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莜对着宫女微微颔首,将一枚荷包塞到了这宫女的手中:“辛苦姑娘了,姑娘拿去喝茶。”
这宫女看着自己手中的荷包,颇有些受宠若惊,她未曾料到,被云相养得有些不谙世事的云莜,竟也学会体谅她们这些下人了。但无论如何,云莜不是她能够怠慢的,她朝着云莜福了福身:“多谢云小姐。”
云莜沉默地随着云相入了殿,还没等她考虑好见到昭睿帝之后如何措辞,就听见了太后与当今的对话声。
“皇帝,哀家知道,你为着当年皇后去世一事一直郁结于心,怨着哀家,可那也不是哀家有意的……你若是实在觉得意难平,哀家便舍了这条老命,给皇后陪葬去。只是,你万万不可再继续作践自己的身子了,你这是在剜哀家的心头肉啊!”
说到最后,太后开始哽咽了起来。
与之相对的,是皇帝冷淡而又沙哑的声音,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厌倦:“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莜莜她,终是不在了……而今,朕也要去陪她了。”
说完这番话,皇帝喘了口气,又道:“母后且放心,无论如何,您终究是朕的生母,朕在咽气之前,会妥善安排好您的将来。至于旁的话,您就别再说了,朕也不愿再听了……”
云相与云莜都因为这段对话而怔愣当场。
他们似乎撞破了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秘事……
云相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只道先皇后是病逝的,却原来,先皇后的死,与太后也有些瓜葛吗?
若真是如此,也难怪先皇后走后,皇帝会意志如此消沉。最亲近的亲人,害死了自己的挚爱,任谁都受不了这种打击。
也难怪,从前那么孝顺太后的皇帝,这些年对太后,只剩下个面子情。
第8章 第 8 章
◎相见◎
太后离开皇帝的寝殿时,面儿上犹带着泪痕,她身着宝蓝色对襟妆花袄,上锈万字不到头的图纹,端的是贵气华丽。
她虽保养得宜,但因着近些日子心力交瘁,近半头发已成银丝。
看到云家父女,太后怔了怔,而后赶忙别过头去,用广袖掩住自己的面庞,似是因自己这狼狈的一面被云家父女撞见而颇为难堪,声音也是强势而又冷硬,不复方才在昭睿帝跟前的和软。
“皇帝对你们父女倒是信任,竟然任由你们不通报便随意进出这坤泽殿!如今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这宫中成了你云家的后花园!若是有朝一日你对皇帝图谋不轨,只怕皇帝连躲都没处躲去!”
这话可谓是颇为诛心了。
然而云相知道因着昭睿帝比起太后,更为看重他的意见,导致太后看他颇不顺眼,再加上如今太后这难得狼狈的一面让云相瞧见了,方才与昭睿帝的对话也让他听去了,太后心中有一股子邪火要向云相发泄也在情理之中。
云相面不改色地拉着云莜向着太后行了礼。若是旁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定会毫不留情地予以还击,只是太后到底是昭睿帝的生母,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大不了,就把她的那些话当成耳旁风。反正她说得再多,也只能过过嘴瘾,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太后见云相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心中暗恼,不由把矛头对准了云莜,说云莜不知自珍自爱,大闹华阳郡主府,毫无贵女风范。
云相面儿上浮现出一层怒意来,他可以忍受太后对自己诸多诘难,却不能容忍太后对云莜评头论足。
一直安安静静在一旁充当花瓶的云莜见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开口正要说话,这时,坤泽宫内突然传来了一串咳嗽声,紧接着,是一阵沙哑的男音:“朕这坤泽宫门口怎的这般热闹,可是云相来了?”
还欲“再战”的太后听到自己儿子的话,顿时便萎了。
太后瞪了云相一眼,示意云相识相些,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要分清,莫要打扰了刚刚醒来的昭睿帝,却见云相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紧随其后的云莜则是与其父保持着相似的姿态,与云相不同的是,云莜甚至没有多给太后一个眼神。
太后:“……”父女俩当真讨厌。
她的侄女梁国夫人说得果然没错,若是一直由云相掌权,她这日子过得可不会舒心。
云相支持宸王,她顶好是以太后的身份支持荣王,不能让云相一直得意下去。
当然了,在太后看来,若是昭睿帝能够有所好转,让她抱上亲孙子,自然最好不过,虽说儿子大了翅膀硬了,没有从前听话了,可那到底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外人再好,总归没有儿子来的亲近。
……
待云相带着云莜走进皇帝的寝殿时,一股浓到发苦的药味儿扑鼻而来,明黄的幔帐后传来几声轻咳。
昭睿帝萧铮在心腹康公公的服侍下勉强靠坐在床上,歪着头有气无力地看向云相:“你来了。”
云相一看到他如今这副衰败的模样,联想到他当初何等意气风发,便不由眼前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想到在帝王面前垂泪,终究不吉,赶忙忍住,而后将身边儿的云莜轻轻推到了昭睿帝跟前:“是,臣来了。今日,臣是带着莜莜一道来的。莜莜,来,跟你萧叔叔见个礼。”
云莜依言上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昭睿帝。
昭睿帝虽已过而立之年,但并未像云相一般蓄须,故而显得十分年轻。
只见他身着交领绣麒麟纹素锦常服,长发只简单的用一条浅蓝色云锦发带束起,朴素得不像是一位帝王的装扮。
他面容昳丽,眸光清亮,身上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息,若非此时正病歪歪地倚在床边,当真看不出是个久病之人。
“囡囡,来,走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昭睿帝冲着云莜招了招手,目光中带着属于长者的宽厚与慈和。
“想当初,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你娘带着你进宫,皇后一见了你,便爱得跟什么似的,非要认你做干女儿。你娘与皇后是闺中密友,与皇后开玩笑说让皇后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便同意让皇后做你的干娘。可惜皇后是个取名苦手,一连取了数个名字,都被你娘给否决了,最后实在没法子,便偷了个懒,拿自己的名字来给你做名字。”
昭睿帝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唇畔带笑,一双凤眸也越发亮了起来:“如今,十余载过去了,咱们囡囡也长大了。皇后若是看见囡囡出落得这般好,心中不知该有多高兴。”
也正是因云莜与先皇后同名,昭睿帝虽然十分宠爱云莜,但从来不唤她莜莜,而是以囡囡这种带着长辈对晚辈亲昵宠爱的称呼来呼唤云莜。
对于昭睿帝而言,莜莜是独属于先皇后的昵称。
但云莜也因为继承了先皇后之名,而被昭睿帝爱屋及乌。
外人都道云家小姐得昭睿帝喜爱,是因云相之故,只有昭睿帝身边儿亲近的人才明白,云家小姐这般得宠,与先皇后也脱不了干系。
云莜其实并没有原主与先皇后之间的那些记忆,但听着昭睿帝以怀念的口吻提及先皇后,不知为何,她心中越发难受了。
兴许,原主不止与昭睿帝感情深厚,也同样对先皇后很有感情吧。
云莜的手指悄悄地绞了起来,这是她在不知所措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她却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子小动作,被昭睿帝尽纳眼底。
昭睿帝瞬间变了脸色。
“莜莜……”
昭睿帝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呢喃,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般。
云相微微蹙眉:“皇上?”
昭睿帝回过神来,见云莜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正用一种惴惴不安的眼神看着他,不由在心中为自己的失态而暗自懊恼。
莜莜已经过世多年了,他怎么会觉得,方才云莜的小动作像极了他的莜莜呢?
想来是他的错觉吧。
因着方才的小插曲,昭睿帝看向云莜的目光有些愧疚:“好孩子,莫怕。朕只是想起皇后了。你五岁前,皇后时常召你入宫,将你抱在膝头逗弄。想来是潜移默化之间,你将皇后的动作学了些去。朕方才看到你低头绞着手指的样子,便仿佛看到了皇后……”
原来竟是这样。
云相听闻此言,神情不由放松了下来。
云莜五岁之前,的确是几乎有一半儿的时间养在皇后身边。昭睿帝这么说,倒也在理。
只是,这会子昭睿帝从云莜身上看到了先皇后的影子,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云相是知道昭睿帝对先皇后的感情有多深的。昭睿帝本就已经有要随先皇后而去的意思了,若是看到他的女儿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加速了迈向死亡的过程,可就大大不妙了,云相开始思忖着日后要不要让自己的女儿没事少入宫。
正如云相对昭睿帝十分了解一般,昭睿帝对云相这个老伙计在想什么也是颇为清楚。
“朕还要亲眼替皇后看着囡囡成婚呢,没那么容易倒。你切莫想写有的没的,平日里有闲暇之时,便多带囡囡进宫来看看朕吧。看到囡囡,朕的精神头都要好上许多。”
云相听闻此言,这才放下心来,对昭睿帝道:“如今皇上身子不好,朝中泰半政务都托付于臣手,臣就是想时常带着小女进宫来看您,只怕也不得闲。若是皇上真想让臣有些闲暇时间,便尽快好起来吧。”
昭睿帝听出了云相言语中的关怀之意,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当初莜莜走时,将他所有的欢乐也一并带走了,他虽为了江山又撑了些年,可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莜莜走后,他想方设法让自己振作起来,可终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让他失去了兴趣。
唯独在回忆与莜莜相关的人或事物时,他才能感受到一丝欢愉和慰藉。
若是能追随莜莜而去,于他而言,大抵也是一种幸福吧。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为身边亲近的人安排好后路才是。
昭睿帝正想得出神,却感到一只小手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抬眼望去,正好撞入一双充满担忧的瞳眸中:“皇上,您可是哪里不适了?”
不然,怎么能跟人说着话,就开始发呆了呢?
这只是云莜下意识的动作,云相见了,却干咳了两声,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莜莜,在皇上面前不可失礼。”
“无妨,囡囡还小,不要对她这样严厉。她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朕容许她在朕的面前稍稍放肆些。何况,她此举也是在关心朕。”昭睿帝回过神来,摸了摸云莜的脑袋:“莫担心,朕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囡囡,从前你见了朕,都唤朕一声萧叔叔的,怎么今日在朕面前倒拘谨起来?”
云莜说不出理由,只是莫名地不想这般称呼昭睿帝,便随意寻了个理由,道是礼不可废,从前她还小也就罢了,如今都这般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是会让人说闲话的。
这时,一名小太监捧着药碗走了进来,那药的药性极浓,隔着老远便能闻到药味儿:“皇上,该喝药了。”
那小太监正要将药奉予昭睿帝,就见昭睿帝厌恶地别过了头,指着面前的紫檀木桌案道:“先放着吧,朕过会儿再喝。”
那小太监闻言,苦着脸道:“皇上您就别为难奴才了,太后娘娘交代过,一定要亲眼看着您用完药,才能将空碗拿出去。”
显然,昭睿帝偷倒汤药的事,已经被太后知道了。
昭睿帝虎着脸对那小太监道:“你是朕的奴才,还是母后的奴才?”
“皇……皇上……”那小太监脸皱成一团,都快要哭出来了。
云莜见状,将那碗药从小太监手上接了过来,也跟着劝道:“皇上,您就好好儿把汤药给喝了吧。”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昭睿帝能够尽快好起来,最好能活得长长久久的,熬死荣王与宸王两个,总是逃药怎么行?
想想寻常的劝说兴许不能让昭睿帝老实用药,云莜用上了激将法:“我如今生病喝药都不怕苦,难不成您都这么大了,还怕苦么?”
昭睿帝闻言,身子一僵:“谁、谁怕苦了?”
云莜晃了晃手上的药碗:“您若是不怕苦,便证明给咱们看。”
不知怎么的,昭睿帝看着云莜的神色又是一阵恍惚,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一碗药已经下肚了,舌尖满是药汁子的苦腥味儿。还没等昭睿帝皱眉,云莜就递了杯清水给昭睿帝,好让昭睿帝漱漱口。
云相看着自家闺女这照顾人的熟稔架势,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这个做老子的还没享受过闺女这般细致的照顾呢,倒是让昭睿帝先享受到了!
不过看看昭睿帝在自家闺女的一番“规劝”之下终于肯好好喝药了,云相叹了口气,终是没说什么。
……
坤泽宫中的事,瞒不过一心关注着昭睿帝的太后。
当太后得知昭睿帝在云莜的劝告之下终于肯好好喝药时,心中悲喜交加。
喜的是儿子终于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悲的是自己这个做母后的不知劝了昭睿帝多少次,昭睿帝都油盐不进,云莜一个小丫头,一个照面之下就让昭睿帝改变了主意。
但不管怎么说,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后来,当坤泽宫中传来消息,昭睿帝与云相父女一道用膳,胃口好了许多之时,太后越发肯定了这一点。
太后虽对云相百般不喜,连带着对云莜也没什么好脸色,可她终是关心昭睿帝的。
她思忖片刻,对身边儿的心腹王嬷嬷道:“皇上肯听那云家丫头的话,你说,若是将那云家丫头留在宫中照顾皇上,皇上的身子是不是会好得更快一些?”
太后惯来想一出是一出,仗着身份高地位尊,鲜少考虑别人的想法。
王嬷嬷对自家主子这性子已经习惯了,只是显然有些无奈:“云家小姐尚未出嫁,这让云家小姐留在宫中照顾皇上,怕是不大合适啊。”
“这有什么。”太后满不在乎地道:“若是她因照顾皇上而失了名节,让皇上纳她入宫就是了。她如果能够让皇上的身体好转,封她个宫妃做做只当是酬劳了。”
第9章 第 9 章
◎敌意◎
王嬷嬷险些被太后的话给噎着,委婉提醒道:“主子,云家小姐心慕宸王之事,宫外皆知。让云家小姐入宫,怕是不大合适啊。”
太后一听宸王二字,眉头就竖得老高,扬声道:“宸王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跟皇帝抢人不成?”
因侄女梁国夫人时不时便在太后耳边说宸王不是,甚至明言,宸王仗着藩王之子出身,看不起以外戚之故晋升京城一等世家之列的梁国夫人母族,这让与梁国夫人同出一族的太后对宸王颇为不喜。
“若是皇上开口要云家小姐,宸王自然不敢跟皇上抢人。只是这云家小姐既然心有所属,心思不在皇上身上,让她嫁入宫来,只怕委屈了皇上。皇上坐拥天下,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何要去纳一个心有所属之人?”
“这倒是。”这话颇对太后胃口,在太后心中,便是那天仙也配不上她的儿子:“罢了,为了皇帝,哀家少不得受几分累。这些日子,就以哀家的名义将云家丫头召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