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那位老者在朝中有着不少亲信,因而,那些人统统都是站在他的身后,支持着他。
而他,也是这一次所有朝堂之乱中最难掰断的一根骨头。
陆缙冷眼旁观,将这些人的嘴脸一一记在心上。
萧霂初低声问陆缙道:“太傅,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我的头吵得好疼。”
陆缙眼观鼻鼻观心,淡声说道:“殿下,这不过才几日而已,今后许多的日子,你的头只会更疼。”
闻言,萧霂初眼神暗淡一片。
他低声问道:“还没有父皇的消息?”
陆缙摇了摇头,心中低低叹息着:从那般高的地方跌落,恐怕就连尸骨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恰在此时,奕怀低头入殿,在萧霂初耳畔附耳低语。
萧霂初心神一震,竟是直接抛下其他大臣匆匆跑出殿外。
陆缙瞥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又忘了一眼照眠一闪而过的衣角,所有的思绪尽数收敛。
……
谢琉霜正从孟锦瑶那儿听到陆缙的打算,不得不说,叫她很是动容。
她很是明白如今的境况,以前有萧长霆在,那些老臣即便颇有微词但也不敢直接发作,眼下萧长霆还未寻到人影,那些老家伙一个跟着一个跳出来,显然要将这片风雨搅散。
“他的能力我是知道的,若是他能入朝为官,眼下的局势定能扭转。”
谢琉霜同温亭书共处几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
若不是被她所累,或许他能成为一代贤臣。
可是如今看来,或许为时并不晚。
随着她这句话落地,殿外匆匆进来一人,那人张口便道:“我不同意。”
进来的正是萧霂初,他跑得满头大汗,脸色布满焦灼之色。
谢琉霜一看他那样子就明白过来,耐心同他解释道:“单凭你和陆太傅之力,恐怕很难推动科举之制,霂初,他是来帮你的。”
萧霂初摇了摇头,“父皇还未找到,若是让他入朝为官,我又怎么对得起父皇!”
听了此话,谢琉霜深深凝了他一眼,“你以为大兴科举是为了什么?为君者,当能谋善断,一个有能之士不愿意重用,你还想重用谁?”
“当初父皇在时,他都不曾让温亭书为官,如今又凭什么!”
萧霂初不以为然,“即便没有他,我也能摆平那些老家伙!”
话毕,萧霂初气得拂袖而去。
被迫看了一场母子争执的场面,孟锦瑶有些担忧,上前扶着谢琉霜坐下,关切问道:“你的身子可还好?”
谢琉霜一连病了几日,方才又经过那一通争吵,孟锦瑶着实有些担心。
“无事,如今心中有事的不是我,而是他。”
谢琉霜淡淡留下这句话,孟锦瑶摸不透她心底的想法,也没有继续追问。
左右这位好友若是需要她,她会留下陪着。
直到一个时辰后,谢琉霜沉沉入睡,孟锦瑶才和等候在外的陆缙一同离去。
枕在榻上的谢琉霜昏昏沉沉做了一场梦。
她梦到自己手腕脚踝皆被红色的丝线缚住,身上仅着单衣,三千墨发散落而下,面色惨白如纸。
一人穿着皂靴款款而来,他掀开垂地纱幔,眼眸漆黑如墨,宛若幽潭。
谢琉霜浑身一震,不假思索将他的名字脱口念出:“萧长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坠落悬崖,为何又会出现在这?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萧长霆唇畔噙着笑意,慢条斯理弯下腰去衔住她的唇,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
他的吻炽热滚烫,灼烧着她的心魂。
“想我了吗?”
他喃喃低语问着。
随后不等她回答,再次欺身吻上。
“你还活着,对不对……”
谢琉霜所有的言语被他吞咽入腹,白皙如玉脚踝处绑着的铜铃随着上下晃动震彻耳膜。
一声接着一声,零星的声响不绝如缕。
直至身子感到凉意,她倒抽一口凉气,竟是转过身来,娇柔的脸颊陷落在柔软的被衾。
温凉的冷一点点褪去,热意席卷而上。
脚踝的铃铛渐次作响,还有密密麻麻的湿意,宛若蚂蚁啃噬。
一场朦朦胧胧,惺忪醉意,就连月光都掩藏在飘渺云层之后。
旭日东升,这场恍惚的梦境才将将结束。
只记得男人最后抽身离开,面容随着光线模糊不清,唯独留下一句话。
“我走了。”
谢琉霜眼皮疲倦不堪,想要继续睁开眼睛,却浑身乏力。
“你要去哪……”
她的声音破碎,夹杂着沙哑。
指尖极尽温柔从她脸颊轻轻擦过,“送你自由。”
话毕,瓷瓶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光线破开氤氲云雾,谢琉霜从梦中醒来,这才发觉那是一场梦。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那些事情,还破天荒梦到了萧长霆。
可梦中,他的那句话和他落崖前的那句话重叠在一起,震得她心脏跳动得厉害。
不远处,照眠拾起碎裂的瓷瓶,却不小心割破手指,鲜血流出。
谢琉霜正想让她别捡了,却见她抬起头来,泪痕满面。
“你——”
“娘娘,他们已经找到陛下了……”
照眠声音哽塞,眼眶通红一片,俨然已经哭过一场,“崖底有一具白骨,身上着的衣裳是陛下的,所有血肉都被饿狼啃噬殆尽……”
“娘娘,陛下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
哭泣声疯狂灌入脑海之中,还有她话中的意思。
谢琉霜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钝痛,又似有一股郁气烟消云散。
半晌,一滴晶莹的泪落下。
她恍恍惚惚明白那场梦中萧长霆的意思。
他既是放她自由,亦是向她道别。
第129章 登基(加更)
漫天白琼花飞舞, 好似天边落下碎碎琼玉。
帝王的灵柩今日入了皇陵。
这处地方早早就布置妥当,一共就安置着两处位置,一处皇帝, 一处皇后。
当真是,生同衾死同穴。
萧霂初穿着一袭白色长衫, 身披麻衣,送着棺椁入了帝陵。
他足足几日不曾歇下, 身子骨瘦削不少,看着就像是一支枯瘦的枝桠, 失去所有生气。
他直直跪在冰冷的地面,低垂着头, 泪水一滴滴往下落着。
无人可知, 当他得知悬崖底仅剩白骨和被撕碎的衣裳布料以后,他的心就像被万箭穿心,疼得不能自已。
如今的他已经比谢琉霜高,可在她眼中依旧是个孩子。
即便他知道真相, 萧长霆并非他的生父, 可是这么多年的父子情深并非单单的血缘之情就能解开。
他紧咬嘴唇,强忍着心底无尽的悲痛和荒凉, 低低呢喃着:“母后, 我没有爹了……”
这一生,他只承认萧长霆这一个父亲, 没有血缘, 可在他的心中, 却胜过一切。
他不禁后悔自己竟然意气用事, 若是他没有负气出走, 谢琉霜也不会被抓, 后来萧长霆也不至于为了救谢琉霜坠落悬崖身亡。
谢琉霜何曾好受?
或许她现在并非深爱萧长霆,可是他的命是为了救她才丢的。
她并非草木之心,只是始终不认可萧长霆的做法,再加上心中有了旁人,这才一直对他很是冷淡。
如今,人已经死了,也就没有什么放不下。
她搀扶起萧霂初,弯下腰掸去他膝盖上的尘土,温声说道:“回去吧,莫要忘了,他还要你帮着他看看这大好山河。”
皇陵的入口被巨石彻底封死,再也窥探不到其它。
萧霂初擦干泪水,似乎一夜之间彻底长大。
从今日起,他再也不是那个被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孩子,他也能伸展羽翼,翱翔苍穹。
……
新皇登基,百官朝拜,鸾凤来鸣,山呼万岁。
萧霂初戴着九珠冕冠,坐上高堂,而他的身侧,是被封为太后的谢琉霜。
近日朝堂政局风卷云涌,众人渐渐接受了萧长霆的死,可是关于科举之事依旧没有结果。
御书房内,萧霂初气得一拂袖将桌面的奏章尽数扫落在地,面寒厉色,“这群人真是翻了天,居然全都罢官!”
因为萧霂初、谢琉霜和陆缙等人坚持要兴科举之事,老臣们见劝阻无望,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和其他的亲信们用罢官来威胁。
要知道,老臣们和他的亲信人数不少,这么多人动辄罢官撂下摊子不管,显然要将萧霂初架在火堆上烤炙,逼着他先行认输。
萧霂初并不想认输,大兴科举也是萧长霆的意思,虽然萧长霆已经不在了,可是他一定要完成他的遗愿。
想到往昔种种,萧霂初眼眶发涩,心头钝痛,可是这一次,他并未落泪,而是将泪水尽数逼回去。
“备车,孤要出宫。”
萧霂初通红着眼眶,手紧紧攥成拳,青筋迭起。
奕怀心怀担忧,望着这个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年皇帝,柔声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温家。”萧霂初一字一句道,几近咬牙切齿,“孤要见温亭书。”
……
京城中名医众多,可是不管看过多少大夫依旧没有半分好转。
星满将熬好的汤药端了过来,望了一眼坐在轮椅上安静晒太阳的温亭书,嘴里嘟囔着道:“看守国公夫人的那个院子最近半夜总是时不时传来奇怪的凄厉叫声,二少夫人抱怨着会不会是撞见鬼了。”
温亭书慵懒抬眸瞥了他一眼,声音清冷:“不要胡说。”
星满吐了吐舌头,把后续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自从温弘远死后,许氏的状态一直都不对劲。
先是在某些时候莫名其妙笑出声来,或者是突然对着一个方向喊了一句“弘远”,可是偏偏,她喊的那处地方空无一人,就像是对着空气喊的,亦或是对着一处无人的鬼魂……
想到此处,星满不由打了个寒战,着实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不止这些,伺候许氏的那些嬷嬷和侍女也经常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跟着一个跑到冯氏跟前说不想在许氏身边伺候了。
冯氏当初本想将许氏赶出府去,她恨极了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女人!
可是温睢却说,“弘远生前最爱她,你将她逐出府去,她若是回了许家,许家的人会叫她改嫁。”
冯氏恨的咬牙切齿:“那就任由她这般害死弘远不管不顾么!”
温睢摇了摇头,“弘远遇上她,是命也是劫。所有的选择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不论是当初娶了她还是后来为了救她身亡,她既然嫁入我们温家,那么生是温家人,死是温家鬼。”
话到此话,温睢刻意停顿了一下,压低嗓音,“更何况,你以为她还能活多久?”
最爱自己的丈夫为了救自己身亡,还是她一手促成的,这会让许氏永远都活在无尽的痛苦和愧疚之中。
只有自己折磨着自己,永无止尽,这才叫惩罚。
温睢言语之中意味深长,冯氏也只能打消自己原先的想法,不过到底还是将伺候许氏的那些人都撤了回来。
此时星满已经不想再提及许氏的事情,因为处处流露出诡异叫他心头发慌。
他赶忙将汤药端到温亭书面前,提醒他道:“公子,你再不喝汤药可就凉了。”
温亭书这才将瓷碗接过一饮而尽,随后拿了一颗青梅塞到空中。
酸甜的味道席卷唇齿,一扫方才的苦涩。
日头越来越大,他让星满将轮椅推到一旁的凉亭,又命他将茶壶取来。
星满依言照办,哪知,他径自取过一只青瓷茶碗放到正对的那处位置。
星满不禁疑惑:“公子怎么倒了两杯茶?”
温亭书慢条斯理温声解释道:“有客要来。”
星满不解,这个时辰会是谁来?
随着温亭书话音落下,正好瞧见侍从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口中嚷嚷着:“三公子,陛下、陛下他来了……他说他要见您!”
这话落下,星满看向温亭书的表情发生微微变化,原来方才公子说的那位客人竟是萧霂初!
温亭书莞尔,声音温润儒雅:“让厨房做些糕点,糖蒸酥酪、玫瑰酥、如意糕。”
一连说出三个萧霂初喜欢的糕点,显然,他对于萧霂初的喜好很是清楚。
星满赶忙照办,等他将糕点端来的时候,萧霂初已经坐在温亭书对面,神色莫辨。
不知为何,最初刚见到萧霂初的时候,他认为他或许还是一个未曾长大的孩子,面上满是稚气未脱。
可是如今,成为帝王不过区区数日,便有了帝王的威仪,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叫人愈发捉摸不透,也叫人更加胆颤心惊。
“陛下。”
星满忐忑行了一礼,特意将糕点摆放在萧霂初的桌前。
温亭书薄唇勾起,笑道:“尝一尝。”
萧霂初深深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拿起一块来放到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温亭书问道:“陛下以为味道如何?”
萧霂初没有再动,而是将糕点放回去,推到温亭书跟前。
“孤不喜欢这些点心。”
萧霂初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右手拇指不自觉朝里蜷缩了一下。
温亭书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眸中划过一抹浅浅温润的笑意。
“陛下此番应当是为了科举之事,温某倒是有几个法子能够帮陛下缓解燃眉之急。”
萧霂初的本意便是如此,一听这话,其余的根本也就顾不上。
温亭书缓缓开口说道:“既然那些大臣们罢了官,岂不是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大兴科举,选拔有学之士,待这些新人将原本罢官之人的位置坐稳,原本的那些人也就回不来,正好扫清朝臣们的亲信。”
这一点萧霂初和陆缙几人也有想过,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老臣们所掌握的可是中枢,至关重要。
将他们的亲信一一扫清,他们可不就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
对此,温亭书微微一笑,“正所谓不破不立,若是陛下信得过温某,温某自当竭尽全力。”
他俨然有辅佐萧霂初的意思。
萧霂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原本并不想让温亭书步入朝堂,即便他已知晓那是他的生父,可是对于萧长霆多年的养育之恩,他无法忘。
换而言之,他只是和温亭书有着血缘上的联系,可是所有的情感都比不过萧长霆。
就算此刻萧长霆还活着,让他去死,他都心甘情愿。
只是萧长霆已经死了,他回不来,可是他的江山,必须要牢牢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