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唇边露出一抹讥讽的冷色,“她希望慧妃先生下皇子,可惜的是,慧妃始终无孕。”
早年康熙身边慧妃亦出身博尔济吉特氏,跟宁寿宫那位还是姑表亲,太皇太后当然想扶持自家亲眷。
玥容一时无言,这都叫些什么事呀,当祖母的防着孙子,孙子也防祖母,果然天家亲情就是个笑话。
她讪讪道:“太皇太后终究对您有养育之恩……”
玄烨点头,“是,所以朕即便知道真相,也不曾对皇祖母挑明。”
只是私下将慈宁宫送的汤药给调换了,至于慧妃,哪怕他不曾公然撕破脸,可一个男人的冷漠与疏离,女人是很容易体会到的,慧妃很快便积劳成疾,并在康熙九年郁郁而终。
玥容不知说什么好,老康跟她讲这些黑历史,不会是要杀她灭口罢?她这个人虽然爱听八卦,但绝不想为此送掉性命啊。
玥容干笑了两声,“好在往事已了,都成了过眼云烟,如今您跟太皇太后也能冰释前嫌了。”
玄烨重露出惆怅面容,“可是朕回想起来,倒觉得不如遂了皇祖母心愿。”
如果他不是执意要跟皇祖母对着干,赫舍里氏就无须拼命求子,以致于稚龄之身便怀上身孕,为了承祜费尽气血,又为了胤礽死于产床之上,魂归离恨。
玥容劝道:“仁孝皇后是心甘情愿,您无须自责。”
虽然是她不能理解的行为,但毕竟成长环境不同,至少在赫舍里氏所受的教育下,她认为绵延后嗣是她的天职,哪怕付出生命也甘之如饴。
而她的实际行动也证明了这点,不止一个宫人绘声绘色描述过仁孝皇后临终时那悲悯的微笑,可见她如释重负。
玄烨面无表情转过头来,“但你不同,对么?”
玥容:……
得,又绕回来了。
第74章 垂危
老康都开诚布公跟她讲了这些宫廷秘辛了, 玥容再对他撒谎未免不够厚道,爽性点点头,“是,臣妾办不到, 妾没有仁孝皇后那样高尚的情操。”
承认自己的不足也是种进步, 虽然她本人并不想要这种进步。
玄烨哼声, “难怪梁九功跟朕说你自私自利。”
玥容脸上显出窘态,还掺杂着一丝愤怒, 这御前大总管竟然背地里说她坏话!就因为魏珠跟她走得近,此人嫉妒了?
玥容登时眉立,“大总管再怎么位高权重, 到底是个奴才,怎能私下议论主子?三爷您该立刻撵了他去!”
玄烨淡淡道:“梁九功的事朕自有区处,朕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尤其你对朕的情意若何。”
曾经有一阵子,他以为玥容是深爱他的, 特别在她上报了地震的事之后,更是视为知己,可后来种种, 并不见她对自己多么热衷,他若造访,她含笑相迎;他若不来, 她亦泰然自若, 悠闲过自个儿的日子,难道女人生完孩子, 渐渐都会变成这么副模样么?
玥容更窘了,老康,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而她也年近三十,放在人均寿命极短的古代,两人都是妥妥中年,还这么大旨谈情不觉尴尬吗?
她以为只有小年轻才会山盟海誓你侬我侬呢。
玥容想了想,正色道:“三爷胸有丘壑,心系江山,要操心烦忧的事比旁人多上许多,臣妾不过区区一小女子,不敢让您魂牵梦萦,耽误大计。”
言下之意,老康不曾以十分真心待她,凭什么要她付出全部的爱?这世道是公平的。
玄烨叹道:“是啊,宫中再不会有第二个仁孝皇后。”
失去的总是最宝贵,何况赫舍里氏在两人正热恋的时候就死了,来不及踏入七年之痒。
就他上辈子所目睹的,惠宜德荣这些人,莫不有着自己私心,纵使笑脸逢迎,也不过虚情假意而已。
玥容讪讪道:“皇贵妃对您倒是真心实意。”
不得不承认,阖宫最爱皇帝的女人非佟佳氏莫属,不过她觉得那是佟佳氏见识太少的缘故,从小青梅竹马,相处最多的只康熙这么一个男人,自然一颗心都扑在康熙身上——可当她真正了解这个男人之后,还会不会再爱他呢?玥容表示怀疑,粉丝对偶像的狂热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她这厢出着神,玄烨已经起身,“罢了,你好好休息,朕且回去。”
玥容熟极而流地道:“三爷不留下用膳么?”
玄烨轻轻挑眉,“你希望朕留下?”
玥容失笑,看来康熙又误会她在勾引了,可说了一晚上的白月光原配,两人还有兴致共赴巫山么?
她浅浅屈膝,“既然三爷还有事要忙,臣妾便不打扰了。”
她做不了老康心目中鹣鲽情深的眷侣,但可以做一个合适的倾听者,譬如今晚老康心绪不佳,大可以到她这儿来倒苦水,反正她嘴严得很,丝毫不担心泄露出去。
玄烨捏了捏她的手,长叹一声,萧然离去。
玉烟玉墨一直在窗下偷听动静,这会子便匆匆进来,满脸急切地道:“娘娘,您跟万岁爷和好了吧?”
别看玥容最近跟没事人似的,她俩可都悬着心,倘万岁爷再也不来了,底下还有一个格格两位阿哥可怎么好?好不容易成了贵妃,难道又回到从前失宠日子去?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呀!
玥容无语,是把她想得多黑心?她再怎么捉襟见肘也不至于裁员。
当下简单安慰了几句,表示她跟康熙冷战已经结束,往后可以如常过日子了——确切一点说是老康单方面跟她冷战,她才没当回事,又不是小情侣,还玩那套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的琼瑶戏码?
玉墨谨慎道:“娘娘,那药您还要喝么?”
玥容颔首,已经说开了,这时候再改变主意不是前功尽弃么?
隔天李太医给她送了一匣竖排的小瓷瓶,里头都是黑不溜秋的丸药,气味清苦,胜在不用熬煮,用水化开就能服下。
说是大内秘制的方子,既能有效防止怀孕,还不损母体——当初卫氏身上已经试用过了,这话他当然没敢明说。
玥容拈起一丸,小小的还挺方便吞服,“是万岁爷的意思么?”
李太医点头,看着玥容的目光多了丝敬仰,旁人都是千方百计求子,到她这儿却是自己不想生,皇帝还纵着她,贵妃娘娘的宠爱果真无与伦比!
老康自然是一片好心,想着为她省时省力,不过玥容还是留了个心眼,怕老康故意诳她,或是恶作剧啥的,她可不想再冒出个意外怀孕的噩耗!遂悄悄托人将丸药送到宫外,请舒穆禄氏找城里的郎中帮忙化验,结果殊无二致,她这才放心,对老康也多了些好感,看来这人是个言而有信的。
她暂时不去想老康对自己抱着什么感情,想多了也是庸人自扰,他是君,她是臣,从一开始两人的关系便是不对等的,平等的恋爱就是种奢望。
光阴荏苒,转眼又过去三年,太皇太后病入沉疴,渐渐连床都下不来,太医院集体看诊过后,下了最后通牒:多半也就是这个冬天的事了。
孝庄享年七十五岁,在古代是妥妥的高寿,按玥容家乡的说法,应该算喜丧,该吹锣打鼓大摆筵席庆祝的,但康熙自然又是一番心境,他自幼蒙太皇太后抚育长大,说是祖孙,其实更近乎母子,哪怕两人曾有过纠纷隔阂,可人死如灯灭,如今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想到的并非与博尔济吉特之间的种种博弈,而是皇祖母将他召到膝前嘘寒问暖的光景,这世上最后一个疼他的人,也要离他而去了。
玥容端着一盅淮山老鸭红枣汤走进乾清宫,只见玄烨静静地坐在窗前,桌上油灯渐渐燃尽,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听到脚步声连头也没抬,“你怎么来了?”
玥容坦然道:“臣妾听说三爷不思饮食,便精心炖了一盅补汤,您多少用些罢。”
其实此举不太合乎礼数——太皇太后行将就木,众嫔妃忙着在病榻前刷好感度,倒是少有人将眼睛放在皇帝身上。一来康熙肯定没心情召寝,见了也是白见,二来长辈还在病中,这么明晃晃地秀恩爱不是给自己扣了个不孝的大帽子么?
言官们的眼睛可都盯着呢,稍微揪住点错处,便得不偿失——到底万岁爷还没立后呢。
玥容是不在意后位归属,她一个汉军旗本来就没多少指望,何况慈宁宫乌泱泱围满了人,当真于养病相宜么?她若是太皇太后,宁愿在死前过点清净日子,才不要这些脂香粉腻叽叽喳喳的伺候。
玄烨接过她手里的汤碗,轻轻啜饮了几口,干枯的嘴唇才有了几分滋润。他木然看着幽暗,喟叹道:“朕时常在想,皇祖母是否被朕怄病的。”
如果他当初对博尔济吉特好些,不那么着急打压蒙古势力,皇祖母或许也不会心灰意懒,从此退居慈宁宫不问世事。
而太皇太后临终前的种种迹象似乎也印证了这点,她只要身边几个蒙古使女陪着说话,间或将宁寿宫太后召来谈心,却从来不主动要他到慈宁宫去。
玄烨自嘲地笑笑,“大约她后悔当初将朕推上帝位罢,若换个容易操纵的皇子,皇祖母理应比现在过得更好。”
又来了,仿佛死神是位人生导师,只有当他来临的时候人才会忏悔曾经过往。
看来一代明君也不能免俗,到底摆脱不了常人的情感。
玥容揉了揉额头,温声道:“您若想知道,何妨亲自去问问呢?”
孝庄也不是成日昏迷,十二个时辰里总有两三个时辰清醒着,找太医打听清楚就行。
玄烨默然片刻,近乡情可怯,他自然不敢。倘若皇祖母当真回答后悔了,他又该如何?
玥容叹道:“您若不踏出那步,这件事便永远是个谜。”
其实她觉着康熙太多虑了,孝庄毕竟是个女政治家,怎么会跟寻常老太太一般目光短浅?玄烨或许不是个好丈夫、好孙儿,但绝对是个好皇帝,这些年他如何治理内忧外患,平三藩,逐沙俄,太皇太后皆看在眼里,又怎么会不认可?难道因为蒙古部族没能得到好处,就要将这些功劳一笔勾销吗?
玥容按住康熙的手,谆谆道:“去罢,哪怕为了今后不再懊悔,您也该过去瞧瞧。臣妾可以保证,太皇太后一定很高兴见到您。”
玄烨到底被她说服了,乘着夜色去往慈宁宫中。
他本以为该是自己对着皇祖母流眼泪,哪知却是皇祖母泣不成声——这些年,她一直将自己对赫舍里氏的作为憋在心里,如今终于有勇气吐露出来。
当她得知赫舍里氏接连有孕时,她便已经猜到玄烨私自调换了药,可在那之后玄烨依旧对她毕恭毕敬无微不至,这让老太太心里愈发难受。如今她快要死了,总算能捅破那层窗户纸,她只想问一句,玄烨到底怪不怪她?
望着病榻上老泪纵横的皇祖母,玄烨喉间哽咽。
第75章 道士
康熙跟太皇太后促膝长谈整晚, 二人冰释前嫌。
三日后,在皇帝照拂下,太皇太后安稳地阖上眼睛,溘然长逝, 人生如此, 死而无憾了。
玄烨却是神情萧索, “皇祖母道太宗山陵奉安已久,不可轻动, 希望在孝陵附近择地安葬。”
玥容心说换她也不想跟皇太极合葬,为了个海兰珠都要发疯了,这种老公要来有什么用?福临虽然也叛逆, 但好歹还是肯听母亲话的。
孝庄这辈子感情最深的,应该也就是儿子罢。
玥容怕老康一意孤行,非要促成一对怨偶,忙道:“太皇太后遗命如此,您就答允她罢。”
何况也不是没先例, 西汉那位薄太后不就选择踹开老流氓,跟儿子刘恒葬在一处?
玄烨点头,“朕明白。”
他依依牵起玥容的手, “总是皇祖母在太宗皇帝那儿受了苦的缘故,你放心,朕定不负你。”
玥容倒是懒得在意这些啦, 反正宫里不会有第二位海兰珠, 真有了也该轮到皇贵妃着急,要她操什么心?
她莞尔一笑, “三爷还是须保重龙体,纵使心中悲痛, 也别累坏身子,否则太皇太后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太皇太后的丧仪如火如荼操办起来,依旧是佟皇贵妃主事,但比起之前雄赳赳的模样,皇贵妃脸上肉眼可见多了些疲态:转眼她都快三十了,膝下依旧没一男半女,连儿媳妇都当得名不正言不顺。老天爷仿佛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赐予她高贵的出身,姣好的容貌,却偏偏不让她诞下子息,难道她命中注定要美中不足么?
玥容觉得皇贵妃是想偏了,她真该看看她姑姑孝康章皇后的下场,生儿育女落下病根,儿子虽然出息,没享几年福就过世了,还不如佟皇贵妃这样颐指气使过得痛快——她倒巴不得要为老康奉献生命似的。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或许等佟皇贵妃落到她们这些人的处境,又是另一番感想罢。
孝庄一去,举国皆哀,嫔妃宫人们皆换上素服,无论平日与慈宁宫走得远近,一个个皆露出哀痛无比的面容,仿佛至亲骨肉离世一般。
里头唯有娜仁哭得最真切,她毕竟出身蒙古,刚进宫时蒙受太皇太后照拂不少,虽然两人没怎么接触过,娜仁心里当她是位可亲可敬的长辈,如今骤然辞世,怎会不难过悲伤?
玥容怕她熬坏身子,每日让小厨房打点各色细粥送到咸福宫去,还未出头七,大鱼大肉自然不妥,何况娜仁也吃不下,只能用些汤汤水水的滋补脾胃。
玥容自己是无肉不欢的,这下倒是苦了她,只能明面上和大伙儿一起不思饮食,等回景阳宫再悄悄打牙祭,好在年关将至,她早备了许多精致点心在殿里,空闲时偷拆几个,只当犒劳肚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