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金屋——慕云皎皎【完结】
时间:2023-09-12 23:03:03

  显然,此人爱财,但并不贪婪。
  紧跟着他同自家妻儿说了一嘴,只是这样天寒地冻的,篱笆围着的牲畜棚里就剩一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母鸡。
  “今儿个贵人来了,把那只老母鸡杀了吧!”农户吩咐着。
  农妇拧眉:“你莫不是疯了!那只老母鸡养了这么久,杀了它今后谁下蛋给娃儿吃?”
  农户低低叹息了声,从袖中掏出那枚碎银递过去:“贵人给了这么多银子,够买好几只!快去吧,莫让贵人久等!”
  得了这句,农妇这才兴高采烈撸起袖管去了牲畜棚。
  他们二人的对话都是在外头说的,刻意压低声音。
  只是屋舍就这么大,谢兰音只要稍稍定神细听,便能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沈霁竟然站在自己身边,一并眺望着门外,弯唇低语:“音音听到了什么?”
  谢兰音并未第一时间选择开口,而是沉吟片刻,方开口说着:“他们家中就那么一只母鸡,如今却要……”
  话到此处,她的心情格外纠结,也意外于他们的大方。
  平日里,从未有人因为一只鸡的事情犹豫不决,毕竟其价值都比不上谢兰音身着的裙裳。
  而能让家中之人将最有价值的东西宰杀,从本质来看,弥足珍贵。
  “音音,你可知,他们是这村子里最富庶的人家。”沈霁唇畔噙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开口的这句话几乎叫谢兰音错愕当场。
  “什么意思?”谢兰音微微眯起眼,审视着对方。
  沈霁弯唇,“我都说了,要让你看看这世间百态,而这只是其一。”
  谢兰音缄默不语,俨然正在思索他话中深意。
  熬煮的鸡汤香味浓郁,顷刻间飘满破败院落,农妇笑意盈盈端着鸡汤出来,清炒一碟小菜,配着少许细粮和粗米混在一块儿。
  农妇不好意思开口说道:“贵人,饭食简陋,多多见谅。”
  碗筷放在一旁,农妇说完这句忐忑不安站在自家丈夫身边,而他们的孩子年纪尚小,鼻尖嗅着香味深深吸了一口,眼巴巴瞧着。
  沈霁看也不看那孩子一眼,自顾自动筷,夹起一块娇嫩的肉放到谢兰音碗中。
  谢兰音先是怔了怔,随后方动起筷子。
  不得不说,农妇的手艺普通和府中大厨根本不能比,除此以外,还有那碟菜放的油偏少,有些地方火候太过炒焦了。
  至于这碗饭,细粮太少,粗米膈得喉咙难受。
  倒是沈霁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碗饭见谢兰音只扒拉几口,眼中流泻出一抹隐隐笑意:“吃不完?”
  他没有开口说她不想吃,显然已经给了她面子。
  谢兰音点着头,有些难为情,而沈霁笑过后将她那碗端到自己面前,就着她用过陶碗,吃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他第一次吃谢兰音的“剩饭”,却头一次叫她难为情,头皮发麻。
  吃饱喝足,临行前农户二人都在刷碗洗锅,沈霁另外取了碎银搁在桌上,牵过她的手朝外走去。
  马车静静等候在村口,由于太过精致华美,惹来不少人旁观。
  这些人面色冻得发白,眸光却格外明亮,其中还有一些老者和孩子,叫谢兰音看了极为不忍。
  解下腰间荷包递给轻云,让她赠给这些穷苦人家,直到上了马车,她依旧对方才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
  “你让我看到这些,就是为了打消我的念头?”谢兰音ʟᴇxɪ质问。
  沈霁掸了掸衣角风雪,温和浅笑:“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你以为的自由当真是自由?你可知离开了我,饶是你带走再多的银钱足够你活够下半辈子,又哪里明白那样的你只会成为别人眼里的香饽饽。”
  “音音,但凡你踏出了沈家那道大门一步,他们只会要了你的命。”
  分明是温柔以待的表情,可出口的话语和其中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谢兰音紧咬下唇,攥住裙角,神情万分不甘。
  偏偏他视若无睹,继续言明其中利害:“没了银钱之人,又无家人庇护,要么以树皮草根为食,要么生吃黄土活生生饿死。音音,外面的残酷远远比你想象中可怕,我只是在保护你。”
  她本就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吃过什么苦头?
  要是真的离开,万一有那心思不正之人发现,不论是为了银钱还是为了美色,都不会让她好过!
  到了此刻,谢兰音终于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
  她这样一朵娇花,有其凛然傲骨,可倘若当真让她放到外头任其生长,恐怕不过几日便香消玉殒。
  马车继续朝前走着,单单从这一回,谢兰音总算认了命,可即便如此,她不会像先前贸然离开,却也不想给沈霁好脸色。
  “我们去哪?”
  她以为沈霁还要让她看看其他人的生活,岂料沈霁幽然笑道:“去酒楼。”
  眼看谢兰音表情困惑,他好心解释:“方才那顿你都没吃多少,还是去酒楼点些你喜欢的菜。”
  这样一位娇娇,他可舍不得让她承受风雪。
  这一回,事关自己的肚子,谢兰音的脸色总算好看许多。
  沈霁特意挑的是京城中最为有名的醉仙楼,刚上桌就点了许多琳琅满目的菜肴,摆满整整一桌。
  而他点了一杯陈酿,自斟自饮。
  谢兰音一边吃着一边心想,果然她这身子胃口都十分娇贵,也只能这般活着了……
  不过——
  一想到方才沈霁在那户农家吃得一派从容,包括后来吃了她的那份“剩饭”,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联想到曾经听说过沈霁是从最底层爬到这个位置,遽然间,口中再喜欢的吃食都失去了味道。
  搁下筷子,她问:“你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沈霁喝完一杯,掀起眼皮:“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曾经有一回我饿了三天三夜。”
  那是一段极为不堪的过往,也是他最不愿回忆的。
  或许时间消磨,如今的他不像最初那般排斥这段往事,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音音,我经历的苦楚太多,所以自幼便知只要自己想要的,不管费劲多少心思总要得到。”他如是说着,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笑意,“或许我曾经手段并非光明磊落,太过阴狠,只盼你重新给我一次机会,教一教我。”
  他说得情真意切,深情款款,温柔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其中真挚那般分明,不由触动着心底最柔软的那片方寸之地。
  “你说的不错,你确实手段不光彩。”
  半晌,谢兰音淡淡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那壶酒,倒下一盏送到口中,喝得一滴不剩。
  “所以——”
  她凝着他,清澈水眸仿若有潋滟破碎光芒摇曳,声音渐冷,“装可怜这种方式……也是你的手段之一?”
第六十三章 如意(二更)
  事实证明, 并非所有女人都吃这一套。
  至少,在谢兰音这里是行不通的。
  心底小心思被她毫不留情拆穿,凝在唇角的浅笑微微一滞, 又迅速恢复如常。
  “音音可在说笑?我怎会那么做?”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谢兰音可不信他:“是真是假,沈太傅最为清楚。”
  如今, 她倒是胆子大了许多, 竟连夫君都不愿叫。
  沈霁轻哂一笑, “看来音音对我成见太深, 还要一段时日才能让你打消这些顾虑。”
  他的谎言太多,又太会装, 谢兰音真是懒得搭理, 免得届时又着了道。
  用过饭菜正打算离开, 谁知, 刚要出门之时竟碰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身后跟着婢女, 一身珠环玉翠,看到谢兰音眼睛微微一亮,本想疾步上前,到底顾忌一旁的沈霁, 还是将心底小小雀跃尽数压下。
  “沈大人, 沈夫人。”
  施施然行了一礼, 冯媛露出嫣然笑靥。
  谢兰音视线从她簪着的发饰游移而过, 俨然, 此时的她作妇人打扮, 恐怕已经被淮安王纳入后院。
  “真巧。”谢兰音仅是淡淡说了此句, 一想到这个看着单纯温婉的女子早就同淮安王私相授受, 总觉得她不如外表看着那么简单。
  对于谢兰音的排斥, 冯媛哪能不知?不过偏偏,她不避不让,上前低声道:“沈夫人,妾身这儿有一桩事情想要问问您。”
  谢兰音下意识看了一眼沈霁,沈霁把玩着腰间玉坠,声音清冷:“要说什么在这里说便是。”
  显然,沈霁并不觉得冯媛能够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冯媛被他这话一噎,脸色讪讪,目光求助般地落到谢兰音身上,轻声低语:“我只是想说一说曲谱的事情。”
  数日前借出去的那本琴谱,谢兰音曾经在上面落下批注,虽说翌日她就还了回来,然而,她总觉得冯媛想说的不是这个。
  “沈夫人可否移步冯家,有人想要见见您。”冯媛总算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心底最后的一颗石子悄然落地。
  谢兰音微微一怔,猜到了背后之人:“莫不是冯老爷子?”
  冯媛轻轻颔首,“他有很多话想和沈夫人说,此事或许同您生母有关。”
  冯媛只从冯璋口中听了些只言片语,并不清楚其中内情。
  只是她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还屡屡询问谢兰音的生母,想来冯璋或许认识她。
  原本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谢兰音一听到云氏哪里还坐得住,正色道:“我要去冯家。”
  她走得匆匆忙忙,并不怀疑冯媛会骗她,在涉及云氏这一点上,欺骗她完全没有必要。
  谢兰音难得流露出这般焦急的神色,沈霁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道:“别担心,我陪你一起去。”
  关乎云氏的事情,她也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沈霁计较。
  冯家距离醉仙楼还有一小段距离,等到车马停下,冯家的仆役早就在门口等候,一看到沈霁和谢兰音二人恭敬行礼。
  “祖父在吗?”冯媛轻声问道。
  仆人连连点头:“主子在书房那儿等着,不过——”
  “不过什么?”
  仆人犹犹豫豫,半晌方道:“老爷只打算见沈夫人一人。”
  闻言,沈霁目光微动,玩味哂笑:“就连我也不见?”
  这位沈霁贵为太傅,在朝堂之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若是连他都不见,未免太过猖狂。
  他那居高临下的威严太过凛冽,仆人吓得打了个哆嗦,可是又想到冯璋的吩咐,只能在他犀利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这……沈大人,都是老爷交代的,小人、小人也没有法子。”
  听到此话,沈霁有些后悔来了这里,不过显然谢兰音要将生母之事问个水落石出,不打算就这么回去。
  “你在这里等着,等我问清楚就出来。”
  谢兰音轻飘飘抛下这句话,才刚踏出一步,就被沈霁攥住。
  唇畔笑意冷了几分,漫不经心勾唇问道:“他只是说要单独见我夫人,我若是在书房门口等着也无妨?”
  这一点冯璋没有说,仆役小心翼翼抬首望了一眼沈霁此时的表情,别看他面色平静,温和如常,可若是真的敢反对,说不准下一刻他能面不改色上前拧断自己的脖子!
  冷不防打了个寒颤,仆役退让一步:“那就劳驾大人在外候着。”
  冯家下人不敢怠慢,正好书房不远有处亭子,便在此地备好温热酒水,熏上暖炉。
  待这些尽数准备妥当,沈霁从容自若坐下饮了一杯热茶,看向谢兰音的目光带着和煦的暖意:“夫人莫急,为夫就在此地等你。”
  谢兰音哪能不知他这么做的缘由,还不是怕自己跑了,所以才守在门口牢牢看着自己!
  她没有多说,转身来到书房推开木门,冯璋早就等候多时,对于外头的动静亦是了如指掌。
  书房不大,令她诧异的是,这里摆放最多的居然是各式古琴,还有摊开的种种琴谱。
  谢兰音上前一步,对于这位古琴大师行了一礼:“冯大家。”
  冯璋面前摆放着一方古琴,见到谢兰音过来,特意倒了杯清茶,“沈夫人,请用。”
  谢兰音从善如流顺着他指的方向正襟危坐,茶水甘甜入口,喝完一盏,他才将手边摊开的曲谱递过来。
  “这首曲谱是沈夫人先前给媛儿的,对吗?”
  他的目光浑浊,精光犀利,灼灼凝着谢兰音,似乎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谢兰音垂眸扫了一眼,确实是先前给的,而且其中的一些地方还有备注着如何更改。
  “敢问ʟᴇxɪ沈夫人,这些更改之处,可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我,是我娘。”谢兰音直言承认,目光打量着他面上表情,“冯大家认识我的生母?”
  “认识,她曾是我收过最有天赋的一位弟子。”冯璋低低叹息了声,将实情相告,“我本想让她成为举世闻名的琴师,不过……”
  想到后来云氏嫁给了谢远,谢兰音心头瞬间咯噔了下:“不过什么?”
  “她爱上了一位男子,甚至不惜为他私奔逃离。”
  听到这里,谢兰音顿时觉得不太对劲。
  她分明记得云氏和谢远分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么会和谢远私奔呢?
  更何况,云氏那么柔弱温婉的女子,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看到你给媛儿的那道曲谱,还有你曾经给媛儿改过的那处转音,想来也是你母亲教给你的。”冯璋捋了捋长须,瞥了一眼她的表情,意味深长继续说着,“你不必再猜,云氏私奔的那个人并不是谢远,而是另一个男人。”
  所以——
  云氏早在嫁给谢远之前就和别的男人结识,说不准她也不会是谢远的孩子!
  怪不得谢远屡屡怀疑,对自己抵触非常,甚至恨不得掐死她。
  谢远的所作所为和谢凝黛曾经的提点交织在一块,眼前的朦胧不清逐渐变得清晰。
  “那个男人是谁,你可记得?”
  冯璋摇首:“时过境迁,我哪还记得这些事情?不过我倒认为你的生父是谢远。”
  听到这里,谢兰音心头一动:“什么意思?”
  “云氏的性子我很清楚,她从来不会撒谎,她要是说过谢远是你的亲生父亲,那绝不会骗你。”冯璋悠悠笑着,“虽然我也不清楚她和那个男人为什么没能走到一起,但她最后选择谢远,自然有她的理由。”
  此事说来久远,要想细查不是没有可能。
  谢兰音谢过冯璋,自认没有旁事要说转身欲走,却听他慢悠悠说道:“他对你可好?”
  一时间,谢兰音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冯璋指了指推开的一小道窗牖,其中缝隙正好可以看到沈霁端坐在亭中饮茶,目光时不时落在书房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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