“啊……对我真冷淡啊，明明我这么喜欢阿尔弗烈德，还打算等你死掉之后让你永远住在我心里呢。不过没关系，坏男人我也很喜欢，无论你对我的态度多么恶劣，我都会保持我的心意不变。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我很痴情。”
“没有，你这幼稚可笑自恋的小鬼，在我心里跟裹着尿布没有区别，想要把我踩在脚底先等个两万年吧。”
“喂，太过分了吧，这可是大不敬，你以为你在拒绝谁的爱！”尤嘉恼羞成怒地抓住他的头发。
魔王大人被副君拎着领子赶出了浴室，怒气冲冲地顺着长廊飘走。
她离开之后，阿尔弗烈德坐在沙发上，默默对着烛火出神，火光映在他英俊得几乎邪恶的脸上，阴影错落。
过了一会，他回过神，翻过摩洛哥茶几上的金盏，倒扣在蜡烛上，一个一个熄灭了它们，直到黑暗吞没一切，只剩潺潺的水流声。
尤嘉游魂似的飘荡在地堡，墙壁上隔几步就有一格凹槽，里面嵌着黄铜煤油灯，但还是显得空旷。
沿路的石壁上错落着大大小小的苔绿色圆门，这是魔物们和龙裔的住所，现在并不是休息时间，所以里面空空荡荡，圆门上的玻璃也没有透出光亮。等它们回到屋子，点上煤油灯，玻璃圆窗和门缝就会透出波纹般的光斑。
从浴室穿过重重隧道，最后来到地堡中央的公共休息室，她的眷属们都聚集在这里，刚刚从地上的暴雨中作业回来，身上还带着沉闷不洁的气味。石板地上积着污水，最后顺着网格水漏流进地下暗河。
虽然说是公共休息室，其实只是在灶台边用环型沙发围着一张桌子，除了每个人的杯子，还摆着白底蓝纹的陶壶，里面插着一支打蔫了的白山茶，边缘已经微微泛黄。
现在到了晚饭的时间，休息室人来人往，有的已经在餐桌边坐下。一号地堡里除了几位高级眷属，还住着相当多的魔物和龙裔，他们有另外的生活区域，不过离得并不远，坐在这里，甚至能听到龙裔们在另一个方向的追逐打闹声。
甚至有一名龙裔找错了位置，直接在眷属们的餐桌上坐下。不过没人会驱逐它，缪拉还替它系上了围兜。
妮可把一支触须探进水壶，过了一会，枯萎之气顺着藤蔓爬上来，被她吞进身体里，白山茶的花瓣却有了回春的感觉，重新泛上一点光泽。
这是她最近发现的。对于植物来说不洁的、枯败的，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滋润的食粮。
她试过用这能力处理自天而降的淤泥，虽然能够流畅地吸收淤泥中的种子，不过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能消化的终究有限，不能对整个天象做出改变。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往好处想，如果地堡生活的周期太长，粮食储存不够，她还能靠吸收腐烂的植物存活下去。
这个乖孩子注意到了尤嘉，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啊，陛下。”又动了动鼻子，真心实意地说：“你闻起来真好，像是一片新鲜的花海。”
这香气并不强烈，但是绵绵地弥散在每一个角落，确实像个移动花园，如果香气也有颜色，那这片空气都要染上花瓣的深重红色。
“谢谢，如果你喜欢的话，浴室里有很多玫瑰精油。”出自地上工厂的副产品，这次迁移被大批地带往地下，和大部分物资一样，分配给每一座地堡。眷属和魔物们在地上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这些物资的抢救和分配。
路过的摩拉脖子上还挂着毛巾，长发海藻一样湿淋淋地披散，脸上原本的红唇和孔雀蓝眼影有些花了，她语气温和地召唤孩子们，“好了，别玩了，该吃饭了。今天晚上下厨的是奥古斯都哦。”
妮可并没有饥饿感，但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她小声对尤嘉说：“奥古斯都从地上带回来一只小金丝雀，它的亲鸟都不在了，腿上还受了伤，我从药剂室拿了一点伤药给它，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尤嘉教她：“去找缪拉，治安处有所有居民的信息名册，让她给你推荐一个有治愈能力的魔法学徒，只要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花几个银币就让他给鸟施个治愈术。”
晚餐是用蛤蜊、瓜茄、领地特有的一种长在松树干上的蘑菇做成的炖菜，还有烤好的小羊排，撒着罗勒碎。油纸细心包好的小麦面包被拆开，切成一片片，涂上乳酪和蓝莓酱烤过，放在藤编面包筐里。
某位雇佣兵出身的队长居然有一手好厨艺。
妮可挑了一点瓜茄吃掉，小心地把羊排推给旁边的奥古斯都，全程目视前方，没有看他。虽然奥古斯都像是她想象中的爸爸一样可靠友善，不过她还是对强壮的成年男性有着发自内心的紧张。
她的身体渐渐发生变化，已经很久没办法进食肉类，完全依赖蔬菜和吸收植物的衰败生存，好在并不影响她的健康。吃得多了，她能分辨出每一种蔬菜最细微的味道，连调味料都不是那么需要。
吞下最后一口炖菜，她放下汤勺，用膝盖上的餐布擦了擦嘴角。摩拉担心地摸了摸她头顶，“你吃饱了吗？下次我给你做点沙拉吧，只有蔬菜和水果，不放其他酱汁。”
她点点头，又摇头，害羞地往后蹭了一点，不过还是坐得离摩拉很近。她像是小鸡追随第一眼见到的生物一样亲近女巫，时刻围着她转。
大人们在餐桌上讨论公事，粮食的储备、地堡人员的排查、预计颁布的新宵禁法令、要不要在地堡之间开通隧道……总而言之，都是琐碎又讨厌的事，妮可听一段就开始大脑放空神游天外。
尤嘉和妮可持有相同意见，虽然这些决策最后都会摆到她的面前。
吃完饭之后，妮可把餐桌上的面包碎屑收集容起来，打算带给她救助的小鸟。
趁着其他人在收拾餐桌，尤嘉偏过头，笑眯眯地问妮可：“你有空吗，要不要去我的收藏室逛逛，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她漂亮的大眼睛弯成月牙，睫毛忽闪，看起来那么可爱，而魔王的收藏室奇珍汇聚，也十分有吸引力。但是那双睫毛下冷光流转，让妮可小动物似的汗毛竖起。
“诶？好，好啊。”
她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第19章
一路上的景色衰败至极，天幕之上乌云席卷，隐隐雷电闪动，曾经的橄榄园和葡萄园已经被畸变物入侵，从淤泥里流出的种子在肥厚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出硕大的花朵和藤蔓。
空气隐隐漂浮着黑紫色的瘴气，几乎要凝为实质。对妮可来说，这些瘴气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对普通人来说，就是要命的毒药，长期生活在里面会越来越虚弱，直到死去也检查不出原因，但是解刨尸体，会发现内脏和大脑上都爬满蠕动的半透明紫色长条寄生虫。
那景象实在令人作呕。
奥古斯都这段时间带领着搜救队往返于上方和地堡，甚至还多次前往附近的森林和聚居地，生怕有人被遗漏在地表，被瘴气所困。
他像是最沉默、忠诚的牧羊犬，努力用鼻子嗅闻地面，搜寻需要他保护的羊羔。
有的时候，尤嘉觉得他或许适合成为一位古典版的圣骑士，节制、谦逊、慈悲，而不是投身深渊的怀抱。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一闪而过，之后再也没有浮起来过。深渊有什么不好的，绝妙的躯体和美酒像是火山喷发时的岩浆一样无穷无尽、摧枯拉朽，击穿一切。多少人想向魔鬼出卖灵魂好得不到机会。
她宽容得向他敞开了怀抱，简直伟大得拳打天使脚踢圣座。
回到封印起来的储藏室让她花费了一点时间。孤身穿过淤泥回到城堡对她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带着一个拖油瓶就有点费劲了。
尤其这个小拖油瓶身体构造不太一样，通过断壁残垣里的缝隙对妮可来说很困难，过长的触须让她很容易被自己绊倒，路途中的障碍对她来说相当危险。
妮可提着裙子，实在有些尴尬，走了几步后停在原地，默默地把裙尾捞起来了，绑在了腰上。
尤嘉这个时候倒是耐心十足，撑着巨大的黑伞，把另一只手递给妮可，“好好抓住了，就算在哪摔倒掉下去，我也能把你拎起来。”
城堡的密道中遍布荆棘和陷阱，还有人类肉眼看不出的魔力触手，忠诚地隧道中巡逻，保护魔王的财产，它们只听从魔物的气息，无差别攻击一切行动的东西，因此每走一步都要相当小心。
妮可尽量凑近尤嘉，让自己笼罩在她的保护范围内，像是紧跟着妈妈的小鸭子。
不过危险不仅如此。
可怖的巨型魔芋攀附在墙壁之上，它们会张开口器整个吞掉冒险者，剥除身上的装备，再把光溜溜且血条减半的冒险者吐出来，虽然杀伤性不强，但是侮辱性满格。毕竟如果没有队友脱下衣服分享，就只能捂着脸走回城里了。
在冒险者酒馆发行的魔物图鉴当中，它凭借猥琐的风评冲上了前二十的位置。
顺带一提，这本图鉴是魔王大人带领治安处员工亲自编纂，扉页上还有她华丽的花体签名。它相当畅销，和魔王城地图并列为翡露探索必买书籍之二。
妮可小心翼翼地看着魔王的背影，她穿着有着精妙烫金纹路的黑色法袍，露出苍白的腰肢，扭转的时候能看到漂亮的肌肉线条。那双手真冷啊，但是又细腻无骨，没有经过一丝操劳，仿佛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茶杯。
像是握着一条蛇。
这个想法让妮可心漏跳一拍。
她已经在魔王城生活好一段时间，魔物们看上去可怕，实际上都非常迟钝友善，脑子一根筋。收留她的魔王陛下性格幼稚，但是相处起来非常可爱，她从没想过，用危险的冷血猛兽类比。
一定是错觉吧。
她想得太出神，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脚，小小地惊呼一声。
尤嘉转过头，烛火在她晶莹的眼珠里辉映，“怎么了，摔到了吗？”
“没有，看不清路，被绊住了。”妮可的脸红了，还好光线昏暗，大概没人能看清。
其实魔王的夜视能力足以让她看清黑暗中的任何东西，不过她对小女孩细腻的心思一无所知，即使对方脸色羞红眼神躲闪，也会被粗暴地理解成“果然地下还是太闷热了吧！”
“抓紧我的手，别害怕。”
推开图书馆无数书架中的一扇暗门，走过藏在墙壁中的密道，最后才能抵达位于城堡地下的储藏室。
这里原本应该镇守着魔物，防止贪婪的冒险者小偷们窃取魔王的宝藏，不过现在只有魔力触须迟钝地游荡。
打开门的一刹那，妮可几乎因为闪耀的光芒而眩晕。毫不客气地说，这里完全是一座穷奢极欲的雨林，不过奇珍取代了葱郁的植物，连角落里随意堆放的锈剑上都刻着精美的古代文字。
储藏室大概有三层高，中间打通，墙壁被樱桃木格子架取代，每一格都放置着更珍贵的收藏品，和地上随意丢弃的金币不是一个等级。妮可就从中看到了黄金独眼巨人的眼球、泡在透明液体器皿中的死海遗书、完整的古代科技战车、狮心帝国时代的战旗……等等，那个架子前的银牌刻着圣人萨赫拉的裹尸布，这种教廷的圣遗物居然会在魔王手里吗？
妮可闭上眼睛，再睁开，感觉双腿有些发软，几乎要跪在宝藏堆前。
她从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小镇，对物欲没什么概念，连地上绵延如山的黄金都不能让她有什么冲动，但是眼前这些恢弘的收藏品和背后所暗藏的意义让她真正感到震撼。
尤嘉对她的内心一无所知，只看到她站立不稳，于是伸手拉住她的衣领，提着放在一只金流苏红丝绒软垫上，茫然地低头查看她的脸色，又扒开眼皮观察瞳孔的状态，“这孩子，怎么眼珠子发直，一动不动的，还好吗？是不是太亮刺痛眼睛了？”
那双眼睛在暗处瞳仁扩大，睫毛直直地翘起，几乎贴在眼皮上，转动间露出粉红的眼睑。
她看过从黑暗里走出来被强光刺伤眼睛的例子，对人类的脆弱程度有没什么概念，不由有些担心。虽然妮可现在的状态已经算不上是纯种的人类，不过她还是担心这孩子一不小心死在哪里，就像人类担心自己饲养的脆弱宠物。
温度低了两度可能死掉、水质发生变化可能死掉、换了食粮可能死掉、主人多看了两眼可能死掉……
“哦！”尤嘉脱口而出，“眼皮里面有根睫毛，我给你拿出来！”
没等说完，她就伸出爪子，准备伸进眼皮里。
“……等等，不可以，会弄坏眼睛的！”
妮可尴尬地捂住脸，小声说：“不是的……这些宝藏像是传说里走出来，我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识到，简直跟做梦一样。”
那根睫毛最终还是被吹出来了。
妮可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后面尤嘉根本听不清，歪着头问：“你喜欢这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