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玄烨轻轻拉起她的手,“朕答应你。”
上辈子,他看过许多不得已,为了虚名利益,不得不有所付出——生在天家,哪来真正的骨肉之情?
玥容此举的确不智,但却是出于母亲保护自己孩子的最单纯的愿望,就为这个,他想他也应该成全。
*
洗三礼后,舒穆禄氏奉旨进宫,玥容早命人将西梢间收拾出来,那里虽然背阳了些,但地方整洁干净,地龙也烧得旺,横竖冬日出门的时候不多,待在屋子里还更暖和。
舒穆禄氏这回就很轻车熟路了,跟玉墨几个有说有笑,又道:“住得太近了些,晚上不方便吧?我怕听见些不该听的声音。”
玥容脸上一红,“您说什么呢,哪有这种事。”
她这位额娘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言行太放诞了些,不过舒穆禄氏本来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她看上刚阿泰纯粹因这小伙子一根筋直肠子——反正夫妻俩有一个长脑子的就够了。
舒穆禄氏见她要下床迎接,忙将她按住,“你别讲究虚礼了,老实躺着吧,仔细造出病来。”
玥容对旁人不肯抱怨,当着母亲面就不免显出许多撒娇情态,“您瞧瞧这几天怎么过的,人都要发霉了。”
不许活动倒罢,关键连洗头洗澡都在禁止之列,顶多能拿热水擦擦身,幸亏是大冬天,否则铁定得有臭味。
再这么躺下去,她都要生褥疮了。
舒穆禄氏道:“哪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月子里不当心,往后有你苦头吃。”
又拿左亲右邻的事迹来恐吓女儿,某某氏就因为月子里多洗了个澡,以后每逢阴雨天就腿疼头疼,跟针扎似的,明明还不到三十,瞧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这都是不听老人言的下场。
玥容辩道,她听娜仁说蒙古那边不怎么流行坐月子,产妇们躺个三五天就下地干活,也没听见有什么大碍。
舒穆禄氏道:“那些北地蛮子都是野人,你瞧你娇花似的女儿家,怎么能跟她们比?”
玥容:……
你们满人好像也是北边来的呀,不见得这么快就被同化了吧。
但既然母亲都没有帮她开脱的意思,玥容只得罢了,幸亏只得一个月,忍忍就过去了,不至于耽误过年。
舒穆禄氏又兴冲冲去看外孙女,指着佛尔果春的眉眼道:“这丫头比你生下来还漂亮些,真是个美人胚子。”
玥容不信,她可是很早就有病西施之称了,就连佟贵妃宜嫔这两位公认的绝色也只会质疑她的人品,从不质疑她的美貌。
佛尔果春倒是没瞧出什么艳冠群芳的苗头。
舒穆禄氏道:“女大十八变,你刚出世胖嘟嘟的,跟个小猪崽一样,眼睛都睁不开,谁成想越长越苗条呢?”
玥容:……真的吗?那也太磕碜了吧。
本待细问,忽一眼瞥见玉墨等人追逐八卦的目光,赶紧阻止母亲往下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她可不想现在还来出糗。
舒穆禄氏就此在景阳宫住下来,她跟老康很知趣地错开时间,每逢皇帝前来,舒穆禄氏总是恰好不在,以致于玄烨每每错过拜访丈母娘的机会。
玄烨问起时,玥容讪讪道:“我母亲生来腼腆,三爷就别管她了。”
说也奇怪,舒穆禄氏自诩是见过世面的,听到皇帝两个字依旧像老鼠见了猫,生怕御前失仪再连累女儿,为了这个,宁肯省点事的好。
玄烨笑道:“朕又不是老虎豹子,还能吃人不成?”
玥容心道您比猛兽还可怕呢,猛兽好歹还能肉搏,有一线生机,皇帝却一句话便能叫人头落地——杀伤力大太多了。
再说,舒穆禄氏也不可能像平常人家那般表现,想到自己在女婿面前还得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难免有些不痛快,倒不如敬而远之也就罢了。
于是玄烨的孝心也就无从施展,他因生母早亡,本想将舒穆禄氏当半个娘亲看待,但对方不领情,那只好算了。
佟贵妃听闻安嫔请了娘家人来陪月子,不免蠢蠢欲动,她早就想狠狠给李氏一个下马威,先前因着怀孕没办法,这会子生都生了,还不许她刁难?
当然,坐月子的人,佟贵妃没法硬从床上拖出来,这不是还有她娘在么?
佟贵妃便下帖子请舒穆禄氏到她府上,美其名曰招待客人,实则是要炫耀养在承乾宫的四阿哥——虽说从德贵人肚里爬出来,在她看来也跟亲自生养的一般。
相形之下,安嫔就太可怜了,千辛万苦只得了个公主,皇帝还不肯晋她位份,佟贵妃瞧着都不值呢!
舒穆禄氏听着这番添油加醋的贬损,面上没有半点发怒迹象,依旧和颜悦色,“娘娘说的很是,还是您有福气,不用怀胎十月就得了个阿哥,我们家玥容心眼就太实了,傻乎乎一根筋,娘娘以后要多照拂她才是。”
佟贵妃怀疑她没听懂,着意强调,“安嫔只得了个公主,夫人你就不失望吗?”
舒穆禄氏笑道:“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兆头。不像有的树天生贫瘠,别说开花了,连片叶子都不长呢。”
佟贵妃疑心她在指桑骂槐,不免眉立,“夫人胆敢暗讽本宫?”
舒穆禄氏吃惊,“娘娘,咱们不是在说树么?”
她指着窗外那株老槐,“您瞧瞧,当真连叶子都不长。”
佟贵妃一口老血哽在心头,没过多会儿,便叫人倒茶送客了。
第49章 子女
等到离年关还剩不到一个月时, 舒穆禄氏才从宫中离开。
玥容很是难舍难分,“您不能多留两天吗?”
坐月子期间,玥容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且舒穆禄氏从小看她长大, 对她的脾气性情了若指掌, 照顾起来自然也比旁人舒服许多。
玥容仿佛也变成了襁褓里的婴儿, 只需安心等待母亲投喂,无须理会其他。
舒穆禄氏拧了拧她鼻梁, 嗔她撒娇撒痴,“眼看着要过年了,多少事情等着料理, 我若不在,你阿玛还有你那几个兄弟谁能指望得上?”
玥容撇撇嘴,“他们又不是没手没脚,您就由他们去呗。”
舒穆禄氏道:“那不成,你额娘还要脸呢。”
过年就得有过年的模样, 哪怕刚阿泰如今赋闲在家,在朝中没什么影响力,可来往的亲朋故旧总是不少, 可以没里子,不能丢面子——京中多少世家都是这样的。
玥容也瞧出来,她娘是个闲不住的, 古代妇女无论身处达官显贵还是小门小户, 她们唯一的职业都只有一种,那便是“内人”, 舒穆禄氏无疑是以此为荣的,这个家少了她就好像地球不能转动, 她甘心操劳,并且享受着从这种付出中获得的快乐。
玥容对她既尊敬,又有些不是滋味。
临别时,玥容让张小泉将大包小裹的拎上车,除了她自己准备的各色土仪,还有其他嫔妃送的——承乾宫当然多添了一倍,佟贵妃最擅长的便是财大气粗以势压人,觉得如此就能扳回一城,殊不知在玥容看来是个冤大头,白给的东西傻子才不要,既然承蒙贵妃厚爱,那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娜仁的礼物特殊,送了一截羊头并四条完整的羊腿,让舒穆禄氏捎回家炖汤喝,至于剩下的骨架,或是做成雕像,或是拆下来游戏,也都由她——北边的小孩很盛行玩一种叫羊拐骨的玩具,不过在玥容看来倒是有些瘆人的,只能说娜仁的趣味本就偏于哥特风。
母女俩笑了一回,舒穆禄氏拉着玥容的手,眼圈有些泛红,“额娘走了,你自己要当心,不关己事不张口,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为自己,也得为佛尔果春打算。”
她待得不长,可这阵子冷眼瞧着,女儿在宫中竟还树敌不少,同为嫔位的也就罢了,连贵妃都视玥容为眼中钉,这可不是好事。
玥容心说一半的仇恨都是老康帮她拉来的,要怪就怪你女婿去,可当着母亲的面,玥容唯有报喜不报忧,“您放心,万岁爷会护着我的,再说了,您以为我当真那么蠢么?”
谁若是想对佛尔果春动手,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踩过去。玥容以前不觉得母性的可贵,但等自己亲身分娩了一遭,她才知道这个孩子来得多么不容易,在这世上,佛尔果春与她有着最深刻的血脉联结。
她是她骨中骨血中血,无论如何,玥容都不会叫人伤害她。
因着宫中接连添丁之喜,今年的年关分外热闹。玥容养好身子,亦收拾一新出现人前,众嫔妃惊奇地发现这李氏居然变得更漂亮了——她本是一副单薄不堪的身子,瘦骨伶仃面如菜色,但许是月子里调养得宜,如今瞧去仿佛白皙不少,那昏黄的蜡烛照在她脸上都能反光似的!
就连产后发福的丰腴也给她增添了种别样诱惑,如今她一颦一笑满是成熟风韵,抬臂敬酒时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胳膊肘,别说万岁爷了,连她们都险些晃花眼。
玄烨不出所料,晚宴后便翻了玥容的牌子。
玥容早已准备齐全,回去后便沐浴净身,罩上一层软红轻纱,打扮得如盘丝洞里的蜘蛛精般,非得把唐僧肉吃下肚里——可惜老康并非童子,元阳早泻,想必不如唐僧肉那么滋补。
玄烨在这五光十色的诱惑下,三魂不免去了七窍,化作扑食的饿虎一般欺身而上,之后便只闻嘤嘤呖呖。
两人妖精打架似的缠了大半个时辰,待得雨散云收,各自才觉得十分餍足。
玥容固然惊叹于老康的体力——还以为年下事情多,他日理万机会独木难支,怎料还是一样骁勇,看来库房里的鹿血酒没少喝。
玄烨却也诧异于她手段变得更高竿了,怎的大半年过去不见生疏,技巧反倒愈加娴熟?
玥容抿唇,“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三爷不许我多翻书不成?”
玄烨道:“可是你额娘就住在此地……”
当着丈母娘的面,她怎么好意思的?
玥容但笑不语,这就是男人的孤陋寡闻之处了,以为养在闺中的女孩子必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白纸还纯洁,殊不知女人们自有自己的一套传授经验的方法——比如出嫁前都会看的避火图与春宫册子,更有甚者,还会拿亲身经验来教学呢。
玥容进宫前,舒穆禄氏就教了她好几种假装gaochao的方法,多咱等男人的自尊心满足了,这事也就能快快结束了,免得苦楚。
皇帝更是天底下自尊最强的男人。
不过进宫之后她才发现没多大必要,至少大部分时候老康在床笫间的体贴还是很令她满意的——当然偶尔她还是会假装一下啦。
玄烨听得瞠目结舌,“你跟你娘还说这个?”
玥容点头,随即才意识到话里陷阱,忙道:“不过我对您都是赞不绝口啦。”
人要脸树要皮,她当然不会在舒穆禄氏跟前自曝其短,老康毕竟是她丈夫。
玄烨沉着脸,很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再来。”
玥容没想到男人如此记仇,忙道:“恐怕格格晚上啼哭,三爷,咱们还是得留个心眼。”
玄烨道:“那正好,今晚也不用睡了。”
说完目光灼灼盯着眼前连绵山峦,大有佛尔果春若是享用不完那两汪泉眼、就由他来帮忙解决的意思。
玥容领会到了,赶紧披上小衣,红着脸啐了口:流氓!
跟孩子抢吃的,还是不是人哪?
转眼过了年关,踏入正月,因平三藩之乱基本胜利,嫔妃们也都松了口气,虽然知道逆贼不足为患,可若真叫其得逞,她们这些前朝内眷不知得落到什么下场,如今心头大石方才落地,又纷纷称赞皇帝圣明,威加海内,如天神驾临,叛党望风而逃。
玥容也跟着奉了首頌圣诗上去,诗中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总归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古往今来自比尧舜的老康不是第一个,也未见得是最后一个,这点吹捧小菜一碟啦。
老康龙颜大悦,又赐下许多赏赐,玥容也都安心收下,她可不是贪财,得为佛尔果春日后嫁妆打算呢,守着那点份例何时才能发达。
就在景阳宫上下欢欣鼓舞,庆幸又能加工资时,来自承乾宫的消息却让玥容虎躯一震,饭都吃不香了。
佟贵妃叫侍女把四阿哥送去了乾西五所。
皇子们养在阿哥所是旧例,没什么好指摘,但,一般多是在满周岁之后。阿哥所的环境再好,肯定比不得主位娘娘宫里,伺候的又不是亲近之人,谁知道她们会否粗心大意?倘真有点头痛脑热,即便找人来问责也晚了。
何况还未必能化险为夷。
玉烟气愤不已:“她这是做什么?”
玉墨轻声道:“自然是身先士卒给娘娘施压,连四阿哥都被送走,咱们又岂能不把格格交出去?”
关键还不能说贵妃做得不对,清宫规矩向来如此,她无非执行得更严格罢了——不许皇子们与生母亲近,一则是为了培养他们坚忍勇武的个性,二则也是为了避免外戚专权。
但是一般人也不会做得这么绝,到底不是自己亲生,佟贵妃才懒得心疼。
玉烟面露惶然,“娘娘,小格格怎么办?”
事出突然,玥容也没个主意,可无论如何,她不想与女儿分开,名声再好,能比得过血浓于水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