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该怎么对老康说呢?再退一步讲,要不要对老康说呢?
她不过是一个最平凡的女子,虽然出身名门, 境遇优渥, 但,要说她一个官家小姐会钻研地质学也太奇怪了, 何况术业有专攻,即便她读过几本闲书, 也不见得比钦天监那些大臣们预测得还准确。
玥容纠结再三,在老康会不屑一顾和把她当成妖怪烧死两种可能中徘徊不定,但,最终她还是勇敢地走进了西暖阁。
虽然她不清楚老康能拿多大的主意,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是否有预防地震的方法,但,她若是明知危险降临却故意隐瞒不报,那她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何况刚阿泰一家人就住在天子脚下呢,设若有个三长两短,她难辞其咎。
万幸,老康这会子很清闲,也没公文也来打扰。
在老康鼓励的眼色中,玥容到底大着胆子讲了出来,起初磕磕绊绊,后面就愈发流利——想到自己或能拯救千万人的性命,那即使被当成巫婆烧死也值了。
当然,玥容还是耍了点小聪明,她没说自己一定能预知,而是借由托梦之名。世上本就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梦境,听了京城种种异象,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很正常嘛。
出乎意料的是,玄烨并未嫌她杞人忧天,而是认真询问她梦境的经过。
这个,玥容就帮不上忙了,她毕竟不曾亲历过,不知道那场灾祸有多严重,甚至连具体时间都记不清,只记得仿佛在七月:怪她目光短浅,光顾着看书里的情情爱爱去了,连忧国忧民都放到脑后。
于是玥容脸红起来,更觉得自己干了件傻事。
玄烨安抚道:“无妨,你已做了自己该做的,朕会着人安排下去,不必太过紧张。”
他自己当然记得具体日子,亏得玥容提醒,他想起还有这件正经事要办——七月二十八日,还有半个多月,足够他部署周全了。
玥容看老康郑重其事的模样,虽然不解他为何这样轻易相信,心头却仿佛河水涨潮一般,鼓鼓的满是暖意。
她忽然想起,“可是三爷,百姓们未必肯信。”
愚民这个词虽不好听,但有时候也是事实,要预防灾害,免不了兴师动众、劳心劳力,耽误民众的正常生活,指不定还会怨声载道呢。
凭她一己所言不足以令人信服。
玄烨笑道:“不是还有钦天监么?”
人家就是干这个的。
玥容道:“可是……”
钦天监要是真那么厉害,大清早就进入工业时代了,但现实是钦天监的官吏大多数都跟术士差不多,虽然略懂些天文历法、能掐会算,但真正关乎民生民计的却派不上多大用场。
玄烨促狭地朝玥容挤挤眼,“这回他们会管用的。”
玥容懂了,原来是操纵舆论,老康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啊,此番既能成功趋利避害,也能更增添百姓对官署衙门、对皇权的敬仰,可谓一举多得。
她这种小人物,还是老实地苟着就好了。
等玥容离开,玄烨便亲自写下几封手谕布置下去,想了想,又召来魏珠,让他去查查玥容的背景。
魏珠很是不解,万岁爷怎的忽然想到这上头,莫非怀疑安嫔娘娘对他不利么?
玄烨道:“不,朕只是想弄清事实。”
虽然玥容推称做梦,可她眼中的情绪暴露了,她很清楚这场灾害必然发生,但她哪来的底气?
要么,是李家确有这方面人才,她也耳濡目染习得些许;要么,便是另一种可能——她和他一样是重生的。
倘真这般,倒是他俩缘分。
玄烨微微笑了起来。
*
圣旨颁下,嫔妃们的评价不一而足,有说皇帝小题大做的,这世上哪年不发生点灾害,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可若说会波及京城,简直天方夜谭,要知紫禁城乃龙气所钟,难道上天连这块风水宝地都不庇佑吗?不可能的嘛。
也有觉得防患于未然,多留个心眼也没什么,便学着玥容去内务府讨要东西,米面粮油都存了不少在地窖里,以备应急之需。
佟贵妃无疑是前者,她自觉是九天神女下凡,即便真有地龙翻身,肯定也碍不着她去——她还得跟表哥长长久久到白头呢。
得知玥容去过乾清宫后皇帝才颁的旨,佟贵妃就想治她个妖言惑众之罪,可随即钦天监的公示出来,佟贵妃便哑口无言,只能认为瞎猫撞着死耗子,叫她蒙对了。
可是钦天监也有出错的时候呢,若真是场乌龙,她倒要看看安嫔如何收场。佟贵妃津津有味想着,浑然不觉她表哥的面子也被糟蹋。
玥容懒得理会杂七杂八流言,而是忙着向家中传信,舒穆禄氏进宫探望时,玥容又劝母亲最好带家眷出城避避风头,她舅舅那里就不错,虽说自从姥爷姥姥去世后,姊弟间不甚亲近,可一家子还能有隔夜仇?再不济给足银子就是了。
舒穆禄氏道:“我也这般想哩,可你阿玛认死理,说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横竖累不着咱们。”
普信男的通病,刚阿泰也未能免俗,他在皇城底下住了这么些年了,从来风平浪静,如今忽然跟他说有地龙翻身,委实难以置信。
玥容当机立断,“那您就带着弟弟们先走吧,把值钱的东西收拾好,别弄丢了。”
舒穆禄氏笑道:“那你阿玛保准得追上来。”
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刚阿泰虽然自负,可没有爱妻帮他做的下酒菜,完全食不知味呀!
母女俩商量一回,玥容又将几包银子塞到舒穆禄氏怀里,让她帮自己多买些粮食。趁粮价还未涨起来,多储存些总是有备无患,不但自家够吃,多的还能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险情过后总免不了有人流离失所,能帮一点是一点,这个米就不用多精细了,换成能填饱肚子的糙米就好,救急不救穷嘛。
舒穆禄氏感叹女儿真是长大了。
玥容汗颜,“瞧您说的,我以前难道只知道吃穿享受吗?”把她想得太肤浅了。
舒穆禄氏完全不给女儿面子,“难道不是?”
玥容:……好吧还真是。
她这厢忙忙碌碌,老康当然也没闲着,除了指挥民众加固房屋,贮存食水,还将震点附近的几百户人家都迁徙了出去,当然造成的损失官府会代为弥补。
嫔妃们就实在没法子了,只能躲在紫禁城里,好在宫中建筑都是真材实料,不比外头偷工减料豆腐渣工程,风险自然要小得多。
尽管如此,到了二十七这天,玥容还是抱着佛尔果春来到娜仁宫里,只留下张小泉等几个自告奋勇的在景阳宫守门,又嘱咐他们一旦察觉异样,立刻往开阔地方跑,实在躲不及的,就到茶水间去,那里空间低矮,相对安全,当然像杯盘碗碟之类的瓷器都须预先收进底下柜子里,省得摔碎再伤着人。
娜仁的咸福宫是仿照她在蒙古的住处布置的,简单大气,又都是坚固的石料,加之她自己也不爱那些花里胡哨的陈设,乍一看清爽许多。
哪怕图个心理安慰,玥容也觉得待在咸福宫比起自己宫里强。
娜仁感到很新奇,有生之年她还没见过大地震呢,草原虽然不算绝对安全,可蒙古包却是天然的抗震材料,很少听说有人因地震死去的,损失的多为牛羊。
不过引起的森林大火据说十分可怕,一烧起来漫无边际,到这种时候,部族里就得另外找地方栖身了。
这个,玥容也考虑到了,她早将两边的厨房打点妥当,灶膛里连一点火星都不许留,又多多准备饭团、甑糕之类的冷食,好歹撑过今天就够了——大夏天吃点冷食也不打紧。
佛尔果春最幸福,还能喝到热乎乎的鲜奶。娜仁望着藏在衣裳里的小豆丁,不免扑哧一笑。
恰在此时,玥容感觉自己被轻轻撞了一下,讶道:“坏家伙,她敢咬我!”
佛尔果春探出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无辜之意,表示她不是故意的哦。
而且连乳牙都还没长齐呢。
一股轻微的震感从凳子底下传来,玥容毛发森竖,浑身起了肌栗。
地龙真的要翻身了。
第52章 余波
娜仁手里的甑糕也因震动掉在地上, 她倒没在意,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灰继续吃。
玥容皱眉,“扔掉就是了,怪脏相的。”
她带来的吃食不少, 实在无须这样节约。
娜仁却笑道:“才短短一瞬, 来不及沾上脏东西呢。”
草原上的食物来之不易, 尤其是粮食,故而娜仁虽长在富贵乡里, 却自幼不肯浪费,养成了勤俭持家的好习惯。
玥容无言,她想起那个五秒定律, 娜仁若是生在现代,没准也能拿搞笑诺贝尔奖。
又过了一会子,趁娜仁不备,玥容到底把那块糕丢进了咪咪猫窝里,人的脾胃不比动物, 若真吃出毛病,这种危难关头可没空看大夫。
娜仁望了望窗外,只见院子里的花木无风自动, 跟跳舞似的左右摇摆起来,欣赏一回,又有点担心, “姐姐, 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照她看,柴房那儿无疑更安全, 且若真的塌了,也更方便逃脱, 不像这殿里的梁柱,搬都搬不动。
玥容迟疑刹那,还是摇头,柴房也只能得个心理安慰,倘若发生火灾倒亏得大呢,且去柴房的路上有一株百年老杨树,若轰然倒地,砸也能砸死人的——不若安生待在原地的好。
玥容带了叶子牌来,“你要是闷得慌,咱们玩牌罢。”
娜仁吐吐舌,“明知道我不擅长,姐姐还坑我。”
玥容笑了笑,“我让你两手成不?包你赢钱。”
娜仁心花怒放,随即感叹,“人都快死了,赢钱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带到棺材里使去,只好贿赂贿赂路上小鬼罢。”
玥容捧腹。
两人玩了一阵,只觉身下晃动得愈发厉害,仿佛整间屋子都在摇摇欲坠,八级的大地震果然了不得。
玥容让众人都将捎来的被子披上,大夏天虽然有些闷热,也总比被砸伤的强——只盼望建这座宫殿的工程师颇有良心,千万别叫她香消玉殒于此。
又过去半个时辰,震感仿佛渐渐停下,看来那头咆哮的“地龙”也疲倦了,再度陷入酣眠。
玥容却不敢掉以轻心,依旧老实坐着,只闻远处喧哗声不绝于耳,像有人吵闹似的。
玉烟胆大,出去打听一会,回来说道,是翊坤宫的宫人在四处流窜——谁叫宜嫔拿大,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她殿里的陈设又最为富丽,结果方才一震,好几个博古架接连倾倒,瓷器碗碟碎了一地,侍女们吓得尖声大叫,以为房子要塌了,慌忙躲避,竟舍弃主子而去。
玥容两眼圆睁,“这么说,就只有宜嫔还在翊坤宫?”
玉烟没看清,听里头扯着嗓子放声嚎啕的架势,大致如此罢。
玥容咬着嘴唇思忖片刻,兀自披着棉被起身。
娜仁忙拉着她,“姐姐不要去!”
宜嫔也不见得是个知恩图报的,何必理会。再说,她腹中怀的是万岁爷的孩子,让万岁爷自个儿操心就够了。
玥容掰开娜仁的手,坚定地朝她摇摇头。
她并不在意宜嫔怀的是谁的孩子,她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孕妇会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哪怕翊坤宫安然无恙,可对死亡的恐惧已足够让宜嫔吓得小产了。
她只是秉承着朴素的人道主义精神,去拯救一个处于危难的弱者。
娜仁跺跺脚,到底劝不动她,只能提心吊胆跟上。
一路上虽谈不上尸横遍野,可也着实倒了几根朽木,横七竖八跟死人似的。玥容小心地越过那些障碍,蹑足向东南方而去。
所幸翊坤宫跟咸福宫就在对角,用不着几步就到了。宜嫔一瞧见她如同瞧见救星,又要放声痛哭——看样子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脸上泪痕斑驳,妆容凌乱,往日高贵优雅的气质荡然无存。
玥容顾不上同她废话,上前将郭络罗氏一只胳膊搀扶起来,又朝娜仁使眼色,让她帮忙搭把手。
她一个人决计搬不动这个大腹便便的孕妇。
娜仁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万分嫌弃地将宜嫔半背起来。
宜嫔泪盈于睫,想对她说声谢谢,可动了动嘴唇又咽回去——她怎么也想不起眼前蒙古姑娘的名字,是叫桃仁还是酸枣仁来着?
所幸娜仁不跟她计较,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宜嫔,小心越过地上那些碎瓷片,到了廊下,一株半人高的小灌木拦腰倒下,宜嫔唬得心胆俱寒,险些栽倒过去。
总算她硬撑住了。
等回到娜仁住的咸福宫,几人才松了口气。
没人请她就座,宜嫔便自来熟在地上铺了床被子,一屁股坐在上头,这会子也顾不得仪态不仪态了,又楚楚可怜拿帕子擦泪,“妹妹今日方知从前有眼无珠,这宫里原是姐姐对我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