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小姐经过这种疼痛的刺激后,精神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她紧皱的双眉舒展开,看向他的眼神满是疑惑:“还不快点松开?”
珀斯没出声,他没想过她开口说话时是这种样子,有种形象幻灭的感觉。
上次匆匆一瞥,让他印象深刻,一直记到现在。
他嗓子发紧,咽了下口水缓和一下,对她的探究和好奇更多了。
珀斯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开口却是:“你这种状态很危险,需要立刻治疗干涉。”
“你这种人,来治疗我?”她冷笑一声,语气尖锐冷淡。
珀斯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怒:“这里的环境让你感到压抑了吗,我们可以换个环境。”
她的反应真的很像无法适应环境之后的迁怒。
他看见她脸皮抖动两下,深呼吸后看着他身后的大片白墙,目光游离:“我不喜欢这个颜色,这让我觉得烦躁。”
莱尔看了几秒之后,将实现长久地放在他脸上,盯得珀斯有些不自在。
此时他就是这里唯一的异色,平平无奇的棕色双眸像色泽剔透的蜜糖一样,倒映着莱尔的身影。
他脸颊微红,因为她久久的凝视而感到不好意思,但很快,珀斯就发现,她不是在看他,而是把他的眼睛当成镜子,在透过他看自己。
“你很想我留下来?”她问:“你想治我?”
既然她住在七区,以她的公民等级,进来这里治疗应该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是她表现的又像随时打算离开。
她有自虐和自毁的倾向,珀斯以为她会自我厌弃,但她明明在照镜子似的欣赏她自己。
非常自恋,除了自我伤害之外,邻居小姐看着自己的倒影,也能得到平静。
她的目光短暂地投向远处,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这年头像我这样有精神疾病的很少,就还挺稀缺的吧?”
珀斯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像他这样专攻这一科的,除了在课件里见到这种病患,现实里还没有接触过实例。
索兰人是数代基因选择后的优化人,可以有致命的基因病,但不能有情绪病。
AO不会踏足这里,有她这种情况的普通人进不来,索兰帝国默认有这种情绪障碍的是残次品。
没有取缔这个科室,单纯就是因为学科包容,以及一些珀斯不会宣之于口的其他原因。
这些东西莱尔过来之前,都从贝利亚那边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又怎么知道,你是有情绪和精神方面的缺陷呢。”他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又说了蠢话,要是不知道,她怎么会费这么大劲进到这里。
“抱歉,我……”
莱尔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是自然分娩的。”
“你明白吗?”她扯着唇角,眼里飘着几丝阴霾:“没有提前做过基因筛选,我父母一时冲动后,自然怀孕有的我。”
“不是机器选择的,而是爱的选择。”她露出一个稍显嘲讽的笑。
珀斯捏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
“那后来呢?”他急切地问道:“可是我看你并没有和父母一起生活。”
此刻,他们站在窗户边,临近中午,天空上模拟的太阳正透过云层刺出炫目的光,珀斯低头看她,反复问道:“既然是因为爱被选择生下来的,那为什么又独自生活。”
“又没人规定这种感情要持续存在。”她垂着眼,说:“我身体孱弱,连普通的beta都比不上,好一点的学校都要提供基因检测。”
“专注力、运动能力,哪一项都不过关。”
她声音很轻,语气很缓,珀斯很轻易就插进她的话里,喃喃道:“无法自控的情绪,需要花费父母更多的精力和照顾,永远也达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是彻底的失败者。”
莱尔嗤笑一声:“你很懂嘛,看来你研究过不少以前的临床案例。”
他脸上笑容凝固,瞳孔缩小,压抑着拼命起伏的胸腔,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什么异样。
珀斯很快就恢复正常,他沉默地想,他当然了解了,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这种感受了,因为他就是莱尔口里说的那种人。
父母头脑一热,自然分娩诞下的“普通人”。
莱尔笑着,隔了一会儿才回复他的疑问:“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当然是因为他们终于受不了我的平庸和脆弱,又生了一个呗。”
“强壮、敏捷,拥有更多的天赋,基因等级也更高。”她漫不经心地说:“她一生下来,就继承了我父母的姓和名。”
珀斯还想追问,莱尔却不接话了,她似乎和珀斯刚才一样,也陷入了某种回忆中,半晌后拒绝道:“把东西还给我。”
“不行。”处于还想知道更多的私心,珀斯立刻说:“你必须留下。”
他翻动着她那叠厚厚的病例,难得强势:“你做了这么多检查,跑了那么多医院,就证明你还是想治好自己的……缺陷的。”
他把人堵在墙角,刚才匆匆一眼,珀斯就发现这份病例的年限跨度很长,从她十来岁的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最近。
“我现在反悔了啊。”她抬了抬眼皮:“换个地方做身体检查而已。”
从这里能看到对面房间的各种器械和机器,莱尔捂着唇声音变得沉闷,浑身都在抗拒。
珀斯不由得去想,她是不是在检查舱里有过不愉快的记忆。
但这是入院的必要流程。
他强行打起精神,说:“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如果你抗拒传统的治疗方式和那一套流程,我们可以先把它暂时放在一边。”
莱尔“嗯”了一声:“也对,我这种送上门的确实不多,不牢牢抓住怎么行。”
她目光略过对方,像评估货物一样打量他的价值,后者感受到压力,表情不太自然。
“你有这个权限吗?”她转了转手腕,这人一直没松开,皮肤相接的地方出了很多汗,又热又黏。
珀斯动了动唇,声音微不可察:“暂时的权限我有,但是如果你得精神状况好转,还是要配合我……”
“是你求我的。”她强调:“恶心的检查,我不会配合的哦。”
“我尽量。”珀斯没有一口答应。
“很好。”她终于露出个笑,一直紧绷的姿态变得随意,眼神也变得柔和:“那就再来谈谈,你治疗我的价格吧。”
“什么?”
“如果你想治疗我,你还能付出什么?”
珀斯这次是真的迷惑了:“你不走程序入院,本来就是我违规了,我为你治疗,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似乎并不欠你什么。”
“不是哦。”她说:“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弄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不是索兰帝国的顶尖医生吗。”
“就你这样的水平,你觉得你能治好我?”她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说是治疗,无非就是在我无法自控的时候给我注射各种药剂。”
“说是病人,还是叫实验品更贴切一点。”她趁珀斯愣神的时候,终于挣开他的手:“治不好就是浪费时间,但是为了进来这里,我花了很多钱。”
“你。”她探出手,指着他:“现在我留在这里,是为了你,那么一切的开支,都应该由你来支付。”
她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时候,倒是清醒得很。
一下子,莱尔就从主动求医,变成了为他而来了。
珀斯觉得这样不对,他往后退了两步,扯开和她之间的距离,仿佛刚才迫不及待上前跟她接触的人,不是他一样。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他在心里否定着,一时之间也没法确定,他否定的是莱尔刚才那番厚颜无耻的谬论,还是他居然去接近这样一个人。
在这场交谈开始之前,在她开口之前,她瘦弱、无害,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在溪边探头喝水的小鹿,不小心把水溅到眼睛里。
珀斯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她的外表可能看起来孱弱,但和那些无耻之人没有什么区别。
奇货可居的道理珀斯明白,但他接受不了一个和他人生际遇相同的人,把自己待价而沽。
他垂在腿侧的手指敲在身上,脸色莫测。
珀斯觉得手痒,从最初盯上她起,心头就涌现出的杀意更甚。
除了杀意,还有好奇,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为什么,她能把这种人人都瞧不起,所有人都唾弃的缺陷,洋洋自得的直接摆出来。
珀斯皱眉,还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她已经在提条件了。
“我要靠近中庭的房间,窗户最大的那一间。”多看看窗外绿色的风景,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她讨厌大片的白色。
珀斯对她的那点好感,在她乱七八糟的各种条件下,彻底消失殆尽。
他掏出口袋里的湿巾,把刚才伸出去拽她的那只手擦干净,笑意温和:“恕我直言,邻居小姐您不是来度假的。”
“对啊。”她点头:“我是来工作赚钱的,挽回我因为蠢决定而付出的金钱嘛。”
她理直气壮,珀斯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莱尔还是一如既往,她两只眼睛润润的,并不因为他的喜恶有什么变化。
珀斯差点就要冷笑了:“你为什么就能断定,在这里待着一定是浪费时间。”
她始终盯着他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把他的领带夹恢复成原样,轻声说:“你以为我离家出走之后,凭什么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还在七区成了你的邻居?”
珀斯觑着她,没有说话。
七区在帝庭和前面六区的人眼里,就是贫民聚集的地方,实际上不是的,那里环境相当不错,各种配套都很完善,是普通人心里的最优生活区域。
很多人努力一辈子,也没法搬进去。
在他逐渐失去温度的目光中,她淡淡道:“当然是因为我有一些察言观色的本领呀,对待你们这种有钱,但是很没用的人,我刚好有一些心得。”
没用。
这两个字刺了珀斯一下,他仿佛挨了记闷棍,先前的阳光和煦彻底消失,嘴角落下,如一潭死水。
他闭了闭眼,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眼睛里却没有温度,她现在没事了,他的心口却像冒着火星子,有火正在烧:“那么,我会好好发挥你的价值的。”
“邻居小姐。”
莱尔如愿住进自己想要的房间,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欣赏中庭的景色。
这间病房离中央实验室不是最近的,但可以看到实验室的大概,又因为是在半圆形建筑的边缘,也足够隐蔽。
珀斯正捧着一个平板一样的东西,在更换房间里的模式和主题。
四周的墙面逐渐变得透明,然后开始变换颜色,最终定格在一片沉郁的深蓝中。
这其实是令人不适的,珀斯眼睛微动,去瞟她,对方没有反对,于是他就悄悄地按下确定键。
第六十五章
换了个环境之后, 她一直在看外面的景色,背对着珀斯保持沉默。
整个房间被大面积的蓝色填充着,莱尔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反倒是他, 在她顺手把房间的灯关上后,开始觉得不舒服。
灯光熄灭后,房间里的模式自动跳到夜晚,本就深沉的蓝色被墨色侵蚀, 她前面落地窗的光照不进来, 像幅扁平的画框一样嵌在那里。
空间被割裂,珀斯感觉自己正置身深海,画框所在之地就是光源和出口所在。
他莫名感到恐慌,恐惧感袭来, 后背被汗水打湿,他缓慢地侧身往房间门口一动,像只腿脚不便的螃蟹, 有些滑稽。
莱尔偏头看他。
她半张脸隐在黑暗中, 半张脸被笼罩在日光下, 像团不甚清晰的影子。
珀斯看见她眯着眼睛,正往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看,好像在找他。
他突然反应过来,既然她也是自然人,在这种阴暗的环境下, 她是看不见他的。
珀斯松了口气,移动到门边, 手按上冰冷的门把手。
他抗拒看她,但是那里是唯一的光源, 这种犹如置身深海的感觉太怪了,他必须有个能转移注意力的参照物才行。
就像她是海面上的太阳,他想获救,只能盯着她看,以获得一点继续往外走的力量。
但她看不见,在珀斯就像海里微小的浮游生物,在她眼中不起波澜。
他深吸一口气:“我去准备一下,晚点再过来。”
珀斯手上那沓病例被他捏到发皱,莱尔耸了耸肩,不甚关心地冲着黑暗中挥手,然后转头,继续看向对面。
腕上光脑轻震,她低头查看。
贝利亚:[这是她们俩的排班表,这周的二三五都是晚班。]
[你想好怎么脱身了吗。]
莱尔漫不经心地回复:[有点思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那边隔了很久才发来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有大麻烦了,班卓从砂之海事件全身而退,是因为他向内阁那帮人妥协了。]
[繁衍计划将被全面叫停,中央实验室和这个计划相关的资料和数据,会在两天后被封存。]
莱尔:[听起来对我有利。]
贝利亚的长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她很抗拒和莱尔直接交流。
文字表述太慢,想了又想,她还是拨通了莱尔的通讯号。
“首先,这事对你非常不利,资料封存前会被全部都筛一遍,没用的直接销毁,有价值的留下,算是曾经花费那么多代价的证明。”
她语速很快,没有一句废话:“砂之海传上来的资料,系统还没审阅,一旦开始人为干涉,就表示你的可用时间从一个月缩短到了四十八小时。”
从事出到现在,差不多过了两个月,离三月之期还有时间,但现在被强行缩短。
“你和我说这个的目的是?”莱尔问道。
“你……能不能来看看温顿。”她稍显犹豫:“和莫托的订婚提前了,婚礼也会秘密举行,他现在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不。”莱尔断然拒绝,她没有这种义务,语气古怪:“我印象中,你好像不是会为了孩子的精神状态就开口求人的性格。”
贝利亚爽快地承认了:“有一些状况,需要他在仪式上保持镇定,确保仪式开始前,他不会惹出麻烦。”
连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都无法控制,不难想象温顿的精神状态得差成什么样了。
“我告诉他们你死了。”贝利亚说。
“那不是挺好。”她随口说:“怎么,新计划和泰利耶有关?”
“是。”贝利亚不得不承认她很敏锐,说:“你有兴趣?”
还没等到莱尔的回答,她就继续往下说,被莱尔直接打断:“对你们的计划没有兴趣,也不好奇。”
莱尔说:“一般情况下,坏消息和好消息总是同时出现,那么那个好的呢,是什么。”