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唇上还残着甜味,他没有理会萧沁瓷的退却:“阿瓷,朕只知道酒后吐真言。”
萧沁瓷摇头:“也可能是酒后糊涂。”
皇帝还待说话,底下的梁安却见两人久久不曾下去,又没有听见声响,便提着灯笼上来了,转过弯看见两人在狭窄的梯上对峙,疑心自己是撞破了什么。
“圣上?”梁安声音透着犹疑,借着灯笼的光看清二人形状,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其实未必是他们的神态有异,便连最易被看出端倪的衣着也都被迅速整理齐整,真正让人觉得极为不自在的是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暧昧,让梁安寒毛直竖。
“嗯,走吧。”皇帝知道萧沁瓷脸皮博,没想让旁人窥见,神态自然的说。
梁安应了一声,急急转身,不敢多看。皇帝照旧走在前面,他在下楼梯时忽地感受到身后一阵微风,是萧沁瓷俯身下来了。
她扶着栏,极快的倾身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上次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我们一笔勾销。”
皇帝猝然停住,回眸时擦着萧沁瓷退回去的脸,她又轻又冷的在他耳边说了那样一句话,此刻就神情自然地去理着自己的衣袖了。
皇帝在夜色仓皇中望她,底下的梁安虽疑惑上头的人为什么又没有动静了,但这次不敢抬头来看,匆匆地两步走了下去。
“好啊。”半响后皇帝道,在那简短的两个字里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负着手,又说:“既然一笔勾销,来日萧娘子可别翻旧账才好。”
萧沁瓷不知道自己在他嘴里已经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她面上酡红未散,便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出了楼冷风吹着也压不下面上那点残存的酒意,皇帝抖开了伞罩住两人,宫人在前面提着灯笼。
萧沁瓷双颊有如火烧,还有未散干净的绮丽云霞,烫得惊人,但好在醉意没有再醺醺然的上头来,她默不作声地跟着皇帝一路走回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回去时的路比来时短多了,花费的时间也更少。
皇帝送她到了寒露殿,吩咐宫人好好照料,她今夜喝了酒,身上不会舒坦,明早起来或许也会头疼,他在吩咐这些的时候萧沁瓷就静静在一旁站着,看着清冷淡然,但细瞧之下便能发现她眼神没有落到实处,这是醉意又上来了。
在皇帝吩咐兰心姑姑记得去给她煮些蜂蜜水,今晚也不要沐浴、擦身就好时,萧沁瓷忽然默默地蹭过来,挨到了皇帝身侧,手指勾住了他腰间的白玉蹀躞。
皇帝一顿。
“夫人——”兰心姑姑也紧张起来。
皇帝抬手制止了兰心过来,他低头看着正把玩玉带的萧沁瓷,正要开口,却见她蓦地放开了手,仰脸看他,眉尖微蹙,说:“您怎么还没走?”
模样再正常不过,丝毫看不出酒醉未醒的影子。
“这就走了。”皇帝失笑,问,“你就这样想要我走?”
这话问得已经有些暧昧了。
“嗯。”萧沁瓷退后,认真的说,“您在这里,让人怪不自在的。”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绯红,没有醉酒情态,反而像是被疼爱过后的娇艳妩媚。
皇帝想说话,萧沁瓷却愈发往后退,说:“您快走吧。”
他只好呼出一口淡淡白雾,,口中应了,在萧沁瓷进去时又叫住她:“阿瓷。”
“嗯?”
皇帝上前去:“若有以后,不许在旁人面前饮酒。”
萧沁瓷像是被他陡然的逼近骇了一跳,扶着门,面上怔怔地,没应声,转身急急进去了。
第59章 寡恩
兰心姑姑打帘进来时便见萧沁瓷撑着额倚在妆镜前, 眼睛闭着,面上还有未散干净的薄红,被她冷冷的姿态一压反而格外静。
“夫人。”她知晓萧沁瓷只是闭眼假寐, 没有睡熟,一如她并不曾真正醉过一样。
萧沁瓷将她奉来的蜂蜜水一饮而尽, 人也没觉得舒服多少,她觑着镜中自己,道:“姑姑,打盆热水来吧。我要洗漱。”
兰心姑姑在近前时闻到了萧沁瓷身上极浅的一缕香气,同她本身肌肤散发的幽谧香气有细微不同。
她在电光火石间抬眼,对上铜镜中萧沁瓷冷淡幽深的目光。铜镜被打磨得光滑鉴人,但原本暗黄的光泽扭曲了人的眼神,让那一瞥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兰心按下狂跳的心脏, 接过萧沁瓷的吩咐, 若无其事地垂首出去。
镜中人抚着精致轮廓,她肌肤不用敷粉也是雪白皎洁, 云雾一般的柔软,几日前留下的青紫已经全好了,她将领口拉下一点, 便看见了新缀上的点点红痕。
兰心姑姑不敢让旁人来伺候, 默默端了水进来, 看萧沁瓷自己接过帕子, 一点点擦过颈项和手腕。她才仰受过爱怜, 举手投足间是难言的娇。
雪白柔软的细绵仍是干净的,没有留下痕迹, 萧沁瓷擦了好几遍,才将帕子丢回盆里, 让兰心姑姑不用伺候了。
兰心端了水出去,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将萧沁瓷用过的帕子放在鼻下一嗅,果然闻出了苏家密不外传的暗香苏合,这香能用在帐中,也能用在人的身上,做成香膏润肤,有不着痕迹暗催情意的功效,让人不自觉意驰神摇。
但苏家对此把得极严,她在萧沁瓷身边这么久,竟然不知她手上还有这种东西。
……
萧沁瓷今夜疲倦得很,那香膏抹在了她身上,虽不至于有多强烈的反应,但难捱还是有的。
她受着骨子里细微的麻痒,神情冷淡,丝毫看不出端倪。她对着镜中人沉思,镜中人是和她如出一辙的娇美,能轻易让人软了心肠,但那不包含冷酷寡情的帝王。
皇帝嘴上说着喜欢,却没有给过她承诺,便连萧沁瓷试探着要他赦免萧氏都在他的沉默中推拒了。
帝王寡恩,非是虚言,萧沁瓷不肯赔上自己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皇帝的心意看似清楚明朗,实则也过于流于表面了。
她需要尽快找出对策。
及时止损,她告诉自己。萧沁瓷盯着镜中人冷静的眼,不管成与不成,她都要让自己能全身而退才好。
死水静澜不如狂风骇浪来得让人印象深刻,感情中也是如此,一帆风顺的感情让人生不出多少记忆点,尤其对皇帝这样阅尽春色的人而言。
火候不够,她还可以再添一把火,她需要旱地炸起一声惊雷。
皇帝话语间透露的只言片语能被萧沁瓷细致入微的捕捉到,萧沁瓷在清明池喂鱼,除了鱼食就是楚王送的桂花糕。楚王不知道,萧沁瓷是喜欢吃桂花糕,但陈记铺子那家的点心里头加了一味香料,萧沁瓷一碰就起红疹,苏晴是故意那样告诉他的。
她想起她生病那夜皇帝脱口而出的话,前因后果都被她串联起来,要得出结论不是什么难事。
他必然是见过楚王同她相处的。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吴王。
萧沁瓷曲指在桌上点了点,酥麻渐渐褪去,她想,或许能把吴王利用起来。
……
吴王不知道萧沁瓷打算拿他做文章,他去徽州这两年变得太快,已经让淑太妃觉得对这个儿子有些陌生了。
淑太妃关切地看着他,看他眉间郁郁,道:“睿儿,母妃如今在宫中过得也很好,你不必担心。”
吴王回神,扯了个笑出来:“儿臣知道了。”
淑太妃转而又关心起他的子嗣,他同吴王妃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府上侧妃侍妾也不少,但膝下至今只有一女,免不得让太妃忧虑。
“你还是得让王妃早日诞下嫡子才是。”
今上本来就已经着手在打压清理各家的爵位了,吴王因着是先帝之子,火一时还没有烧到他身上,但他若是没有嫡子,只怕还不待皇帝出手,他这个爵位就要注定旁落了。就像如今的皇帝,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是多少人都盯着那个储君之位呢。
吴王更是笑得勉强:“王妃自从生了小郡主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儿臣想让她再养养。”
“没有嫡子,庶长子也行,虽说庶长子的名头不太好听,但总比现在这样好。”淑太妃抿了一口茶,她离得远,管不了儿子的房中事,但她也知道,吴王妃本是崔氏的嫡女,心高气傲,婚后跟着吴王去了偏远藩地,心中就不太舒坦了。
“你那些侍妾要是都不喜欢,本宫给你挑了几个伶俐的婢女,你这次回徽州就带上吧。”
吴王本是要拒绝,不知想到什么,转而又应了。
他从淑太妃宫里出去的时候正巧碰到萧沁瓷去太后的永安殿,狭路相逢。
萧沁瓷没有如那日一般穿着宫婢的衣服,而是换了寻常道袍,即便如此,她也美得让人心旌摇曳。吴王那日没有仔细看过她,此时免不了目光凝上去,但又记得那日皇帝的震怒,不敢多瞧,纠结的心思都被萧沁瓷看在眼里。
“殿下。”萧沁瓷主动向他请安。
吴王仓皇的应了,含糊问起那日过后萧沁瓷可曾受罚,但他分明打听过,得知萧沁瓷被禁足,不妨她这么快就出来了。
萧沁瓷有意避而不答,问及吴王回藩地的时期,他道开春化冻之后便要上路了。
“真是不巧,”萧沁瓷便笑了笑,“那时约莫贫道也要去方山静修了,只怕不能恭送殿下,便只能提前向您道一声珍重。”
“夫人要去方山了?”吴王怔怔问。
萧沁瓷颌首:“是,贫道身份尴尬,久居太极宫也不是幸事,年后便要搬到妙音观去了。”
她向吴王告退,便把人抛在了身后,接下来永安殿的半日才是难捱。
……
萧沁瓷在永安殿里跪了小半个时辰,来来往往的内侍和宫女流水似的进去又出来,帘子掀开时总会露出一点热气和轻声絮语。
太后午歇方起,已比平日里迟了一个多时辰。
殿中烧着地龙,寒气不显,跪久了的刺痛往她膝盖里钻,萧沁瓷垂眸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面容糊成一团。
她许久没被太后罚跪过了,倒有些忘了这滋味。太后掀帘出来,在上首坐了,不紧不慢地接过绿珠呈上的茶,这才一撩眼皮,道:“起来吧。”
萧沁瓷起来时膝盖有针扎似的痛,双腿也麻了,身边没有人扶她,她也只轻晃了一下,便迅速站稳。
这样好的定力仪态,便连太后也是赞许的,可惜啊,就是不听话。
“你可想明白了?”太后吹着茶上的浮沫。
“我想明白了,”萧沁瓷道,“娘娘,陛下既然已经应了我离宫,便是金口玉言不会再改。”
“朝令夕改有什么稀奇的,”太后不以为意,下一句话陡然凌厉起来,“是你没本事!”
萧沁瓷默然垂首。她这样只会越发让太后来气,但她已经过了初时听说萧沁瓷要去方山的震怒了,此刻还能心平气和的问:“阿瓷,你告诉哀家,你是怎么想的?”
“娘娘,一支曲子也该有变调才会是千回百转的悦耳动人,我在太极宫中,若就这样顺了陛下的心意,没有一点曲折,便也味同嚼蜡。”她说,“得来的太过轻易的往往就不会珍惜。”
太后顿住:“你是这样想的?”
“是。”萧沁瓷道,她唤了亲近的称谓,昭显她仍是敬畏与亲近太后的,“姨母,若我去了方山之后陛下很快就将我忘掉,说明陛下也只是一时兴起,成不了气候;若陛下对我不能忘怀,那么相隔两地反而会有意外之喜。”
“理是这个理,”太后若有所思,她觉得里头变数太大,“可你同皇帝,有什么情分可言,能让他在你离宫之后还记挂着?”
萧沁瓷重又跪下去,道:“这就要请姨母助我一臂之力了。”
“嗯?”
“我想请娘娘主动向圣上请奏,追封惠安太子妃为太后。”萧沁瓷跪的笔挺。
“铿——”茶盏磕出一声重重的响动,太后说:“阿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萧沁瓷毫不躲闪,“娘娘应该知道,现在前朝虽有争论,但反对之声大多已叫陛下压下去了,光看陛下的举动,便能知晓他是铁了心要追封生父母,此时朝臣们不答应,年后也是要应的。”
皇帝铁腕,不是会被朝臣左右的人。
萧沁瓷说:“与其到时候因追封让您面上无光,不如主动向陛下卖好,既能在朝野内外搏一个好名声,也能让陛下有所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