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夫人摇了摇头:“方才,我去御花园的时候,看到表哥派人来接云家小姐了。那云家小姐一路乘坐着步舆向着坤泽宫而去,当真好大的架子,我一见便没了心情。”
太后素知自己这侄女要强,凡事不肯落于人后,当即便将她招到身边儿来,抚着她的手道:“你若是羡慕,等过阵子,你表哥身子好些了,哀家挑个他心情好的时候与他说说,让他给你也配个步舆。云家丫头不过是个小姑娘家,身上无品无级的,总不好让她越过了你去。”
“姑姑,我是眼红她一个步舆么?”梁国夫人跺了跺脚:“我是在为您鸣不平啊!这人分明是您接入宫中的,却让表哥给截走了,还赐了步舆这么一路招摇过市,这分明是不将您的颜面放在心上啊!”
她觑了眼太后的神色,见太后微露不悦之意,赶忙话锋一转:“当然了,我这么说不是在责怪表哥。表哥一向孝顺,想来是那云家丫头给皇上灌了迷魂汤!明明您才是表哥最亲近之人,这回,表哥却为了个外人拂了您的面子,实在让我气不过!”
梁国夫人知道太后最是看重昭睿帝,难以忍受旁人在昭睿帝心中越过她去,于是便故意拿这方面来说事,想着太后定会气不过去找云莜的麻烦。
谁知,太后听了梁国夫人的话,却是幽幽一叹:“她的事,你就莫管了。还得指望着她来劝你表哥好生用膳、好生喝药呢,总不能她才刚入宫就罚她,把她给撵走了,你表哥的病可怎么办?只要她能够劝得你表哥好生养病,让你表哥多几分欢乐,莫说是下哀家面子了,让哀家把她当祖宗供起来都行。”
太后一想到昨日与昭睿帝对话时,昭睿帝那油盐不进、生无可恋的样子,心口便是一阵绞痛。
她已经送走了自己的长子与幼女,万万不愿意再送走这膝下唯一长成的儿子。
方才太后对梁国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却也不是虚言,眼下对太后来说,什么都没有昭睿帝的身子重要。
梁国夫人未曾料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一口气堵在心口下不去,脸色十分难堪。她平复了一下心绪,问太后:“这是怎么一说?姑姑怎么就能笃定,表哥肯听她的话?”
昭睿帝有多固执,梁国夫人是见识过的。方皇后过世的第三年,昭睿帝因积劳成疾、悲伤过度而病倒,梁国夫人曾亲手做了汤羹给昭睿帝,却被昭睿帝派人拦在了门外,连门都没让她进。
那日,也是这么个大冷天,霜雪铺了满地,呼呼的风刮在脸上似要将人的皮肉掀去一层。梁国夫人就这么站在坤泽宫外,看着周围经过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带来的汤羹渐渐冷却,一如她的心……
梁国夫人执着地等了昭睿帝好几年,相信自己早晚有一日能焐热昭睿帝的心,可自打那日之后,梁国夫人再也不说自己要嫁给昭睿帝这话了。
她默默地擦去了自己刻意模仿方皇后描摹的妆容,褪下了身上仿照方皇后佩戴的首饰,而后遵从家族以及太后姑姑的意思,嫁入了梁国公府。家族与她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后梦,终是碎了一地,哪怕她放下自己的尊严,去效仿自己最为厌恶的人,也未能让昭睿帝多看她一眼。
这是梁国夫人最为隐秘的心伤,也是她这些年最意难平之处。
自那以后,梁国夫人便明白,凡是昭睿帝所做的决定,唯有先皇后方莜能让其改变主意。梁国夫人是真不相信,云莜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然而太后接下来的话,改变了梁国夫人对此的认知。
“昨日,她入宫看望你表哥,劝得你表哥将药好生喝完了。如若不然,你以为哀家为何会赏赐她东西,还特意将她召入宫来?看在她对你表哥还算有用的份儿上,她若不是做了什么十分让人看不过眼的事,你便忍忍吧。”
梁国夫人闻言,怔愣在原地。
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心如铁石的昭睿帝,竟也是能够听得进人劝的,更想不到,她忍了方皇后这么些年,到头来,还要忍这么个与方皇后颇有渊源的小姑娘。
以往都是她仗着太后之势逼得旁人对她让步,这回,她成了被逼着让步的那一方了吗?
在太后坚定的眼神下,梁国夫人终是选择了低头。
“姑姑,我明白了,我近日不会主动去招惹那小丫头的。”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满意得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的委屈。王嬷嬷,去将哀家新得的那匣子南海明珠拿来,让阿蕊带回去,或是留着串成珠珞,或是赏人,都是极好的。”
王嬷嬷面儿上躬身应了,心中却道,不过是找云小姐麻烦没找成罢了,算是哪门子委屈?这些年,梁国夫人让太后纵得越发娇气了。
……
坤泽宫位于皇城中轴线上,凤仪宫与居安宫则分别坐落于坤泽宫的东西方,是后宫之中距离坤泽宫最近的两座宫殿。
后宫之中久久无人居住,这座居安宫也是昭睿帝临时命人收拾出来让云莜住的。昭睿帝不愿委屈了云莜,本是要安排云莜住在居安宫正殿,云莜却以不合规矩为由谢绝了此提议,主动搬去了居安宫的东偏殿居住。
除了云莜带入宫中的南溪以外,昭睿帝还另外安排了两名小宫女并两名小太监来服侍云莜,这两名小宫女一个名唤秋菊,爽朗大方,一个名唤秋棠,温柔细致,二人得了云莜的赏后,南溪想着接下来要与她们共事一阵子,有意与她们拉近距离,便引着她们说了一会子话,又与她们打探了一下宫中的情况,不多时,秋菊、秋棠与南溪三人已经能热络地彼此称呼一声姐姐妹妹了。
云莜看着这幅光景,心道,南溪说是沉默寡言,看样子也是相对南鹊而言的。真真需要用上她的交际才能的时候,她还是很可靠的嘛。
两名小太监一个名唤小钱子,一个名唤小路子,小钱子看着颇为机灵,正是那日劝昭睿帝喝药的小太监,小路子则人高马大的,让人看着很有安全感。
云莜是小钱子的师傅郝公公送来这居安宫的,可惜郝公公才将云莜送到此处,便急匆匆回去找昭睿帝复命了,没领云莜的赏,也没坐下喝口茶歇歇脚,云莜便让小钱子代为转达她对郝公公的感谢之意。
小钱子自然应下了这桩活计,而后,细细与云莜介绍起宫中的情况来。因宫中人口简单,只昭睿帝与太后两个正经主子,小钱子便将他们的喜好与忌讳对云莜分说了一番。
“太后娘娘自上了年纪,性子便越发古怪。不过云小姐不必担心,只要您能劝动皇上按时用药,好生用膳,太后娘娘就不会为难您。太后娘娘有一极为宠爱的侄女梁国夫人,时常出入宫闱,那梁国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偏又十分得太后娘娘宠爱,云小姐若是见了她,尽量别与她发生冲突。至于皇上……”小钱子叹了口气:“皇上这病症,却要从先皇后仙逝说起了……”
待云莜得知,自先皇后离世后,昭睿帝就没能好生休息过,每每睡不到几个时辰便从梦中惊醒,一颗心便不由揪了起来。似他这样,便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也难怪他会屡屡生病,难以好转。
看样子,除了药补、食补之外,还得想个法子,解决了昭睿帝这少眠之症。
云莜这般想着,眼皮子开始打架。忙碌了一日,她终是体力不支,躺在拔步床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朦朦胧胧间,云莜竟“看”到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跪在佛像前,祈求夫君能安然归来。为此,她在紧盯前线战事、协调各方势力、为夫君保障后勤畅通之余,还抽空抄录了《般若心经》、《地藏经》等经书,既是为前线之人祈福,也是为了让自己静心。
云莜虽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却隐隐觉得她是传闻中已故的方皇后。想来,是方皇后在天有灵,不忍看着昭睿帝饱受折磨,是以给她托梦来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云莜便睁开了眼,洗漱完毕后,命人点亮了油灯,学着梦中宫装女子的样儿,开始抄录起佛经来。她不知这般做是否有用,倘若她梦中的女子当真是方皇后,她所做的一切,应该是有用的。至少,方皇后祈福完后,昭睿帝当真回到她身边了,不是吗?
本朝记载中,昭睿帝御驾亲征的战役唯有一次,便是昭睿帝初初登基、主少国疑、藩王窥伺之际,昭睿帝的皇叔秦王不服昭睿帝的统治,明知羌人有意趁着新老交替之际犯边,还撤走驻兵予他们方便,最终导致大夏门户大开,羌人大举进犯,与此同时,秦王亦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干起了谋反的勾当。
秦王一反,其余藩王们亦是蠢蠢欲动,只待昭睿帝自顾不暇,便要准备脱离大夏的统治自立。
昭睿帝若是不能给予秦王一击,国内形势立时就要生变,一个弄不好,昭睿帝就会成为让国土分崩离析的罪人。面对秦王的宣战,昭睿帝不能退,也不愿退。
那一仗,是昭睿帝登基以来打的第一仗,同样也是最艰难的一仗。昭睿帝虽熟读兵法,手下又有岳父武安侯这等成名多年的老将辅佐,但秦军坐拥地利之势,以逸待劳,处处设伏,令战况陷入胶着之态。
好在连上苍都在帮着昭睿帝,秦王起兵没多久,王府所在之地便发生了地动。昭睿帝趁机散布消息,秦地会有此一劫是因秦王起兵谋反上苍不容。
不少人信以为真,秦王私兵一会儿担忧自己的家小,一会儿害怕上苍降下责罚,人心不齐,斗志涣散,面对朝廷大军开始呈节节败退之态,最终,落入了昭睿帝与武安侯所设的陷阱之中。
打了胜仗的昭睿帝与武安侯越战越勇,利用改良过的抛石机、火器等物将羌人赶回了老家。
仗是赢了,且赢得十分漂亮,可惜在此战之中居功甚伟的武安侯,因连续作战而旧伤复发,溘然长辞。老将军却也硬气,愣是撑到羌人离去才终于倒下,三军皆为之而戚戚。
昭睿帝在出征之际,将朝中诸多大大小小的事务托付给了爱妻方皇后。
方皇后虽是一介女流,竟也将诸多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并不直接插手朝中政务,却能让大臣们相互辖制,并弹压住怀有异心的大臣。与此同时,在昭睿帝与秦王、羌人作战之际,方莜还设法分化了其余的藩王们,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削弱他们的势力,让他们无暇给昭睿帝捣乱。
方皇后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在昭睿帝出征之际,她替他稳住了后方,为他祈福,最终也成功地等到他大胜归来。可惜,连日的劳心劳力,外加父亲武安侯逝世的噩耗使她陷入极度悲伤之中,极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
方皇后身体本来如牛犊子一般健壮,自此之后,开始大病小病不断。
她最终会早逝,兴许与这么段经历也脱不开干系吧。
云莜抄完几卷经文,算算时间,该是宫中用早膳的时辰了,便准备去昭睿帝那儿坐一坐,方便的话蹭个早膳。
昭睿帝的心腹郝公公曾私下与云莜说过,昭睿帝最近总是食欲不振,若是有个人陪着一道用膳,兴许他还能吃得香一些。
等云莜到了坤泽宫,昭睿帝正看着早膳连连摇头:“朕没有胃口,端下去吧。”
郝公公苦口婆心地劝道:“皇上,您好歹用一些吧。您若是一口不吃,身子可怎么好得起来?回头太后娘娘知道了,又要悄悄儿抹眼泪了。”
这种老生常谈的调调显然已经不能引起昭睿帝的兴趣了,只见昭睿帝蹙着眉头提高了嗓音:“莫要让朕重复第二遍。”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角眉梢带着些许倦态,显然,昨日又没能休息好。
郝公公看着一旁的云莜,双眼一亮:“皇上,云小姐来陪您用早膳了。您总不能让云小姐饿着肚子吧?”
作者有话说:
①百度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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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狭路◎
昭睿帝闻言,抬眸望去,果然看见一名女郎亭亭立于门前,梳着分肖髻,头上只斜斜插了支水晶雕花簪,乌发间簪了几朵绒花,上身是浅蓝琵琶襟云锦小袄,下半身则是深一色的马面裙。
云莜本就五官精致,清丽隽美,便是随意打扮一番,也足以让人侧目,更何况,她近些日子多了几分自信与从容,愈发显得她高华贵气,较之原本的容貌又增了几分颜色。
昭睿帝的目光在略过她马面裙上所绣的瓶中如意时,停顿了须臾,眸中渐渐生出些暖意来。
花瓶中插着如意,有“平安如意”之意①。
云莜特意穿了这身衣裳来见他,倒也算是颇为用心了。
囡囡果然是个好孩子,可惜他这副残败的身子不争气,怕是要让这孩子的一番心意白费了。
昭睿帝轻咳了一声,正要挪开目光,偶然瞥见云莜纤白的腕子上佩戴的一串佛珠,不由怔了怔:“你信佛?”
“不敢欺瞒皇上,臣女不信佛,只是心有所求,临时抱抱佛脚罢了。”云莜一双透亮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昭睿帝:“臣女希望皇上龙体安康,长命百岁,可这些不是臣女能够决定的,只有求助于神佛。”
这话何曾耳熟,让昭睿帝想起,他记忆深处,有个明丽娇俏的女郎也曾与他说过类似的话。
——阿铮,看在我每日料理完诸多事务之后,还要辛辛苦苦抄佛经为你祈福的份儿上,你可得安然归来,否则,就是对不起我为你抄的这些经书!
当日,昭睿帝在军中收到方皇后寄来的国信与家书,哭笑不得,提笔回道:往日也没见你拜佛,怎么突然就抄起佛经来了?
过了一阵,昭睿帝又收到了回信,透过那龙飞凤舞、刚劲有力的字迹,仿佛都能看到方皇后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样子。
——我从前不信,现在信了,不可以吗?!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临时抱抱佛脚。从前我不信佛,不拜佛,是因为我觉得我所求之事,可以自己办到,不需要寄希望于神佛。可如今,你上了战场,凶吉难料,我对此常感到无力,也唯有求神拜佛,兴许还能起些用处。我拜得虽晚,且功利了些,但我想着,佛祖慈悲为怀,胸襟宽广,定是不会计较我这小小的失礼的。别的我也不求什么,惟愿你与爹爹能平安归来……
因战况紧急,通行不便,从京城送到前线的书信不过寥寥数封,也正是这几封书信,成为了昭睿帝那段艰难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亮色。每每陷入困境之际,只要一想到京中还有人在等他回去,他的身体中似乎就迸发出无尽的力量来。
“莜莜……”昭睿帝低低呢喃了一声,忽然觉得,若是莜莜看到此刻的他,定会十分失望吧。
毕竟,当年的他年轻气盛又好强,总是习惯了将软弱的一面隐藏起来,在心爱之人面前,他一直都表现得十分勇敢,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都绝不轻易退缩。若是他的莜莜知道,他其实也是如此软弱的一个人,失去了她,便意志消沉至此,定会觉得看错了他吧?
说不定,还会后悔嫁给他。
当初,莜莜是那么的关心他,竭尽全力想要保护他,可如今,他却可劲儿地作践着当初莜莜想要保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