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刚被宋桓退婚,还不知道父亲即将被流放。
父亲大抵是有所预料,说是让她去姨母家散心,实则是为了让她避祸。若不是那日,她细心发觉,姨母一家看着她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她恐怕至今还蒙在鼓里,后来的平反昭雪又从何谈起?
还是在她再三逼问之下,表兄才把实情告诉了她。
后来,被宋桓打入掖庭,看清他的真面目。再后来,宋桢雪中送炭,救她离开,被她利用,以至于侯府洗清冤屈。
所有这些,归根结底,有表兄一份功劳在。是他让她知道了真相,给了她奋力一搏的机会。
“女儿如今认定了表兄。父亲,难道身为女儿家,就一定要等自己的心上人来求娶,而不能主动去寻求心上人吗?”
秦廉呷了一口茶,眉头轻挑着放下茶盏,心道,这才是他那个“桀骜不驯”的女儿。
然而虽然他们家风宽容,对她这种开放的思想能够容纳,别人家可就不一定了。
在外面,若是女子被人认为不矜持,那么不论她出身如何高贵,她已经低人一等了。
“那日为父让你不要在意繁文缛节,是为了让你写信跟宣王表达谢意。可不是为了让你放浪形骸,平白让人看低了去。”
刘玉柔瞪了糟老头子一眼,走过去把秦忘机拉起来。
“别听你爹的,我一会儿就让人把你哥叫来,让他给你表哥回信。”
“不用让人叫了,我来了!”
一阵爽朗的声音瞬间攫取了他们三人的视线。
秦浩然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对秦廉和刘玉柔揖礼过后,又给秦忘机投去一抹灿然的笑。
然后才对着秦廉:“父亲,孩儿方才翻阅《尚书》,有一处不解,特来请教。”
秦廉看了他下首的座位一眼,示意他先坐。
“妹妹方才一席话,哥哥都听见了。”秦浩然看向秦忘机的眸中满是欣赏,“可谓真知灼见,不畏世俗。”
说到此处,他转向秦廉:“父亲,孩儿倒觉得,区区一封回信而已,只要表明妹妹如今尚在闺阁待嫁,言辞稍委婉些,意在表明表弟有几分机会,其实并无不妥。”
秦忘机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秦浩然不紧不慢回完话,才给她回了一个“收到”的表情,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赞许。
秦廉:“那既然这样,你看着回信吧。”
事情有了眉目,兄长又有问题请教父亲,秦忘机坐了少顷便告辞了。
她不禁有些兴奋。但这份兴奋,并没有当年被父亲准许她与宋桓相处的那种感觉,倒像是得到了父亲同意和兄长助力的欣喜。
说来奇怪,原本她该觉得轻松的,可心里头那种隐隐的忐忑还是挥之不去。
没走几步,兄长追了上来。
“妹子,你当真要嫁,可想好了?”秦浩然眉目淡然,看向她的目光中并无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秦忘机直面他的目光:“哥,我想好了。”
“好,哥帮你。”
*
兖州天寒,饶是打了春,空气却还像掺了冰渣子一样,吸一口犹觉得肺里生疼。
天色将明,宋桢却仅穿一件中单,从房门中走出,一直走到院中那个兵器架旁站定。
他操起一把玄铁弓,弯弓搭箭,嗖的一下才响,紧接着远处便传来箭矢中靶后发出的嗡嗡声。
他箭术绝佳,能百步穿杨,而此时院中朔风凛冽,寒气逼人。
并非他闻鸡起舞,而是因为他方才又做了那个梦。
那时他还在前院,一个婢女火急火燎找到他,告诉他秦忘机误食了媚-药,正在他房里。
他立即放下手上事务,疾步冲回房里。
好冷的天,她却仅穿一件薄如云雾的衫子,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榻上,然而她身上却没有一处不透着薄绯,显然是媚-药所致。
看到他来,她像是溺水的人看到希望一样,死死拽住他的手不放。
“宋桢,帮我……”她看上去很虚弱,不但目光涣散,就连声音都轻的像了无痕迹的夏日薰风一样,从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掠过,让他燥热不已。
吐出这几个字,她已是满头细汗。
暗中喜欢她多年,看到她如此娇媚撩人,他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听她的话,快帮她……
但是他还是忍下了心中悸动。
挨着她坐了下来,抱她在怀里,耐心地哄劝:“你别怕,我马上让人叫大夫,等……”
话还没说完,秦忘机那滚烫的手就搭上了他坚硬突起的喉结。
“年年……”他动摇了。慢慢朝她靠近。越是靠近,越能感觉到她浑身滚烫,犹如烈火。
他疾步而来,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秦忘机抓着他的手,好似抓住一块冰,不断地胡乱往身上贴,给自己降温。
他很快有了反应。
唇才刚要碰上她,她突然哭了,哭得那么凄美,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牡丹,带着晨露,让他恨不能化作一场暴雨狠狠地冲刷她,令她完全绽放。
可她显然是不愿的。
梦境到此处,陡然一转,她露出一抹阴笑,道:“对不起,我骗你的,我从未爱过你。”
大抵是分了神,宋桢的箭失了准头,再一次射中了靶心,把原来射进去的那支箭挤了下去,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沉闷的声音裹挟着阴冷的风窜过来,让他回过神。
唇角掠过一丝冷笑,眼神无比阴鸷。
那晚,就该办了她!
骗人的妖精,才从他的地盘逃了,转头又去骗别人,给自己找靠山。
可那表兄,哪是什么靠山?一个破财主的儿子,连着两次春闱都没过,酒囊饭袋,草包一个,他也配跟她同桌而食,同榻而眠?
她留下的那封信,他早已烧了。他的回信,想必已经送达。
尽管骗了他,如今他仍怒火中烧,但只要她乖一些,断了嫁给那草包的念想,他可以既往不咎。
等了几日,宋桢等来的却是自己不想听到的消息。
简直放肆!
他的眼神更阴鸷了,笑容更冷了。
收到消息的当日,他叫来了他的授业师父,太傅蔺汝贞。
对于这位师父,他向来敬爱有加,可这回,师父跨进门槛,走到屋中,他这当徒儿的动都未曾动一下,负手站在那里,幽深的眸光仿佛能洞穿一切。
“太傅,徒儿有一事不解。好端端的,府里怎会有媚-药?”
蔺汝贞可是两朝帝师,心中哪怕有惊涛骇浪,面上也是风平浪静。
“回殿下,老夫也十分不解。”
宋桢迅速乜向他,探寻的神色在他脸上
转了几圈,又冷冷看向屋外的空地。秦忘机在王府时,时常与蔺汝贞神秘商谈,他偷偷瞥见过几次。
总觉得她骗他的事情,跟这个老东西脱不了干系。
“按照你之前的计划,让那个女人跟宋桓见面吧。”他拧着眉头,沉声道。
蔺汝贞瞬间两眼发光,退下去安排。
宋桢看着远处,视线越发空洞,暗暗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仿佛里头还残存着秦忘机的气息。
年年,你以为,你能逃得出本王的掌心?
第3章
心里藏着事,秦忘机连日不得好眠。这日,她约了自己的闺中密友林疏疏到街上散心。
时下民风虽然不算开放,但她一个被人退过婚的大龄少女,又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这次便没有戴帷帽遮掩。
林疏疏却带上了一顶密不透风的帷帽,准备将自己遮个严严实实。
两人来到街上,正要下马车。
秦忘机突然拉住林疏疏去整理帷帽的手:“你不是已经与徐二郎订婚了吗?”
林疏疏的目光瞬间暗淡下去。
秦忘机从她的表情很快猜到两人的婚事有变。这等事情,她已经体会过一遭。只是慨叹,她离开这段日子,京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不过她却没有像林疏疏一样沉浸在悲伤里。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我们去买首饰,买漂亮衣裳!”
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女子打扮,首先取悦的是自己!她从林疏疏手中拿过帷帽,扔到对面车座上,拉着她就下了车。
林疏疏一开始还用手捂住半边脸,在她的影响下,很快便大方了许多。
也许是连日休息不好,秦忘机有些心神不宁,甚至到了十分敏感的地步。她总觉得,周围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可扭头一看,除了空旷的街道上走走停停的车马行人,并未有任何异样。
不是冤家不聚头,没走一会儿,她们进了一家首饰店,竟然遇见了林疏疏的前任徐睿。
徐睿身旁,一个女子头上插着一把金步摇,正在对镜自怜。
“这个簪子我要戴着,你把这只发簪给我包起来吧。”说着,她便把柜台上面一支成色有些暗淡的银簪推到小二面前。
“好嘞!”小二笑看向徐睿,“客官,五两银子。”
徐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咽了口唾沫,又挤出笑容,看向女子:“莺儿,这个簪子不好看,咱再去别处转转?”
那个叫莺儿的女子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你明明说,只要我相中就买给我的!”
徐睿脸色瞬间有些不耐了,但是碍着面子,只能继续哄。
秦忘机先前就觉得这个徐睿人品欠佳,没想到今儿在此处遇见。一来想替好姐妹出口气,二来是想戳穿这个负心男的伪装,让他露出真面目,顺便拉那个倒霉的姑娘一把。
一面拉着林疏疏往里走,一面跟她说话,就好像姑娘家闲聊天:“前几日,我把那个季恭帖甩了。”
“哦?”林疏疏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他的名字倒过来,就是‘铁公鸡’啊!我一想日后跟他成亲,他连件漂亮衣裳都不愿给我买,我就觉得害怕!”
林疏疏这才明白她这是在暗讽徐睿呢。不禁引袖掩口,噗嗤一笑。
徐睿知道秦忘机是林疏疏的好姐妹,她这番指桑骂槐的话,他如何听不明白?
他瞬间露出了凶相,可奈何他爹的官不如秦忘机爹的官大,利害权衡之下,他决定先忍下今日这口气,立即拔下莺儿头上的步摇,拽着她的手腕要走。
大抵是看到了他眼中凶光,此刻莺儿也不敢反抗,竟跟着他走了出去。
经过秦忘机二人面前,徐睿停住脚步,目光越过她厌烦地看了林疏疏一眼,又把视线挪到秦忘机脸上,威胁意味十足。
秦忘机毫不畏惧,连一个假笑都懒得给他。
拉着林疏疏,挺直腰板,朝柜台边走。
走了没两步,便听见门口传来哎呦一声惨叫,她扭头看过去,只见徐睿竟然一屁股瘫到了门口的台阶上,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一个面容白净却眉眼凌厉的男子。
“你竟敢……”
两人显然是发生了肢体冲突,但是徐睿见这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说了半天,威胁的话也没说完。
莺儿本来心里有气,又见他这样丢人现眼,顿时撂下他走了。
秦忘机心道真是恶有恶报,拉着林疏疏走到柜台前,一下就被一支做工精良的鎏金镶红宝石发簪勾得挪不开眼。
“客官,这里有铜鉴,您可以试试。”
小二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秦忘机身份高贵,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是给秦忘机搬镜子,又是给照着她的喜好,给她找来了更多好看的发簪。
“看到了吧,那个徐二,根本就不值得你为他伤情。”
秦忘机从那一堆发簪里头挑出一支嵌着孔雀石的给林疏疏插进发髻,她冷白的脸配这样的最好看,秦忘机不禁惊艳,端起镜子对着她,“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
林疏疏对镜顾盼间,早已面露霞色,笑容却坦荡了几分,显然认可了她的话。
给好姐妹选的时候倒容易,轮到自己却有些纠结了。秦忘机对着一个镂空牡丹金步摇和一支蛾扑花纹双头博髻簪,不知该选哪一支时,身旁突然响起一道男声。
“这些我都要了。”
是方才撞倒徐睿的那个男人。
秦忘机顿时竖起了眉:“这是我先看上的!”
“敢问姑娘看上哪个了?”那人看着她面前一排琳琅满目的发簪,面无表情问道。
秦忘机看着这个高自己一头的冷面男子,总觉得来者不善。一个男人,没带女人,却要来买发簪?
她心里头那点斗志又生起了:“这些我都看上了。”
转头对小二:“给本小姐包好。”
小二做梦都没想到凭空飞来这么肥的一笔生意,瞬间眉开眼笑,不住点头,一面去柜子里头翻找首饰匣子。
那男人:“小二,这些全要,多少钱?”
小二只好又把手里的活放下,拿出算盘打了一会儿,亮着一双眼,看看秦忘机,再看看男人:“三百七十六两!”
听得秦忘机额角渗出了冷汗。
她今日出门可没带这么多银子,而且一下子买这么多,若被父亲知道,肯定又要责备她铺张浪费了。
但是,气势不能输。
她梗着脖子对小二:“给、给我包起来。”
谁知那男人竟说:“四百两,卖给我。”
秦忘机和林疏疏惊诧的目光从两边一起射向中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京里何时出了这号出手阔绰的财主?
算了,原本剩下那些,她本就不打算买。
她扯出一抹友好的微笑,对那男人:“那个,我看上的那两只,可不可以卖给我?”
“不行。”男人回得斩钉截铁,眼皮都没动一下。
“你一个男人,买这么多发簪做什么……”如此豪横,林疏疏也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小声嘟囔。
男人仍冷着一张脸,回话的样子就像个傀儡:“买给夫人。”
秦忘机看着他青涩的脸,年纪轻轻,胡须都未蓄,还夫人上了。她腹诽一通还不够,嘴一快,把心中的不满给泄了出来:“想必你的夫人一定很多。”
男人竟也不生气!
秦忘机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气鼓鼓拉着林疏疏又去了别处。
可谁知道,她们前脚到哪儿,那男子后脚就跟了来,看上的,又都偏偏是秦忘机看上的东西。
经过几回,秦忘机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个男人,一定是宋桢派来,故意跟她过不去的。
她险些忘了,当时她被送去做官妓,宋桢却能在天子脚下,堂而皇之地将她救出京城,天知道他暗地里还有多少耳目、爪牙。
他那样大胆,蔑视生死,就算无诏,只要他想,是能进京的!
难怪今日走在街上,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窥着自己。一定是他,这个疯子,他当真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